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5
作品名称:麦子 作者:朔土 发布时间:2017-07-29 13:47:51 字数:3059
在送张喜才妈妈去医院的车上,那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对开车的青年说:“承勇,不用赶了,人已经走了!”张喜才抱着他妈使劲喊:“走,去医院!”他虽然这么喊着,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他妈妈已经没有了气息,体温也下降了。在她那张扭曲的脸上像落了一层霜,冷冷的仰在张喜才怀里。张喜才在她斜翻的眼睛里感受到她极度的愤懑和自己对她无法弥补的罪恶,他又哭了,颤抖着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开车的青年踩了一脚刹车,车在马路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马蹄形,张喜才哭着不再说话,对青年的调转车头表示默许。
车子刚转过头,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他旁边开过,车身差点擦在他们的车上。他们被吓得集体往一边靠了一下,但是那辆车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一剂水雾就跑开了很远。张喜才透过玻璃在那辆车上隐隐看见一件熟悉的衣服,他确定正是杨黛兰穿的那一件,因为那衣服上面还有斑斑的血迹。他似乎忽略了躺在他怀里的妈妈,眼睛直直瞪着那辆车消失的雨雾,气得咬牙切齿。年纪稍长的男人看着张喜才,想说话,但是没开口。而是把头转向开车的青年,说:“承勇,慢点开,下雨天一定要注意安全。”继而他又说,“好些事情都是天注定的,我们强求是强求不来的。人也各有归宿,该上天堂的不会下地狱,改下地狱的不会上到天堂去,他二婶会上去的。喜才,不要认为你娘的不幸是杨家的女子的罪过,你要好好思考一下你自己。”他刚说完,开车的青年回头看了张喜才一眼说:“嗯,余伯伯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张喜才低头不做声,看了一眼他妈妈眼泪又开始流了。
杨黛兰被那个男人送到医院,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后,她感觉手被什么捆着。她朝床边一看,原来是她妈妈捏着她的手。她妈妈疲惫地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他爸爸蹲在门口抽着烟,旱烟在他的头顶萦绕,一股浓浓的旱烟喂让她感觉到温暖和亲切。在烟雾里,他爸爸的脸皱得像脱了水的洋芋,干巴巴的腮上贴满了灰白的鬓须。这是她在近几年来第一次认真看父母的样子,几年前他们正当中年,可一转眼他们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时间在玩世不恭的年岁里匆匆流逝,回头来看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开错了的玩笑。
杨黛兰从妈妈手中抽出手又轻轻放在妈妈的手上,她发现妈妈的手几乎只剩骨头了,身子单薄的像一个干瘪的稻草人。她鼻子一酸,眼角的泪就纷纷滚到耳畔去了。他爸爸慢慢走近她的病床,脸上的表情既关切又尴尬,像一个地道的农民见了县里的领导,既想示好,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好不断揉抓着衣服。杨黛兰爸爸虽然没有尴尬到那个程度,但他确实也不太会表达。他抬头看着输液瓶子,说:“这瓶快挂完了!”然后转身想蹲在地上,这时杨黛兰声音颤抖的不能自已,激动地喊了声“爸爸”。他佝偻着腰,回过头来嘴巴抽动起来,胡子随着脸上的肌肉抖的厉害。他没有出声,眼睛黏黏糊糊的红了一个圈。杨黛兰又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谁对他一声“对不起”,他对着种新时的表达方式感觉到身上起鸡皮疙瘩,但他此时此刻更多的是动容,他眼泪流下来了。他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直觉告诉他摇头更合时宜。
张喜才他们回到家里,其他人都散了,就本家的几个人还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守着,他们对张喜才他们的突然回来感到奇怪,问怎回事。年纪稍长的男人说:“人走了!”顿时女人们哭声四起,尖锐的声音像吹塑料纸一样刺耳,让人烦躁。他们从车里抬出张喜才妈妈发僵的尸体,放在了屋子里的地面上,几个老头子围上去挪摆,张二娃蹲在一边沮丧地看着张喜才妈妈。
杨黛兰妈妈醒了,看着杨黛兰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她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揩拭她的脸,杨黛兰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喊了一声“妈”,她妈妈“唉”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母女俩就抱哭在了一起。她爸爸在一旁看着,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是暖的。
