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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梦(代自序) 楔子 一、忧伤的鹿儿 二、

作品名称:紫云菊      作者:紫云菊      发布时间:2017-07-28 15:02:36      字数:18372

  追梦(代自序)
  
  自学生时代起,我便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广泛涉猎了一些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偶尔也练练笔,间或在校黑板报上发表一篇小文章或一首小诗。有同学戏称我为“小鲁迅”。对此,我没有半点自喜,只是怀着一颗恐惧和敬畏的心。但要成为一名作家,确是我曾有的梦想。
  而命运却安排我做了一名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她像园丁一样,培育着祖国的花朵;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它不允许我心存旁骛,它要求我呕心沥血。我只好收起我的文学梦、作家梦。
  我完成了一个“人民教师”的光荣使命,我的心宁静下来,终于可以重新拾起我的文学梦——不敢奢提作家梦了。
  十月怀胎,一个新生的婴儿呱呱坠地。十年光阴,我的《紫云菊》,从酝醸、构思、动笔,到几易其稿;从内容、结构到文字,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如今,也终于成形了!它让我的一个小小的文学梦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存在。不管它是否美丽,它总不再是一个虚幻的梦,它没有破灭!
  我的《紫云菊》讲述的,却是一个破碎的“梦”!
  在那遥远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的父亲由重庆远调到云南昆明工作,母亲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回到乡下老家,在“土改”中,分了房子分了地,安居下来。但生活的艰辛、离别的痛苦,摧残着母亲的身体,吞噬着母亲的心灵。昆明,就成了母亲和孩子们心中的天堂,那里鸟语花香,充满了快乐,充满了幸福。到昆明去!就成了母亲和孩子们追求的梦想!孩子们期盼着,母亲执着地挣扎着,奋斗着。就在他们的梦想即将实现,母亲就要带领着孩子们向着那天堂进发的时候,母亲却因不堪重负,耗尽心力,默默地倒下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梦破灭了!
  母亲是伟大的。她拖着疲弱的身体,顽强、坚韧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尽管这个绚烂的、美丽的梦,最终破灭了,但在追求梦想的进程中,母亲的生命至死不变地闪耀着不灭的光辉!母亲是无悔的!
  母亲是平凡的,就像一朵紫云菊,她带给人们以绵长不散的淡淡的清香和暖意,一种无尽的回味。
  愿我的《紫云菊》,在文学的、繁花似锦的万花丛中,也是一朵小小的紫云菊,虽不引人注目,却能给读者带来一缕清馨的风,带来一份惊喜,一份激励和一份勇气。
  让我们都来追梦吧,哪怕是“极细小的粉红花”,不管它是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重要的是,我们的生活要始终充满希望,充满梦想!
   
                               2013年春
   
  楔子
   
  我素来爱花,却不会养花。活鲜鲜的一盆极其艳丽的花,看其生命力是何等的旺盛,但到了我的手里,多则十数日,少则五六日,便日见其失去了娇艳的色泽,进而委顿,最后仅只残喘生命。
  朋友曾赠我一盆盛开的日本海棠,其时它的片片绛红色的叶子是何等的润泽、光亮。说它是锦缎裁剪而成,锦缎哪有它的厚实,昂然挺立,充满无限生机;说它是用调了色的蜡来浇铸,用蜡来浇铸的又哪有它的鲜活、坚韧。你再看那丛生在叶片中的朵朵粉白的花,娇艳艳,欲露而含羞,拥拥挤挤,欲前而闪后,让你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群活泼泼、娇羞可爱、红装素裹的二八女郎······唉!只可惜,如此令人心醉而浮想联翩的一盆好花,落到我的手里,也难逃厄运。
  从此,我下决心不再养花。
  谁知,近年来人们的生活质量不断提高,精神需求也不断增强,街上卖花买花的人也多了起来。一日,在市场上有人用三轮车推着盆栽的十数盆菊花在兜售。只见那一盆盆盛开的菊花,朵大的疏疏朗朗,如月夜的星斗;朵小的,重重叠叠,如一团碧空里的云霞;更有那洁白如冰雪的,细长如针的花瓣舒展又卷曲,恰似朵朵欢快的浪花,又似飞溅的瀑布。不曾想十数盆菊花,竟各显丰姿,红、黄、绿、白,也色彩纷呈。它们聚在一起,竟也构成了一个细微的菊花的世界!
  此时,我的爱花之心又复活了。一问,三五元钱便可任意挑选一盆。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一盆淡紫色的,它密密的枝干皆昂然向上,直指天空,它的朵朵花儿都盛开在每一枝干的顶端,既参差不齐,又连成一片,就像出现在一片绿色枝叶上方的一朵紫色云霞。我问花者:这叫什么菊?花者言不知其名,只知为菊。我想,那就叫它“紫云菊”吧。
  我把它搬回家来,放在玻璃窗外的阳台上。我的目光时时落在那片绿色枝叶衬托着的云霞上,也觉赏心悦目。其实云霞虽然灿烂,却哪有它的勃勃生机;云霞稍纵即逝,它却不知疲倦地永驻我的眼前。我不由要赞美它,而我家先生却不在意地说:“颜色不鲜艳。”
  是呀,我又看看我的紫云菊,先生还嫌不够鲜艳,那就再买一盆鲜艳的吧!改日我又见到了卖菊的。各种菊花,最耀人眼目的就数黄菊了,它色彩鲜艳,嫩嫩的,粉粉的,绒绒的,朵少花大,远远地就让你注意到它了。这回花者知道它的名字,告诉我叫“绣球菊”,开得最繁的时候,一大朵菊花其状就像一只绣球。这花好看,我不由要仔细端详它,却发现正在盛开的花朵,甚至还未完全舒展开的花瓣的边缘,就出现了锈色,片片花瓣也不觉润泽、鲜活。我的心中一动:难道它就要开始凋萎了么?但先生喜欢,我还是把它搬回家来。先生见了果然连说:“好看,真好看!”此时是我不在意地说:“这花远处看,就是好看。”
  由此,在我读书、写字、闲散中,在阳台上时时吸引我目光的就有两盆菊花了。我在心中也常常将它们作着对比:黄菊还是那么娇艳,夺人眼目,花少朵大,有的已呈绣球形,有的“绣球”边缘的花瓣一瓣或几瓣离群地支棱着。它们都嫩黄黄、粉绒绒,伫立枝头,吸引着你的目光。不怪先生还会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说:“好看,真好看!”
