《进城》第一集(一)
作品名称:进城(剧本)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7-07-31 15:24:50 字数:4996
字幕:1976年9月9日,农历丙辰年(龙年)8月16日,清晨。
俯视淮河,浓浓的雾气笼罩着两岸,高高低低、参差错落的树木隐隐约约。天气并不冷,但走近树木,竟然每棵树的枝条上都挂满雾凇,特别是水边的柳树,原来翠绿的枝条现在变得白绒绒的,垂得更低,仿佛在默默表达着它们的哀思。
淮河南岸的捻老营子也被笼罩在浓雾中。
雾中,从村庄里走来一群人,男男女女有一百多人,所有人都拿着镰刀,有的还不止一把。他们匆匆往东村口走,应该是去割稻。走在前面的是捻老营子队长梅长淮,他四十多岁,一米八的个头,腰圆膀扎,四方脸,紫赯色,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此时眉间拧着一个疙瘩。他肩搭一条旧毛巾,高挽着裤腿。他走到村口,看到村口那棵很大的苦楝树下站着薛三娘。
薛三娘目光呆滞地望着南方,痴痴自语:你进城了,咋不回来接我呢?
梅队长的身旁走着龙云阁,他刚刚十七岁,穿着一件白色粗布无袖短褂和一条黑色棉布长裤。他虽然面色油黑,但仍然掩不住清秀英俊,个头一米七五左右,身体瘦削,看似弱不禁风,但那黑黝黝被稻叶拉得很粗糙的胳膊上,条条肌肉饱绽,充满力道。
龙云阁的二哥龙云台也走在人群中。景家大姑娘景灵芝、二姑娘景桂菊,薛家大姑娘薛洁和一群年轻姑娘走在一块。薛洁不时地看看龙云台。
民兵排长薛建国和他叔伯弟弟薛运红走在景灵芝她们后面。
龙云阁走过薛三娘身边,又回头看看薛三娘,转头对梅队长:表叔,这薛三奶天天起得这么早,来等他丈夫,明知道等不回来,还等,怪可怜的。
梅长淮叹口气:唉,这人哪,如果过不了情字这一关,那就完喽。这薛三娘,就因为丈夫被拉了壮丁,生死不明,她就一直守着,结果就守成个痴婆子。你看她被折磨得快没个人样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一股大风都能给刮倒。其实,她还不到六十岁。
龙云阁咬牙切齿: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都是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就该打倒!
梅队长抬头看看路边树上的雾凇,扭头又看看龙云阁,轻声地:老侄子,你看看这树挂,一挂挂的。看来这世上,又走了哪个犯星宿的大人物。
龙云阁看看路两边的雾凇:为啥?这不就是雾凇么,能说明啥事。胡乱联系。
梅队长指指路边的树:你懂个屁,这叫树孝,不是犯星宿的人,老天爷不会挂这孝的。
龙云阁:梅表叔,你可是共产党员,听说还是建国前的,还迷信!
梅队长:这不是迷信,而是老辈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不会错。只要这树一戴孝,准有大人物离开凡间。
龙云阁摇摇头:你这话毫无道理,没根没据,纯属无稽之谈。
跟在后面的包半城:说话又不是拜把子,啥鸡不鸡的,有鸡又咋样。你表叔说得在理呢,不是大人物要走,这大秋天的咋会出现这怪现象?唐山大地震也不是个好兆头。
龙云阁叹息一声,摇摇头:唐山大地震,那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痛,它跟大人物去世不去世没啥关系。你们不要啥事都乱联系,大自然跟人没啥关系。
包半城哑着嗓子:咋没关系?大人物一走,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龙云阁回头看他一眼:啥年代了,美国的维京一号都成功登陆火星了,你们还这么迷信。
梅队长对龙云阁:美国?他美国既是资本主义,又是帝国主义,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不上火星谁上火星去,烧死他个美帝国主义。
龙云阁很无奈: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呀,风马牛不相及。
梅队长看看龙云阁: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奥窍。这天地呀,与人的魂灵是相通的,不有那什么什么一点通嘛。人离了这天地能过?包括这口气都是天地给的。
龙云阁耐心地:梅表叔,你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早跟你说过,我不小了,这里的道理我懂。这雾凇,就是夜里空气突然变冷,雾气凝结,才出现的奇观。
梅队长:那你说,天还没冷得鸡翘腿,这雾咋就结成了雪棉絮?而且还能挂在树枝上?
龙云阁一时张口结舌。
梅队长微微一笑,摸一下龙云阁的头:小东西,你不行。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小了,既然不小了,你爹咋不给你娶媳妇?娶了媳妇你才算是真正长大了。赶快跟你爹要媳妇去。
龙云阁霎时满面通红:去,谁要媳妇!我要进城,去过美好生活!
