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万利群

　　二十二万利群
　　去年一天的中午，生产队长带着两人走进辛家，万利群提着空猪食桶走出猪圈，她刚喂了猪出来，冲身为队长的远房兄弟打个招呼。
　　“唉！大嫂。”队长叹口气，“你家老大在城里犯了事，遭公安局抓了。”
　　万利群气呼呼地将猪食桶重重蹾地上，眉头一竖，双眼喷火，恼怒地瞪着队长，指着他大声质问：“耶，辛老三，想不到你恁个歹毒，咒我家辛平？我家在哪里得罪了你？咹！我家辛平把你家娃娃抱来丢进了井里还是挖了你家的祖坟？这样子咒我家辛平！不要以为你是队长就可以胡说八道！老实跟你说，辛老三，我家辛平没有干坏事，也不得干坏事。红口白牙的咒人，你不怕遭雷打火烧，遭天谴？！
　　被万利群一阵数落，队长苦着脸笑笑，对同来的人说：“还是你们说给她，我说不过她。”
　　万利群拍拍围裙正要转身进屋，被队长身后的人叫住了，她冷冷地打量几眼这两陌生人，怒气未消：“啥事，快点说，我还有事。”
　　其中一陌生人：“我们是镇里派出所的。”
　　万利群吃惊地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
　　“张所长和王同志。”队长补充道。
　　张所长平和地问：“万大姐，我们是来了解一下万星的情况。”
　　“万星？”万利群疑惑地重复一声，随即明白，嘿嘿冷笑着，“张所长，对不起，我家没有万星。你蚊子咬菩萨认错人了。我不陪了，你们自己去找万星。”万利群说完转身蹬蹬地朝屋里走去。
　　张所长等人互看一眼，摇摇头。张所长上前几步，声音依然平和：“万大姐，请不要走，听我说，我们说的万星就是你儿子辛平……”
　　万利群一脚已经跨进堂屋的门槛，听了张所长的话，身子一震，站住不动了。
　　身后又传来张所长的声音：“刚才辛队长的话是真的，我们想……”
　　万利群僵住了，伸手扶住门框，人慢慢地倒下去了。
　　辛平被抓，给一家人带来很大的压力，万利群病了，在床上躺了十二天。他发现二儿子几天没上学了，问：“辛华，咋不上学？”
　　辛华低头不语，片刻流下了眼泪。
　　“不想上学了？”
　　辛华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万利群深深叹口气，起身接过辛父递来的药碗，咕咚咕咚一气喝下，擦擦嘴角，看看二儿子，再看看辛父身后的小女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也好，你也十九岁了，幺女也长了几岁。幺女回来给我当帮手，辛华进城打工。”
　　辛华惊吓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看着母亲：“啊，不！我不！”他怕，很怕重蹈哥哥的覆辙。
　　辛父拿过妻子手中的碗，安慰她：“不要操心多了，娃娃的事等娃娃好生想想。”
　　“妈，我要读书！”小女儿扑在母亲身上呜呜哭泣。
　　万利群抚摸着小女儿，看着二儿子：“不要怪你们哥哥，他是被人蒙骗了。他本来是想多挣钱回来建一所洪水冲不走的学校，哪晓得老天不睁眼，进去了。别人不晓得你哥的为人，未必你们都不晓得？退一万步说，你们哥真是坏人，那也不关你们的事，各人做事各人当。反正我到死都相信辛平是我的好儿子。”
　　辛华取下眼镜，用手背不停地抹眼泪。
　　万利群推开怀中的小女儿，告诫眼前的儿女：“你们都要记住哥哥的教训，再不要被人家蒙骗了。”她转头招呼辛父，“扶我一把，今天我要起来了，不能再病了，再病啥子事都耽误了……睡在床上逗人笑……我要去看我的辛平。”
　　万利群穿好衣服，在辛父的搀扶下立在床边，抿抿头发，冲家人笑笑：“辛华，不要怕，背脊骨生就是给人家戳的。由他们去戳，只要我站稳自己的脚步，天塌下来都不怕。”万利群迈开腿往前一步，由于躺了十几天，腿已无力支撑身体，人便往外向前扑，好在辛父及时扶住，不然会重重摔倒。
　　“还是去睡到。”辛父关切地劝道。
　　“不！”万利群温和地劝儿女，“你们都去上学，不要怕！事情来了躲是躲不过的，该干啥子还是干啥子。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要是哥哥的学校建起来了，你们都去当老师。”
　　“嗯。”辛华和妹妹含泪点点头。
　　几个月后，队长再次带着张所长和一高大壮实的陌生人来到辛家，队长站在院坝中喊：“大嫂，大嫂！”