  由此说来,我的紫云菊是没有黄菊引人注目,但它依然如前,默默地,昂然挺立,如一朵永不飘散的紫色云霞,不知疲倦地驻我眼前。我也时时走近它,仔细端详它,这时你就会发现,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显得那么富丽亮泽而鲜活,朵朵花儿昂首挺胸,蓬蓬勃勃。转眼近看我也喜爱的黄菊,却仍抹不去“难道它就要开始凋萎了么”的闪念。忽然间,我又发现了活跃在它的花蕊间的细细小小的飞虫,它们起起落落,忙忙碌碌。我的心中更是一惊:外表仍闪耀着光彩的美丽的花朵,内里却长虫子了!看来它真的要凋萎了!
  果然,黄菊一天天地委顿下去,以至于弓腰驼背,垂头丧气,像个满脸皱纹如核桃的老太婆。难以想见,它也曾有过迷人的华彩。再看看我的紫云菊,它依然生机如前,静静地开放着,有如出现在一片绿色枝叶上方的一朵紫色云霞,永不飘散。时令已交初冬,绿草早已枯黄,树叶早已凋零,而它却似乎浑然不知。在飒飒的寒风中,它不瑟缩,经霜露的侵袭,也不改容,挺胸抬头,依然故我。在萧索的、满目单调的灰色景物中给我增添一抹亮色。
  朱自清用“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来形容缕缕荷香。而菊香,她在你的鼻间,更在你的心上,她似无却有,只有你用心去体味,方能感受到她沁人心脾的四溢的馨香。黄巢在他的《菊花》一诗中说“冲天香阵透长安”,实是夸张,也许他正是用夸张的手法表现他体味菊之香已至极致,也未可知。古来爱菊、赞菊之人不少,有英雄,更有文人。东晋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宋人郑思肖直抒胸臆:“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但我以为,菊之美,美的精魂还在于紫云菊!
  我情不自禁地要时时凝目于我的紫云菊了。
  我爱我的紫云菊,我爱她的于朴素中显艳丽,华贵而不张扬;她不招摇,而又端庄大方不失芬芳。在种类繁多的,竞相开放的秋菊中,她无争奇斗艳之心,只那么静静地伫立着,坚守着,似要永不变更地、默默地显露着自己的光华!
  我感激我的紫云菊!她对于我这样一个与花无缘的人,竟毫无厌弃之心,执着地把她的美丽、芬芳与光华无私地奉献于我的面前,愉悦我的身心,启迪我的心灵,令我的心头涌起无限的遐思······
   
  我的情思不由随着时光的倒流,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儿时的幕幕,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忧伤的鹿儿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垴包上,上身穿着一件过年时母亲给她缝制的黄底白花大襟小衫,下身穿着一条绛红色的裤子,深棕色的头发上扎着两条高翘着的小辫,置身在一片油绿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之间,分外好看。
  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她的眼里却满含着忧伤,凝望着心中那条无比美妙的公路,千百次地、默默地呼唤着她日思夜想的爸爸:
  “爸爸,我的爸爸哟!我好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和你在一起?”
  这个小姑娘便是儿时的我,学名洪峻梅,因是家中最小的,所以都叫我小妹。
  “小——妹——”
  远远传来小哥哥峻青的呼喊声。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不想答应,装着没听见,仍然凝望着远方。
  我想念爸爸。
  爸爸离开的时候,我还没有记忆,爸爸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爸爸长的什么模样,不知道爸爸的过去,更不知道爸爸的现在。我只知道爸爸在重庆工作时,家里有妈妈也有爸爸,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快活。解放了,爸爸去了昆明,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姐姐回到乡下老家参加土改,分了房子分了地,安下家来。从此,家里就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了。爸爸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虚无的。爸爸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着。我好羡慕我的同伴们,不但有妈妈的疼爱,也有爸爸的关心。
  我的家被翠竹掩映着,房后是一个高高的垴包。
  这时我的小哥哥也爬上垴包来了,累得气喘吁吁,原本白白胖胖的脸蛋红通通的,兴奋地问:
  “小妹,你听见有汽车了?”
  我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看小哥哥,难为情地笑笑,说:
  “没有。”
  小哥哥有些扫兴,因兴奋而放射着光芒的晶亮的大黑眼睛,顿时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失了神采,没好气地说:
  “没有,你呆呆地这么站着做什么?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听说“吃饭”,我就想哭,虽然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太阳已经当顶了,我什么都没吃,昨天晚上也只喝了一碗南瓜汤。我的肚子里空落落的,好像肠子、肚子、心、肝、肺都没有了,很难受;又像有一只小老鼠在那里东摸摸,西拱拱找吃的,让我的心慌慌的。这时我真希望能有一点吃的东西填进肚子里去,让那只小老鼠安静下来。但我还是怕吃饭。因为那饭,不过是沾着饭粒的一坨一坨的干红苕,就像街上卖的沾着芝麻的油果子。这红苕上沾着的饭粒,还没有油果子上沾着的芝麻多呢!顿顿吃红苕,我吃怕了。一坨一坨的红苕,干干的堵在脖子眼,无论怎样使劲都吞不下去,这样的体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多少次我曾下定决心,不管有多难,我也要让红苕进到我的肚子里去,让我的肚子感觉实在一点,安静一点,舒服一点。可是不行!算了,空就空着吧,小老鼠东摸摸不到,西拱拱不着,摸来拱去,最终也会失去信心,安静下来的。
  小哥哥见我站着不走,又说了一遍:
  “小妹,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不顾一切地哭叫起来:
  “我不吃!饿死了就算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吃饭了!”
  我对着那条心爱的、美妙的公路大喊:“爸爸,爸爸呀!你为什么不来接我?我要爸爸!”
  小哥哥没想到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小妹会突然爆发出来,大哭大叫的,也吓着了,连忙用手给我擦眼泪,一边劝慰我:
  “小妹,不要哭了,我也想爸爸。我知道你吃不下红苕,爸爸在的时候,我们家天天有白米饭吃。爸爸不会不管我们的,他会来接我们的。”
  说着说着,小哥哥也想哭了,说:
  “小妹,我们就在这里再等等,看汽车吧!说不定爸爸哪天就坐着汽车来接我们了!”