不多时,送杨黛兰到医院的那个男人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些馒头和其它能吃的东西。杨黛兰妈妈连忙起身,感激地说:“你怎么又来了,还提了这么多东西?你快回去休息吧,都一夜没合眼。”杨黛兰爸爸搬了条凳子放在他腿边让他坐,他扶起他说:“老哥,别这样,你坐你坐。”说着把凳子退给了杨黛兰爸爸。他有对杨黛兰妈妈说:“我没事。”说完他搓了搓手,接着说,“我今天就回去了,这里你们二位就多操心了。”杨黛兰妈妈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看了一眼杨黛兰,杨黛兰也一直看着他,但是互相没说一句话。杨黛兰父母送着他出了门,杨黛兰看着这个和父亲年龄相差无几的男人,心里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但是她的这种感觉刚出现就被她自己粉碎了。
他刚走出医院门,吴水女和蓝蓝赶过来。吴水女一把扯住他的衣服骂:“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败家子,你管那婊子干啥?!她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多少岁的人了做事情一点脑子都没有,以后别在这边工地上干活了,滚回家去!”他微微一笑,说:“姐,我就看她可怜,不想让她那样毁了自己。”吴水女又说:“人家自愿毁自己,管你屁事。还看人家可怜,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的去了,你可怜的过来吗?你知道那婊子是什么货色吗,你可怜她?”他不耐烦地给吴水女说:“行了行了,把自己管好。别一口一个婊子婊子地吼了,蓝蓝都这么大了,不说些好话,一张破嘴就知道骂人。”
说完就要走,蓝蓝跑上去拉着他的衣服问:“舅舅,杨黛兰怎么样了?”他一边大跨步地走一边告诉蓝蓝:“她没事儿。”蓝蓝继续跟着他说:“我听妈妈说你昨天做的事儿了,舅舅,你好样的!是个男子汉!!”说完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就站住了。他对蓝蓝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吴水女在后面骂:“吴自安,你这个败家子,亏爹妈疼你,疼你还不如疼个猪。猪在年底还能卖钱,你就会吃里扒外。赶紧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点起了一根烟猛猛嘬了一口,感觉像吸了一口彩虹一样,心情也缤纷起来了。吴水女的话对他来说就像吐出去的烟一样,人一走开便消失在了空气里。
那时候雨水充沛,夏季特别容易发大水。由于没有河堤,一发打水和两岸的庄稼全都会被淹掉。最严重的一次大水冲到了张家村中间的草场里,刚割回来的小麦捆子像一条条帆船一样被冲的到处都是。河水流进了每家每户的院子,好几家的炕面都被潮塌了,没有办法,最后在桌子上铺上毯子当炕睡,战战兢兢地生怕一翻身就掉在地上。
那次大水一过,县政府立即召集了民工开始修筑河堤,吴自安来到工地上的时候,河堤已经修了一半了。
他回到工地,听到很多人在议论杨黛兰,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过去的事情,低俗粗鄙的词语一个接一个地钻到吴自安的耳朵里。他听惯了这些低级趣味的人用色情暴力的故事打发时间的方式,他不太喜欢和他们说话。每次当他想开口的时候,他们总是给他许多意外的低趣,这让他觉得恶心。
晚上,他的舍友让他讲救杨黛兰的事情,他不耐烦地粗略说了一遍。有人问:“你救她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他说:“没想什么,不想看到她那样作贱自己而已。”那人又说:“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原先很浪荡,现在想踏踏实实过日子,但是找不着个能容她的人家。不过话说回来,谁敢要她啊,张喜才那个二愣子是色迷心窍了!其他人谁敢碰她!”吴自安说:“你倒是很懂她,我觉得你跟她挺般配的。”屋子里一阵笑。那个人赶紧解释:“我也是听别人瞎说的,我一个外地人怎么会懂人家呢!我只是觉得人都应该有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权利,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好人也好,恶人也罢。杨黛兰也应该有。”听到最后一句话,屋子里有是一阵笑声。
吴自安听到这些话后自恃清高的心态降低了许多。在他来看,这个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人要比其他龌龊之流要强的多,似乎比那些看着杨黛兰自残而无动于衷的人也要强一点。于是他欣慰了许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境,当别人还想问他的时候,他已是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