薛运红在后面哧地一笑,嘲讽地:进城,进城,就你这样的,还想进城,等下辈子吧。老子这么纯洁的贫下中农,都还没能进城呢。
薛建国瞥一眼薛运红:哎,运红,你话咋说得这么绝呢。二舅咋就不是贫农了?他不就在打鬼子的时候当过国民党兵么,那能叫伪军?俺告诉你,你别天天阴阳怪气的,笑人前笑人后,等到自己笑不够。
薛运红横他一眼:俺说话没让你放屁。薛建国,要不是你爹,你能当这个民兵排长?哼!
后面人群中也有人发出疑问:看看,就是邪了啊,天又不冷,还在割稻呢,咋就挂起树孝了?百年不遇的,准有事。
捻老营子西边,景家,坐北朝南的两件草房低矮、破旧,坐东朝西的两间偏房更加矮小。宅子四周的树木倒很高大。
吴维屏,衣服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很洁净。她从东偏房里吱呀一声打开门,伸头看看门外的天,看到满树雾凇,叹口气,嘟哝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
她走到正房门前,推开门,冲里间喊:毓珺,起来,去捡一会儿稻子。
里间没有人答应。吴维屏转身走到里间门前,掀开干净的淡青色门帘进去。
里间,靠山墙放着几口盛放粮食的大缸。南面墙上安着一扇木格窗户,糊着洁白的纸,中间贴着一幅圆形剪纸,剪的是农村遍开幸福花。窗下放着一张老旧的抽屉桌。桌上立着一面圆镜,放着木梳、篦子,还有几本书。沿北面墙放着一张简易的大床。床东头放着一个很旧的木头箱子。东西虽然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景毓珺盖着干净的蓝花格粗布被子睡得正香呢,浓密的头发乌云一般散铺在枕头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破旧的书。
吴维屏走到床前:毓珺,你个懒丫头,大人们早就下地了,你快起来捡稻子。
景毓珺身体动了动,没有睁开眼,嘴娇艳地撅起来:妈,你也是大人,怎么没下地呀?
吴维屏看到书,伸手拿过来,一看是《红楼梦》,大惊失色:哎呀,鬼丫头,你怎么看它呀,毒草,毒草,你不知道吗?你想犯法挨斗是不是?
景毓珺一下子坐起身,伸手抢过书:什么毒草?妈,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也胡说。
吴维屏抖抖书:《红楼梦》,你妈我、我……这书可是禁书!小姑奶奶,你可知道!
景毓珺追问:妈,你咋地了?你也是个大学生,早读过这本书了。好得很,为啥要禁它?
吴维屏暗叹一口气:我,我读它干嘛,有啥好读的。再说,你妈也就识几个俄文。
景毓珺俏皮地一笑:那不就得了,书都看不懂,咋知道是毒草。妈,我告诉你,毛主席都夸这书好,还曾要许世友司令员去读这本书呢。不过,得读五遍才有发言权。
吴维屏忍了忍,指指书:你,从哪弄来的?赶快还给人家,等出事就晚了。
景毓珺穿着衣服:跟云阁哥借的。云阁哥他能看,我为啥不能看?
吴维屏生气地:死丫头,你想气死我呀,叫你别跟龙云阁玩,别跟龙云阁玩,你就是不听。那小毛头读书读得一身怪癖,有什么好,再跟他玩,迟早落不着好。
景毓珺一边梳头,一边给她妈做鬼脸:落不着好,又不用你管,我就喜欢他一身怪癖!
天虽然比先前亮一些,但并没有透明多少。田间,依然雾气蒙蒙。
社员有序地分散在田间,弯腰割着稻子,无人说话,你追我赶。
龙云阁挨着包半城,他的身后,割倒的稻子放得很整齐。慢慢地,他割到包半成的前头。
包半城直起腰来,擦擦汗,对挨着他的梅队长:嘿,这小子干活还真是把好手!
梅队长没有直起腰:有田二哥的几个孩子,个个都不孬。二哥种田是把好手,老子英雄儿好汉哪!哪像你,盖房子盖半个城还行,要论农活,你还真不中。
包半城:俺不信俺还干不过一个半大小子。你看他个小犊子,能不累?
梅队长手中刀不停:从下学到现在,两个多月,能看出来,他一直咬着牙干活,从没认输过。这孩子,心气高!没事就叫着要进城,去过啥美好生活。
包半城:高又能咋样?这世道,农村小崽子,读了高中,还不得回来修理地球。唉——,谁叫你托生得不好,爹娘是农村人呢!哼,进城?过美好生活?做梦吧,就凭他爹当过伪军!
雾依然很浓,村子里稍微淡些。
薛梅穿着一套草绿色女式军装来找景毓珺上学:景毓珺,走哇。
吴维屏站在门口,笑微微地:薛梅呀,吃过了?毓珺捡稻子才回来不久,正换衣服鞋呢。薛梅你没去捡稻子呀?
薛梅有些不好意思地:俺爹不让俺去,说不在乎俺去挣那俩工分。
吴维屏有些伤感,转头对屋里喊:毓珺哪,薛梅找你来了。你快点!
景毓珺背着一个绿色帆布书包从屋里面跑出来:来了来了。
她跑到薛梅跟前,摸一摸薛梅的军装,很羡慕:薛梅,又穿上了?像个女兵,真神气!