  我笑了,小哥哥也跟着笑了,脸上都还挂着泪水,在阳光下闪耀,满怀憧憬地向那条美妙公路的西南方凝望着。
  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
  这里地势西高东低。向西望去,层层的群山高高低低,向左右延伸,绵延不断,郁郁苍苍。往东放眼,一个个大小不一,高低不齐而又不规则的垴包在原野上星罗棋布。条条平缓的山冲交错形成,冲底是层层梯田。梯田两旁的斜坡上以至个个垴包上,都是因地势而异辟出的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旱地,有的像筲箕,有的像扫把,有的像镰刀······在垴脚、垴腰、冲凹、冲湾,疏疏朗朗,密密匝匝,随处可见丛丛翠竹。丛丛翠竹掩映着座座农舍:一半隐显其中,一半明晰着泥黄的墙,青黑的瓦。郁郁苍苍的群山里渗出无数涓涓的泉水,汇聚成条条小溪。小溪穿过山涧,绕过垴包,来到房前屋后。拐过竹林,又曲曲折折地一直向东南方流去,最后汇入滔滔的,奔流不息的长江。它们是这片土地的血脉,滋养着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这里交通便利。我家房后的这个高高的垴包下就是一条蜿蜒的公路。在层层的群山间,它时隐时现玉带似的分别向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延伸。向西南方向的,顺着山势,盘旋而去五十里,就到了江口,再往前是泸州,然后过贵州到云南,直达昆明。公路往东南方向五里处就是凤镇——我的二哥峻杰、三哥峻文、姐姐峻丽,就在这里上学。再往前五十里到了县城,从这里一直向右折去就直达重庆了。如果到重庆的人不愿花钱乘车,也可不辞辛劳,抄小路,走近路,上上下下,经过几个山峦,步行五十里到重庆。
  五十年代初期,汽车在这片土地上是少见的,它让孩子们感到稀奇又新鲜。跑到垴包上去看汽车是他们最大的乐趣,只要隐隐约约听见汽车的声音,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便大呼小叫地喊:
  “快跑呀,看汽车去!
  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像赛跑似的,前前后后奔上房后这个垴包。原本可以不用爬上垴包,从房屋的右侧转过去不远的地方,也就能看见公路了,但因垴包地势高,两头都可以看得很远,所以孩子们宁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要爬上垴包去看汽车。有时候,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等着汽车的出现,还七嘴八舌地争吵着,有的说汽车从这头来,有的说汽车从那头来。结果闹了半天,汽车一头也没来。然后,孩子们不免又要追究:
  “是谁先喊快跑呀,看汽车去的?”
  “是谁耳朵发岔了?乱喊!”
  “到底是谁?害得我们瞎跑!”
  最后不了了之,又嘻嘻哈哈地玩去了。
  这条美妙的公路不知给我带来了多少美妙的幻想,带来了多少美妙的渴望!因为它可以延伸到的两头都与我最思念的亲人——爸爸,相关联。我的爸爸曾经在公路东南方的一头——重庆工作,现在他又到了公路的另一头西南方——云南昆明去工作了。
  我知道这条公路的两头都可以找到爸爸的踪迹,就是在一次看汽车的时候听小哥哥说的。在大家争吵着汽车从哪一头来的时候,小哥哥自豪地说:
  “告诉你们吧,公路这头的边边是我爸爸从前工作的地方,公路那头的边边是我爸爸现在工作的地方。”
  同伴们听了都觉得好新奇,好羡慕。我觉得这条公路好美妙。
  从此,这条公路深深地吸引着我,不为看汽车,也常常跑到垴包上来。眼睛顺着公路的东南方向转,一直到那看不见的尽头,心里想象着爸爸的模样:像二哥吗?好多人都说二哥和我,还有姐姐长得一个模样,都像妈妈。那像三哥吗?可有人说三哥也有些像妈妈。那爸爸像四哥吗?大哥峻生比爸爸还早一些离开家到西藏修康藏公路去了,更记不得模样。想来想去,爸爸的模样在我的脑子里还是混乱一团。然后我又想爸爸的个子有多高,穿什么衣服。虽然想不出结果,但我知道重庆是个大城市,爸爸既然在大城市工作,个子一定高高的,身上穿的衣服挺挺的,很英俊,很神气的样子。
  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又满意地把眼睛顺着公路向西南方向转,头也越抬越高,然后茫然地遥望着幻想中的昆明:听人说昆明四季如春,那昆明一定是天天都开满鲜花的漂亮城市,桃花、李花、油菜花······永远不会落。那爸爸这时是在漂亮的城市里做什么呢?是在街上走?还是在逛公园?是在吃饭?还是也像我在想念他一样在想念我们呢?
  想起吃饭,我就更想念爸爸了。不知道什么时才能坐上汽车,顺着这条公路,坐呀坐呀,一直坐到爸爸的身边,和爸爸一起吃饭。                    
  有一天,邻居李大娘对母亲说的一句话突然钻进我的耳朵:“你儿儿女女的真热闹,要是洪大哥在家,你还得生一个。”
  我知道“洪大哥”是指爸爸。母亲生就生吧,为什么说爸爸在家就“还得生一个”?我睁大眼睛看着母亲,等她说“不对”。哪知母亲把微微一红的脸偏向一边,什么也没说。我还看见母亲嘴角的一丝似羞涩,似温柔,似甜蜜的微笑。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母亲的神情。由此爸爸在我心中就更神秘了。
  我平时贪睡,每天都是母亲天不亮把早饭做好,喊我起床,哥哥姐姐要早早地吃了饭到学校去。这天是我自己睡醒的。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听一听,家里静悄悄地,已没有往日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和母亲一句句的叮咛声。我心里觉得好奇怪,爬起来,里里外外看一看,果真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连母亲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形。我心里空空的,隐隐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我心爱的垴包上。
  我更想念我的爸爸了!
  这时见小哥哥来找我了,心里一阵暗喜:我就知道母亲不会把我丢下不管的。心里踏实了,反而生起气来,不然,再怕吃“饭”,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大喊大叫的。
  我和小哥哥站在高高的垴包上,眼巴巴地,一会儿盯着公路的这头看,一会儿盯着公路的那头看,双眼都盯得生疼了,还是连一点汽车的影子都没有。小哥哥怕母亲等得着急,没有耐心了,催我快回家。我不理他,我不想回家,我不吃饭!
  小哥哥见我站着不动,说:“小妹,你不走我走喽,等会儿妈打你我不管。”说着直往坡下跑。我知道这话是吓唬我的,母亲是不会打我的。
  这时,我真的听见汽车声了——真的看见一辆汽车往公路的那一头开去了——我激动地高喊:
  “汽车!汽车!”
  “在哪里?在哪里?”小哥哥又立刻来了兴致,连忙往回又跑上坡来。
  “在那头!在那头!”
  小哥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就是看不见,着急地不断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转到弯里去了,这会看不见!——出来了!出来了!在爬坡呢!”