　　万利群背着一背青草从屋后走出来，躬着身应了一声，屁股往上翘将背篼放在猪圈外大约一米高的土坎上，伸直要腰，抻抻衣衫，拍去身上的草屑，冲队长及张所长尴尬地一笑：“对不住啊，真的对不住。来，屋里坐。”
　　万利群领着几人跨进堂屋，也是他们一家人吃饭的地方。她忙不叠地抽出八仙桌下的条凳，用袖子擦擦：“张所长，上次怠慢了你，都怪我这乡下女人没见过世面，得罪了你。张所长，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这乡下女人一般见识。还有辛老三，我给你陪不是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一笔难写两个辛。你晓得，你大嫂就是嘴巴不饶人，其实心肠不黑，刀子嘴豆腐心。”
　　她又转向那陌生人，口称这位同志请坐，接着表明自己的态度：“今天张所长你们来了，我虚心听取你们的教导，我有哪点不对，你们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我好改正。”说完再次抻抻衣衫，双手在腹前相互一握，抿着嘴，平静地站在张所长等人面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队长低头抿嘴不吭声。张所长和陌生人相互对看一眼，刚才他们一直插不上嘴，可在万利群闭了嘴时，一下子没回过神，见她这副模样，张所长立刻起身笑着说：“大嫂，你也坐，不要搞得那么正规。”
　　其他两人也起身让坐。万利群谦逊道：“我不坐，站到听得清楚。”
　　“大嫂，你不坐，我们也不好意思坐。”张所长这么一说，其他两人也赶紧附和。
　　“好，我坐我坐。”万利群从门角落拖出一条小条凳，在张所长他们坐下后才端端正正坐下，双手照旧相握放腿上，仰着头：“张所长，你说，不客气。”
　　“大嫂，这是监狱里来的冯管教，他要对你谈谈你儿子的情况。”张所长介绍说。
　　万利群一听是监狱来的管教，身子一震，一阵晕眩，双手放开撑住凳子，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子。
　　“你不要紧吧？大嫂，你放松点，听监狱的领导说。”张所长关心地说。
　　“我没事。”万利群聚精会神紧盯着监狱的冯管教，“冯管教，你说，照事实说，我受得了，只要对我家辛平有好处，都说，我不怪你。”
　　冯管教为了不让万利群紧张，让气氛缓和一些，说：“你儿子辛平总的说来还可以，一开始就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办案，把他知道的东西都交代清楚了。只是进来情绪不稳定，这不利于他改造……”冯管教介绍分析了辛平当下的心情，跟着讲解了国家对服刑人员的政策，最后提出监狱方面的要求，请服刑人员的亲人配合监狱做好服刑人员的自我改造工作，争取早日出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开始，万利群紧张得发颤，生怕儿子又出了事，听到后来明白了，心情放松了，面露喜色：“我家辛平可以减刑？”
　　“看他自己的表现，表现好争取减刑，如果不服从改造，根据情节轻重是会加刑的。”
　　万利群眼珠子一转，心中在盘算，十年后，辛平三十出头了，娶媳妇都迟了，要是早几年出来不耽误娶媳妇，于是提起身子往前凑凑仰着脸急切地问：“领导同志，我们要减刑，我们要减刑！”
　　“减刑不是在口头上说的，是要拿出行动来的。”
　　“行动。啥行动？”万利群顿时泄了气，不明白该怎样“行动”，腰身塌了下去，失望地看着监狱冯管教。
　　“所以，我们来找你，希望你做辛平的工作，帮助他卸下思想包袱，积极配合我们的改造工作，立功受奖，争取早日出狱。监狱知道辛平有一个很好的愿望，建一所洪水冲不垮的学校，并希望他早日实现他的梦想。”
　　“啊！”一声惊叹，万利群重新挺直了腰杆，双手十指相扣紧握在胸前迫不及待地表态，“张所长冯管教，我一定做好辛平的工作，我明天就去看他，可以吗？”
　　当晚，万利群把冯管教的话告诉了一家人，并燃了三柱香，一家人感激地跪在院坝里，对着空中的皓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当左云燕得知辛平出事后，人懵了，好半天回不过神。再三确认后惊愕得合不拢嘴，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残酷的事实让左云燕一连几个晚上做噩梦。老是梦见辛平浑身是血被一把滴血的斧头穷追不舍，他仓皇逃跑，上气不接下气，比划着说着什么，突然被一只手推下了悬崖……