薛梅语气中充满骄傲:不穿放也放坏了。俺爹说了,穿破了,他还给俺找武装部长弄。
景毓珺并没有自卑,而是一手挎起薛梅的胳膊,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向村口跑去。
吴维屏望着她们的背影叹息:人家孩子哪像个农村的娃娃,想要啥就有啥,跟城里娃似的。有个当书记的爹,真好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景宝元扛着犁赶着牛回来:维屏,饭好了吗?犁了一早上的地,我可是前胸贴着后背了。
吴维屏转身往厨房走:长线的,回来了。好了好了,我给你盛。
早晨,出去割稻子的社员收工回来吃早饭。
龙云阁在路上一边旋转,一边舞动着镰刀,一边唱:哪怕他,美蒋勾结,假谈真打,明枪暗箭,百般花样,怎禁我正义在手,仇恨在胸,以一当十,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大哥龙云起正好扛着犁、牵着牛走来,看他那样,翻眼呵斥他:你看你,站没站相,走没走相,张牙舞爪的,像啥样子!好好走路。再这样,我抽你!
二哥龙云台:你管他干啥?做活累个死,你还不让他自己乐一乐,你想让他憋死呀。
走在前面的薛洁回头看看龙云台,脸微微有些红。
龙云起瞪二弟一眼:俺看他读书读得没了人样,路都走不好了。
龙云阁蹦着回敬大哥:我没人样?我是龙样啊,腾云驾雾,平步青云!
淮柳大队支部书记薛炳达,站在村边一个土台上,看着龙云阁,似笑非笑地:你是龙样?你想当皇帝呀,还真反动。小熊孩子,看把你能的!
他转身喊在后面的梅队长:梅长淮。
龙云阁冲着薛炳达小声嘀咕一句:管你熊事!
走在龙云阁身边的薛运红转身抽了龙云阁一巴掌:你个伪军羔子,叫你嘴不干净!
龙云阁稍微一愣,随即挥起镰刀砍向薛运红。
薛运红撒腿飞快地向前跑去。
薛炳达怒气冲冲地:运红,你站住,站住让他砍,看他敢不敢把你砍死。
薛运红看他一眼:俺信你的话?我死了,俺爸那工作,不让你家接班,也得你家接了。
龙云起放开牛,放下犁,大步跑上前,一把扯住龙云阁,往回拽:你想反天哪!
薛建国走到薛运红跟前,抬腿踢他一脚:你手痒了是吧,凭啥打人?都是远亲近邻的。
薛运红上来与薛建国撕扯:你凭啥打俺?你要有本事,你打死俺,你好接俺爸的班。
薛建国伸手将他推出老远,转身对龙云阁:小老表,别生气,他薛运红欠揍。
龙云阁看着薛建国,眼里慢慢沁出泪花,但他没让流出来,抬起衣袖给擦去了。
薛炳达转过身:哼,两个都不是东西!
梅长淮走过来:薛书记,别跟小孩一般见识。你有啥指示?
薛炳达一指远去的龙云阁:他还小孩子?都想成龙了都。龙家出了个高中生,看把他们显摆的。要知道,读书越多越反动!长淮呀,现在正是秋收的关键时期,一要抓紧收割,防止老天爷下雨;二要加强治安工作,防止阶级敌人,特别是四类分子搞破坏。这些人表面看上去很老实,心里一直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亡我之心没死。晚上要安排民兵巡逻、放哨,不要给他们留一点机会。如果捻老营子的秋收遭到破坏,我对你梅长淮绝不手软。三呢,你还要时时处处留心,听听有没有人散布啥反动言论,心里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咹!
梅长淮:好好,我一定会注意的。
临近中午,浓雾终于稀薄了,天上露出太阳那昏黄的样子。
梅队长从田里走上田埂,大声地:好了,就割到这里。都到稻场上铺场,下午打场的打场,捆稻子的捆稻子。
包半城第一个直起腰来,轻轻地扭几下,一时龇牙咧嘴:哎呦,我的腰哇。
龙云阁直起腰,冲包半成:包大哥,我的腰怎么不痛啊?装什么装。要不,我给你捶捶。
包半城苦苦一笑:去,你懂个啥。你们小孩子,没腰。
社员们可以纷纷直起腰来,一个个扭着走上田埂,陆陆续续地向稻场走去。到了稻场上,社员们拽稻捆的拽稻捆,抖稻子的抖稻子。
稻场边,立着一根木柱,柱头上绑着一个大喇叭。大喇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播着一条通知: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下午四点要播出一条重大新闻,下午四点要播出一条重大新闻,请准时收听,请准时收听。
生产队会计曾三禾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已谢顶。他站到柱子边,看看上面的喇叭。
龙云阁扭头看着他:曾会计,你管广播,下午别忘记了时间。
曾三禾摸摸头:忘不了,我曾秃子阶级觉悟还是很高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曾秃子!
中午,景家一家人在吃饭。
景宝元:国家又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通知说有啥重大新闻,让准时收听。……
(第一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