  小哥哥也看见了,但太远,看不清,埋怨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看?”
  “我也是才看见的——谁让你叫我回家吃饭的?”
  “你们俩又跑来看汽车了?还不快回家吃饭?”
  我们这才看见二哥也上来了。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东西,手里捏着一把像蕨苴但比蕨苴细瘦的像草不是草的东西。
  小哥哥连忙向二哥报告:“二哥,小妹说她从此以后再也不吃饭了,饿死就算了!她要找爸爸!”
  “啊?!”
  二哥大吃一惊,眯笑的眼睛瞪圆了,微笑的面容严肃了,呆住了,好像瞬间换了一张面孔。他把手里像草不是草的东西递给小哥哥,蹲在我面前,两手扶着我的肩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那样惊吓人的话来。
  二哥对我最好,在兄妹间威信最高。我不说话,皱着眉头,看着二哥,眼里流露出一种祈求的目光,双眼长长的睫毛上还各挂着一滴晶亮的泪珠。
  二哥看见我如湛蓝的天空般明净的眼睛里飘过一丝阴云,如春光般明媚的双眼不再闪亮。慢慢地,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心,眼里充满了深深的关切和疼爱。他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里也含了泪水。
  “梅花鹿!”小哥哥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惊喜地叫起来,“二哥,你看你看,小妹像不像一只梅花鹿?”
  我生气地说:“小哥哥,我不喜欢你了!”
  二哥听了小哥哥对我这意外的发现,愣怔了一下,认真地端详起我来:黄底上点缀着疏疏朗朗的白花的大襟小衫和绛红色的裤子。淡棕色的皮肤,洋溢着光泽,深棕色的头发,闪着光亮。一双微凸的、眼皮不是很双的黑亮的大眼,翻卷着长长的睫毛,柔和而有精神。眼神里时时流露着纯洁、天真和信服,常常让那些随随便便说说笑笑的人,看到这双眼睛,就不敢再往下胡扯乱说了。可我还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等着下文呢!好像世间的一切,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新鲜的,有趣的,真实可信的。一副无辜无助的模样总带着一点吃惊的神情。
  “像,真像!”二哥笑哈哈地说,“梅花鹿可是宝贝哟!把我们家的宝贝背回家吧!”
  小哥哥听了二哥的话,得意了,说:“小妹,我没说错吧?你不是叫峻梅吗?以后我们就叫你梅花鹿吧!”
  我最听二哥的话,二哥说我是宝贝,我心里高兴了。
  看着手里像草不是草的东西,小哥哥问二哥是什么。
  “这是一种草药,治咳嗽!”
  我听见自己刚才因说话急了咳了一声,很怕这药是给我吃的,忙不迭地声明:
  “我没咳嗽,我不吃药!”
  二哥笑了,说:“这是给妈吃的。妈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林姐夫说三角风、五角风治咳嗽,我就沿路找了这些。以后你们也要找来给妈煨水吃。”
  林姐夫是母亲的干女儿林三姐的丈夫,是个草药医生,也懂一点西医知识。
  “我不认识。”我着急地说。我也常常听见母亲咳嗽,有时咳得脸都红了,气也喘不上来。我看着心里非常着急,又想不出办法让母亲不要这样咳。现在听二哥说有药可治,心里高兴了,又担心自己不认识,找不着。
  “这东西好认。”二哥说,“四弟,你给小妹看看,它们都是一根杆,一片叶子。叶子是三个角的叫三角风,叶子是五个角的叫五角风。”
  说着说着三人就到家了。
   
  二、艰苦的生活
   
  还没进门,二哥就喊:
  “妈,我给你背回一只梅花鹿来了!”
  “啊?——”
  只听姐姐惊讶地“啊”了一声,从灶房里跑了出来,三哥也从他的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后面跟着母亲。二哥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向姐姐和三哥挤挤眼睛,又朝母亲神秘地笑笑。
  三个人不禁都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恍然明白,都会心地笑了。家里的人除了我,人人都记得重庆动物园里梅花鹿的模样,他们不断地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好漂亮的一只梅花鹿哟!”
  小哥哥邀功似的说:“是我发现的!”
  三哥说的和二哥一样:“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哟!”
  他们看着我微凸的、黑亮的大眼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更笑了。
  母亲笑着说:“我的四儿立功了!小妹吃饭吧,今天的饭是姐姐帮你舀的。”
  我瞟了一眼饭桌,见饭都添好摆上桌子了,自己席位上的那碗“饭”,不是油果子沾芝麻,而是堰塘里的水,那红苕倒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三五只鸭子。再看看其他人碗里的饭,那油果子上沾的芝麻就更少了。我不想吃那“饭”,我不想要大家特别照顾我。我坐在天井边不动,谁劝也不上桌。我觉得心里特别委屈。
  “妈,小妹说,她不吃饭,饿死就算了!她说她······  ”
  小哥哥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姐姐和三哥都惊愕地瞪大眼睛愣住了,母亲的眼里立刻就有了泪水。二哥瞟了小哥哥一眼,意思是责怪他嘴太快。小哥哥见状立即闭了嘴,把本还要往下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不敢出声了。
  好一阵,大家谁也不说话,都没料到我会说出那样惊吓人的话来,心里是又怜爱又心痛。
  最后,只听母亲说:“别管她,我们吃饭吧,吃完了你们还要上学呢!”
  我听母亲说“别管她”,又有了被丢弃的感觉,心里好难过,眼泪都要出来了。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
  忽然,小哥哥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兴地说:“小妹爱吃烧红苕!”
  只有烧红苕还好吃一点,焦黄焦黄的皮又香又脆,心子也没有掺饭的红苕那么干,吞不下去。母亲做饭,小哥哥烧火,常常在灶塘里埋个红苕给我。
  他很快地从灶塘里刨出个烧红苕,用一片菜叶垫着递给我,无比喜悦地说:“以后我天天烧红苕给你吃。”
  其实小哥哥也还是个孩子,就知道关心、疼爱比自己更小的妹妹了,母亲心里高兴。看着他说话做事那认真的样子,笑了。同时也递给我一个又圆又白的晶亮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才认出是一个煮鸡蛋。
  我都接过来,先剥红苕吃,我的肚子里那只小老鼠早就变成了一只小猫,正在抓我的心呢!