　　她也从梦中惊醒。醒来再难以入眠，大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夜，思索着一个问题：这是咋回事，明明是好人，怎么就成了犯人？
　　事情在眼前摆着，可左云燕始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认为事情和事实是两码事。事情是辛平确实犯了罪，可事实是他故意心甘情愿犯罪，还是被迫的或者不知情的。如果是前者，事情和事实便是一回事了，若是后者，事情和事实便是两码事。不，肯定是后者。
　　刚作出推断结果，左云燕又极不情愿地否定了自己的推断。
　　她清楚记得最后一次见面，辛平留给自己的印象。那天刚一看见西装革履的辛平就觉得陌生，接着自然而然地把他和电视剧里好人坏人联系在一起了，刚想把他和电视剧里上海滩的斧头帮联系起来，又立刻坚定地否定了自己。
　　谁知，事情事实合二为一，辛平确确实实成了贩毒集团的帮凶。
　　帮凶，似一记重拳重重击在左云燕心坎上，令她心痛不已。辛平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了帮凶呢？好端端的人进了城会变成帮凶，城市中了魔法，能把好人统统变成坏人？自己也在城市里，不久也会成为坏人，会吗？左云燕扪心自问，从内心深处审视自己的灵魂，认为不会。首先，自己不会被钱俘虏。那么辛平被钱俘虏了，也不像呀。他是需要许多钱，这些钱是用来建洪水都冲不走的学校，他是不会被钱俘虏的。
　　可是，辛平自打进了那家公司，人有些变了，目光不再单纯，有些复杂有些飘忽不定，还有些类似于虚荣的东西在里面。城市真的会魔法，把人变得复杂又看不透。他领着自己走进一家高档餐厅时说：“一顿饭吃不穷我。我有心请你吃点好东西，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解这座城的另一个方面。”
　　谁知这另一个角度把辛平引诱到了犯罪的地步，引诱辛平放弃了自己的初衷，成为贩毒集团的帮凶。
　　不，不不不，辛平不会放弃自己的初衷。
　　肯定辛平，又质疑辛平，扰得左云燕头晕脑胀，人昏昏沉沉的，左右得不出个结果。她只好去辛平家，想从辛平家找到一些有希望的东西，途中约上辛平的两名学生。
　　正值暑假，左云燕领着辛南生、辛南光走到辛平家。万利群顶着太阳正用连枷拍打铺在晒席上已晒干的豆秆。拍打一下，豆荚裂开，吐出金黄饱满的豆子。
　　“大伯娘！”
　　“大伯娘！”
　　“伯母。”左云燕轻声招呼。
　　万利群应一声，抬头看见了左云燕三人，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笑着招呼：“云燕，来了？”放下连枷，引着三人跨进堂屋，取出三个婉，给每人倒一碗开水，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伯母，我们来看看你。”左云燕顿了顿，想着怎样说才不会伤到辛平的母亲，“我们……”
　　辛南光忘了左云燕的叮嘱不要哭，一进屋就撇嘴，再也忍不住，呜呜开哭：“大伯娘，我想老师。”
　　万利群眼睛也红了，抱着辛南光：“乖娃娃，不哭，不哭。”
　　左云燕被影响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辛南生抹一把泪水，掏出作业本，撕下一页纸，双手递给万利群：“大伯娘，我们南坳村小的学生都想老师，这是我们写给老师的信。”
　　万利群不知道怎样回答两娃娃的话，只得说：“只要你们相信老师是好人，老师很快就会回来。”
　　“伯母，你不要太难过。我们都应该相信辛平。”左云燕滚下两行热泪，从包里取出一封信封好的信，双手放桌子上，“伯母，请你转交给辛平。”
　　送走左云燕他们后，万利群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猜想着其中的内容，是断交？好像从未听辛平说起过和左云燕耍朋友；是要……不，人家大学生，哪会找一个犯人？多好的姑娘，错过了啊，可惜死了……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一个个豆荚啪啪爆裂，吐出腹中滚圆金黄的豆子。万利群沮丧地坐在堂屋门槛上，无心干活儿，酸甜苦辣一股脑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