  饭桌上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妈,林姐夫说你要加强营养,多吃点好的······”是二哥的声音。
  “小妹已经饿到现在了······我没管她。”是母亲的声音。
  “你今天没叫她起床吗?”是姐姐吃惊的声音。
  沉默······
  又是姐姐的声音:“小妹也不是拣嘴,我看她实在是吃怕红苕了······”
  “你们小妹够乖的了,大家吃什么她吃什么,从来不吵不闹。”是母亲的声音,声音有点大。
  “一个鸡蛋,吃就吃吧,怪可怜的!”是三哥的声音。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我不是舍不得,是妈······”是二哥的声音,声音很小。
  “我有什么呀?我好好的······”又是母亲的声音。
  又是沉默······没有声音了。
  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也听明白了一个意思:那个鸡蛋是本不该给我吃的,母亲有病,要吃点好的。我把那个煮鸡蛋装进了衣袋里。
  饭桌上又在说话了。
  是母亲的声音:“我是生她的气,她昨天对王二娘说:妈妈要带我们去昆明找爸爸了。”
  “妈给小妹说了?”
  “我哪能给小孩子说?听风就是雨的,到处乱说。”母亲叹了一口气后又说,“这么远的路,一大家人,哪有那么容易,光路费······”
  “小妹的耳朵灵得很,总是妈提起这件事时被她听见了。”
  “梅花鹿的耳朵还有不灵的?”
  “妈,要去昆明找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呀,太好了!”小哥哥抑制不住地大声叫起来。
  “四弟,你又来了!妈正为这个生小妹的气呢。”
  我不知道要去昆明找爸爸的话不能对外人说。大概母亲是担心,离那一天还远着呢,话说出去了,万一实现不了。小孩子不懂事,我心里高兴,总想找人说说,我在隔壁的王二娘家玩,就对她说了。被母亲听见,回家来,母亲说:“丫头,你跟二娘说我们要去昆明找爸爸,好,反正你早上也睡不醒,哪天我们各自走了,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母亲生气了,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叫我丫头。
  母亲不知道,我还对我最好的朋友芳芳也说了。她们听了都很高兴,芳芳笑着说:“多好啊,那会儿你也有爸爸了,不用羡慕我有爸爸你没有了。”又发愁地说,“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会想你的。”
  王二娘也笑嘻嘻地说:“你妈带你们去找爸爸,你们就都有爸爸了,欢喜吧?”听她的口气,看她的神情,好像很羡慕我们家。可能是她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没有爸爸吧。
  没想到,母亲今天就真的不管我了,悄无声息地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二哥、姐姐和三哥,忙着上学去了。
  母亲和小哥哥在灶房洗碗筷,煮猪食,喂猪。
  我独自坐在天井边。一个烧红苕早吃下肚去了,但还是饿。我把手伸进衣袋里,摸摸那个鸡蛋,又空着手抽出来了。肚子还在空着,我想象着那个敲一敲,剥了壳的鸡蛋是多么的晶莹、光亮、润滑,多么的美味!一点一点的吃进肚子里去,多么的舒服!我几次把手伸进去,又几次把手抽出来。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把手伸进去了:忘掉它吧!
  我仰望着天井上方的一片蓝天白云,想起小哥哥叫我“小梅花鹿”。“我像小梅花鹿吗?”我问自己。小哥哥舞足蹈地、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过了可爱的小梅花鹿和它的妈妈模样。
  动物园里的小梅花鹿时时刻刻都有妈妈的照料和安抚,陪伴和玩耍,它没有烦恼和忧伤。只会用它天真好奇的大眼吃惊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我呢?只能在夜晚才能静静地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听妈妈给我讲故事。这是我感到最幸福、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但这样的时候也是很少,常常是每当夜晚躺到床上,满怀希望等着听妈妈讲故事的时候,妈妈却说:
  “我瞌睡来了。”
  这等于是告诉我:妈妈不能讲故事了。我很无奈,也觉得好奇怪:瞌睡怎么“来”了?它是什么?它会走路吗?
  “妈妈,你的瞌睡到哪里了?”
  “昆明。”
  “现在到哪里了?”
  “重庆。”
  “现在到哪里了?”
  “凤镇。”
  我随着妈妈的回答,想象着妈妈的瞌睡从昆明来到了重庆,又来到了凤镇。
  我心里暗暗着急:妈妈的瞌睡不要走那么快啊!可妈妈的瞌睡总是越走越快。
  “进房圈门了。”妈妈答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柔。
  “上踏板了。”
  “上床了。”
  于是妈妈睡着了。再喊“妈妈”,妈妈再也不回答了。
  我知道妈妈是太累了,很不情愿地不再出声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地想着:昆明有多远呢?
  母亲是太累了,因为白天她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干不完的地里活。虽然“土改”分了房子分了地,家家户户都高高兴兴,喜笑颜开,可我家的劳动力只有母亲一个。二哥、三哥、姐姐都在上学,大哥年纪不大,个子大,冒充冒充年龄,在重庆时就报名跟着筑路大军远赴西藏修康藏公路去了。我白天就在母亲身边转,家里地里跟出跟进。小哥哥虽小,跟在母亲身边,还能帮上点忙,妈妈做饭他烧火,妈妈抹桌他扫地,妈妈推磨他下料,妈妈种地他拔草。他还嫌我在旁边转来转去挡手挡脚,常常像个大人似的嘟着嘴说:“一边玩去!”
  我年纪虽小,也是有自尊心的,只好无趣地走开,一个人待着。看看天上的飞鸟,想数数有几只,可又数不清。看看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匆匆忙忙往前赶,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太阳在天上走,地下的影子也会走,从院坝边走到屋门槛。我想看着影子走,定定地盯了半天它却一点没有动。我就去看老母鸡的蛋下出来了没有。
  走到鸡窝旁,老母鸡还在缩着脖子,静静地蹲着。看见我来了,好像受到了惊吓,立即挺起长长的脖子,“咕咕”地哼几声,脸通红通红的,还不停地扭扭身子,扇扇翅膀。我觉得好玩,就蹲在旁边看它下蛋。老母鸡终于安静下来了,可就是不下蛋。我想还是先去看太阳的影子走了多远吧!
  出来一看,太阳的影子已经爬上院坝一大截了!我正在后悔不该离开去看老母鸡下蛋,没有看见太阳的影子是怎样走上院坝的,却传来了老母鸡嘹亮、高亢的“咯多咯多”声。我知道这是老母鸡已经下出蛋来了的信号,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鸡窝边多蹲一会儿?
  春天到了,西面层层的山峦长满了青冈树、松树、杂木丛、藤蔓和蕨苴草。天空是明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在绿色的山野,格外引人注目。顺着山势由高向低,东面更是一派春的气象。田边、地角、屋舍前、小路旁,星星点点的果木都开花了。满身粉红的是桃树,满身绒白的是李树,那杏树更是不甘落后,展示着自己的多彩,有的着红,有的穿白。还有其他的各色树木,经过一冬的静默,也都披上了绿衣,变得葱翠起来······一场春雨过后,地里的庄稼拔着节地往上长,一片油绿的是麦地,一片金黄的是油菜花。沟沟坎坎,见空种下的胡豆,在其青白的叶片下,已开放着黑白似幼蝶的串串胡豆花·····
  这时,冲里的稻田还是一片宁静,水面像镜子一样。一群白鹭两两一起,在这里悠闲地戏耍,一会儿贴近水面,一会儿在空中盘旋,它们的倒影在水中忽闪着。它们给大地增添了春的色彩,春的诗情和画意,更增添了春的生气。
  我喜欢春天。
  春天,我会久久地注视着那美丽、轻盈、洁白的鸟儿在明净的稻田上空翻飞起落,空中一群鸟儿,水中一群鸟儿。
  春天,我更喜欢一会儿站在桃树下盯着那一枝枝粉红粉红的桃花看,一会儿又站在李树下盯着那满树雪白雪白的李花看······还有那一片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就是看着那不起眼的胡豆花我也不忍离去。我觉得这些花开得好神奇!它们色彩不同,姿态不同,但它们都是那么的洁净、高雅,一尘不染,引起我无尽的遐想。我着迷了,很想用手去抚摸一下这些花朵,轻轻地摸一摸它们的花瓣。我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因为我很怕这一摸,会使这些美丽的花朵顿时失去了光彩。
  面对百花盛开、绚丽多姿的景象,我猜想,天上仙境也不会比这更美丽了吧!天上的仙女也就像这鲜艳艳的花朵一样好看吧!
  有人说,人有三层,天上最美,人也最少,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第二层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没有天上美,人也矮一些;第三层,在地下,是个昏暗的地方,人的个子最矮,只有小孩子那么高。我想上天去看看,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庆幸自己不在第三层,走路都很小心,害怕掉进地下那一层。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很深的洞,拿竹竿捅一捅,把洞捅穿了,看看他们是什么模样,在做什么。
  但春天也是我最难熬的日子。一过完年,家里的粮食就所剩无几,整个春天的“饭”多半是红苕。
  “我要真是一只小梅花鹿多好啊!”我想。
  天井上方的一片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白云像一座座山,一块块田,一会儿又变成一片片竹林,变成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翘辫,仰着头,好像在对老爷爷说着什么,老爷爷俯下身来看着小女孩,慈祥地微笑着,眼睛眯成缝。
  “小女孩在对老爷爷说什么呢?”我想。忽然我发现旁边一条飘带似的白云不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呢?它弯弯曲曲的,有点像那条美妙的公路,它能飘到昆明去吗?”听人说,不管隔多远,哪怕是十万八千里,它们上面的天都是连在一起的。
  “是真的吗?”我想问问天上那位白胡子老爷爷。在妈妈讲的故事里,白胡子老爷爷都是神仙,什么都知道。“白胡子老爷爷怎么不见了?”我急得在天上找。连小女孩也不见了!想起小女孩的模样,我觉得小女孩就是自己,她要问的话就是自己要问的话。现在老爷爷和小女孩都不见了,我想象着是老爷爷带着自己到昆明去找爸爸了······
  忽然,我听见外面一片嘈杂的说话声,咚咚的脚步声,夹杂着急促的喊叫声。
  母亲也听见了,从灶房里跑出来,后面跟着小哥哥。
  “出什么事了?!······”
   
  三、芳芳的死
  
  我们都出来看。李大娘家的皂角树下围着一堆人。
  人堆中间,李大娘蹲在地上抱着她的女儿芳芳。芳芳扑在她的腿上,无声无息,浑身湿透,还在滴着水。李大娘无声地流着泪,不停地拍打着芳芳的背脊,像是要通过自己的手,再次把她的生命传递到芳芳的身体里。她凄惶地、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芳芳,巴望着芳芳睁开眼睛,在她怀里翻身坐起来,甜甜地笑着对她说:“妈妈,我好了,我没事了!”她多么想再看到芳芳甜甜的笑啊!
  李大伯在一旁搓手顿脚,急得团团转,浑身的力气不知往哪里使。他想抱起石头冲天,怪老天爷对他不公;他想替芳芳跳进堰塘,换回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
  有人在李大娘的屁股下塞了一条板凳。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掉进堰塘里了。”
  “吃了饭一个人出来玩。”
  “一会儿不见,就出来找。”
  “捞上来就成这样了。”
  “肚子里的水空不出来就完了”
  母亲牵着我的手,越攥越紧。眼睛盯着芳芳,眼里满是同情,满是愁苦。然后又慢慢松开紧紧攥着我的手,默默无声地走到李大娘身边蹲下来,一手理着芳芳湿漉漉的头发,一手和李大娘一起拍着芳芳的背脊,巴望着能把她肚子里的水都空出来。但她们都不忍心多用力,怕把芳芳拍痛了;手轻了,肚子里的水又空不出来。
  忽听有人高喊:“把孩子扑在水牛背上,肚子里的水就都能空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小青年跑回家去牵牛了。不一会儿,几头水牛一齐被牵到了皂角树下。
  人们帮着连忙把芳芳横扑到水牛背上。我看见了芳芳的脸。她的脸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红扑扑的了,变成了白瓷碗那样的颜色,光洁而没有血色,上面粘着几绺漆黑的湿发。两眼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合成了两弯细细的黑色的月牙儿,在细腻的白瓷色脸上十分显眼。我没有看清她的嘴唇是什么样子,因为她的嘴唇和脸成了一个颜色。芳芳扑在水牛背上,有两条像母亲纳鞋底用的麻线一样细的水,从她的嘴角两边流出来······
  但麻线太细,磨磨蹭蹭地下垂着,它不懂得所有在场的人焦急的心。他们恨不能替芳芳张大了嘴,让肚子里的水哗哗地流出来。
  李大伯和李大娘更是瞪大两只企盼的眼睛,心急如焚地巴望着芳芳能把吃进肚子里的水赶快流完,慢慢睁开眼,活过来······
  可惜芳芳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没能睁开。
  芳芳是我最好的朋友,常常和我做伴一起玩。有一次芳芳问我:“你怕死吗?”
  “怕。”我回答后又问,“你怕吗?”
  “怕······”
  我听芳芳说“怕”的时候的声音有点发抖,身子还缩了一下。芳芳也一定听见了那些骂人的话:“让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
  滚滚的油锅,亮晃晃的刀山。想想都是可怕的!所以有人常用它作比喻:“比上刀山,下油锅还难!”
  芳芳又说:“你知道吗?从前,是人蜕皮,蛇死。人蜕了一层皮后又活过来,变成了一个新人。后来人说,蜕皮太痛,受不了那个罪,就和蛇换过来。蛇蜕皮,人死。”
  芳芳接着说:“我宁肯蜕皮,不愿死,再痛我也不怕!”
  我很赞同芳芳的话,说:“我也是。”
  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惋惜:为什么要换?
  现在芳芳真的死了,不知她死的时候心里有多怕哟!我觉得芳芳很可怜,心里替她感到很难过。她比我还小一点,性格很温和,总爱“嘻嘻”地笑,露着两排洁白的小米牙。我们在一起从来不争吵。有一次,我想把自己的沙胡豆分些给她吃,又有些舍不得,就说:我们来分吧。我每次拿出三颗,都先从自己分起:我一颗,你一颗,我一颗;我一颗,你一颗······这样分下来,看起来很公平,其实自己分得的比芳芳多了一倍。也不知芳芳是真的不懂,还是懂也不计较,欢欢喜喜地就这么分着。看着自己面前都一大堆了,芳芳面前才一点点,连我自己都难为情了。
  芳芳对我却从来不小气。她是父母的独生女,父亲是篾匠,家庭条件比我好。有两颗水果糖要分我一颗,有一块米花糖要分我一半,有两条扎头发的红绸子也一定要分我一条。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芳芳了。没有芳芳陪我久久地站在高高的垴包上看汽车了。没有芳芳陪我看桃花、李花,摘下火红的石榴花、又香又白的栀子花、小小的野菊花,戴在小辫子上了。没有芳芳陪我一起数飞鸟,看太阳的影子走路,看老母鸡下蛋了。有一次,我发现一个很深的树洞,就是芳芳从她家里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我们都想把洞捅穿了,看看下面那一层人。
  芳芳走了,最悲痛的是李大伯和李大娘。犹如天塌地陷,眼前一片黑暗,他们肝肠寸断。大娘号啕大哭了很久很久,不是在皂角树下,也不是在堰塘边,而是在自己的睡房里,闩起门来。她不想让好心的人来劝慰她,她要一个人哭个够。随后又默默地坐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话。接着就是大病一场,整整躺了一个月。
  当人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里不再有生气,她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声音不再响亮,脚步不再稳健,连身形也缩小了不再有张力。整个人变得灰暗失去了光彩,像被风干了一样。
  母亲很懂得李大娘的心。丈夫李大伯是个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篾匠,筲箕、撮箕、箩筐、背篼、提篮,样样编得又结实又美观,对人又和气。夫妻俩生活过得和和睦睦,恩恩爱爱。不称心的是喜欢孩子,偏偏又多年不生育。四处求医问仙,好不容易才有了芳芳。
  看着芳芳,她如同看着老树发新芽,她是她新的生命,她将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她的眼前一片光明,她的前途一片灿烂。芳芳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生活的伴,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没有了芳芳,就没有了生活的趣味。芳芳走了,带走了李大娘生活的全部希望。
  母亲对李大娘怀着无限的同情,在她卧病的时候,常常去看望,陪她坐一坐,说一些宽慰的话。但母亲不带我去,怕她见了我又想起芳芳,勾起伤痛。出事那天,母亲就嘱咐自己的几个儿女:“以后见了李大娘,都要亲热点,多和她说说话。这么大年纪了,就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没了,真是可怜!”
  特别交代我说:“大娘喜欢你。以后大娘见了你,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让她欢喜。”
  母亲说完紧紧地盯着我。看那神气,是担心和恐惧,是千百句要叮咛的话。最后她只说了一句:“以后不准你去堰塘边玩!”
  我心里什么都懂,乖乖地回答说:“知道了。”我掏出衣袋里的鸡蛋,放在母亲的手里。
  母亲看着手里的鸡蛋,心里一惊:“你为什么不吃?”
  “给妈妈吃。”
  母亲的眼睛红了,一把搂过我,抚摸着我的头。
  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红红的眼睛,问:“妈妈,人死了,都要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吗?”
  母亲温和地说:“不,人死了,好人上天堂,坏人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芳芳是好人!”
  “对,芳芳是好人!她是一个很乖、很懂事的好孩子,她是进天堂的。”
  这天晚饭后,母亲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郑重地说道:
  “芳芳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在重庆的时候,峻杰几次偷着去长江边游泳,你说那有多危险。现在我要把你们爸爸讲过的道理再给你们几个重复一遍。”
  母亲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看了个遍,接着说:
  “‘出门怕水,河中淹死会水将。’人出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熟悉那里的气候环境和水文地貌。晴空万里,突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接着山洪暴发······很容易发生危险。有的河岸边,表面青草覆盖,看似平地,但下面早已被洪水洗刷掏空,人要踏上去,就会连人带土落入河中。河中哪里有漩涡,哪里有暗礁,你不知道,水一卷,把你冲出十里八里,你还有命吗?不要自以为水性好,没事。告诉你们,在河里淹死的绝大多数都是游泳好手。”
  二哥懂得母亲的心:本来就担心自己偷着去游泳,现在见了芳芳的事,就更害怕了。母亲的一番话,主要是对自己说的。为了宽慰母亲,也一脸的严肃,郑重地向母亲表示:
  “妈,你放心吧!”
  芳芳死了,我很伤心,她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我常去芳芳的小坟前陪伴孤独的芳芳,直到多年后我离开那片美丽的土地。
  我采来野花插在芳芳的坟头,让芳芳永远美丽!
  我把沙胡豆摆在芳芳的坟前,对她说:“芳芳,你吃吧。”
  我把母亲给我煮的鸡蛋剥好了壳放在芳芳的坟前,对她说:“芳芳,你吃我不吃。”
  我把烧红苕分给芳芳一半,对她说:“芳芳,今天小哥哥烧的红苕又香又甜,我们一起吃。”
  我陪芳芳说话,告诉她:“芳芳,你不要害怕。妈妈说人死了,好人上天堂,坏人才下地狱。你是好人,你是要上天堂的。”
  “芳芳,你上天堂了吗?”
  ·········
  “芳芳,你不要心急,你会上天堂的。”
  ·········
  芳芳没有回答。只有坟头上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我再也听不到芳芳“嘻嘻”的笑声,再也看不到她那两排洁白的小米牙了!
   
  四、白果中毒
   
  芳芳的死,不由得让母亲又想起了她至今仍感到心惊肉跳的、难忘的一幕。
  那一年的秋天,家里分的胜利果实——一棵高大的白果树结了满树的果子。叶子黄了,果子也黄了。几兄妹相约着,扛着长长的竹竿,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去打白果。只听“噼噼啪啪”一响,树叶便飞飞扬扬,像满天鲜黄的蝴蝶在飞舞、飘落。颗颗浑黄圆润的白果也纷纷坠地,“咚咚咚”地响声不绝。一时间,遍地鲜黄。我和小哥哥跑着、跳着、笑着、喊着,忙着满地找白果。四邻的孩子们也来帮忙,有的捡白果,有的找树上还没有打下来的白果。孩子们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树上的白果打干净了,地上的白果也捡干净了。
  二哥兴奋地对大家说:“等一会儿,你们都来我家吃白果!”
  孩子们笑哈哈地“哄”地一声散了。哥哥姐姐忙着去溪边搓洗白果。我跟不上,在后面哭。母亲把我抱回了家。
  母亲很快就把搓洗干净的白果煮熟了。二哥把四邻的大小伙伴们一起邀来,又是一番热闹。煮熟的白果,把外壳,内瓤都剥干净后,就是一颗颗圆润晶莹的翠绿色的珠子,好看极了。孩子们顾不上欣赏,忙着往嘴里送。而它的味道也同样是好极了,软软的,糯糯的,嚼一嚼,满嘴生香。
  小哥哥说:“我们比赛吧,看谁吃得快!”
  三哥连忙说:“好东西要慢慢地品味,不然就成了猪八戒吃人生果,食而不知其味了。”
  孩子们笑他像个秀才,说话文绉绉的,也不听他的“慢慢品味”,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一个同伴说:“烧白果,还更好吃。”
  “烧白果,会爆,害怕。”
  “把壳嗑开一点再烧,就不会爆了。”
  孩子们又七手八脚地把生白果拿来嗑开一个缝,烧了吃。
  母亲看孩子们吃得高兴,自己也很高兴。心想,这是胜利果实,本该大家都来吃。
  我是他们中最小的,又长得可爱,大家都喜欢我,都帮我剥白果。母亲怕我吃多了胀肚子,不想让我再吃了,但看我吃得那么香,又不忍心阻止我。
  夜里,我发烧了,小脸红通通的,额头烫得摸都摸不得。母亲心慌了,让二哥把林姐夫连夜请来。问我哪里难受?我指指肚子。问我是不是肚子胀,我摇摇头。后来开始抽风,两腿直直的一蹬一缩,很吓人。再后来嘴里开始吐白沫,翻白眼,喊我也不会答应。母亲吓慌了,林姐夫也急了,问白天吃了些什么东西。母亲说吃了很多白果,晚饭都没有吃。林姐夫用尽了各种办法,天亮前,我终于在母亲的怀里安静下来了。
  母亲仍然很担心,忧心忡忡地问林姐夫:“你看还怕不怕?”
  这时,林姐夫已经松了一口气,说:“这是白果中毒,现在没事了,严重的会有生命危险。白果虽然好吃又有营养,但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尤其是小孩子。”
  母亲看着静静躺在她怀里的我,真是百感交集:这个小女儿,长得乖巧可爱,在重庆时街坊邻居见了就喊洋娃娃。丈夫也最娇惯,常常“馨儿馨儿”地叫。“馨儿”是他给她取的小名,也只有他会这样叫。下班回来,没事就抱在身上。一只钢笔,爱如珍宝,其他几个孩子摸都不让摸一下,偏偏这个小女儿见了好奇要玩,就给她了。掉在地上笔尖都劈叉了,也不生气,笑哈哈地拿去修,花了好几元钱。
  现在她失去了爸爸的宠爱不说,由于生活的艰苦,自己没有时间和闲心多给她一点关爱,就连白米饭也不能饱饱地给她吃一顿。就因为这个,她才特别钟爱家里那棵高大的白果树。秋天来了,白果成熟,她可以吃到美味的白果了,高兴极了!
  她知道桃树、李树、杏树都是先开花后结果,总是盼望着:白果树快开花吧!快开花吧!天天跑到白果树下去,看白果树开花了没有。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还没有看见白果树开花,就结出果子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天,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大人孩子都在场院上乘凉。大人们说家常,孩子们数星星。
  有的孩子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
  有的用手指着大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但他们有的数不过三十,有的数不过五十,最多的也数不到一百,心里就已是一团乱麻了,早已搞不清哪些已经数过,哪些还没有数。那些连话都还说不清的能数到五就不错了。
  一个孩子问另一个孩子:“你数得清天上的星星吗?”
  另一个孩子不愿服输地回答:“你数得清我的头发吗?你数得清我的头发,我就数得清天上的星星!”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一个小男孩指着惊叫道:
  “星宿拉屎啦!”
  在场的大人孩子都笑起来。
  “那不是星宿拉屎,那是流星。”
  ·········
  忽然,她望着那棵高大的白果树问:“妈妈,白果树会开花吗?”
  “当然会。”
  “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它开花?”
  “因为白果树开花都是在夜晚,只开一会儿就谢掉了,没有人看得见。”
  她想象着白果树开花有多么的美丽。我告诉她:“说不定哪一天的早晨你醒来,突然看见白果树下落了满地细碎的黄花,就知道:哦,昨天晚上白果树开花了!”
  她不服气,扬着头,嚷着说:“我一定要看白果树开花。今天晚上我不睡觉,我守着!”
  看着她天真可爱的模样,大家都笑了。
  夜深了,人们都陆续回房了。她仍然坚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棵高大的白果树,要看它开花。直到她在自己的怀里睡熟了,才把她抱回房里去。
  母亲想到这里,微微地笑了。
  但看看这时仍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儿,心痛和懊悔煎熬着她的心。她恨自己因为对小女儿的疼爱与怜惜,明明看见她一颗又一颗地吃着她爱吃的白果,不忍心去阻止她;恨自己看着小女儿瘦弱的身体,只知道白果有营养,就不知道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是有害无益的。她恨因为自己的无知,差点酿成终身无法挽回的大错。
  老天爷保佑,我终于度过了难关。一家人万分庆幸,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就是这时,母亲萌发了要把几个孩子带到丈夫身边去的念头。她感到自己的肩膀太柔弱,这个家一定要有丈夫的支撑。
  看到芳芳的不幸,母亲心头的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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