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五章 教子无方
作品名称:撂荒的土地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20 16:19:41 字数:5285
到家时,苏娟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苏娟家是一座小洋楼围成的三合院,楼高两层,外墙贴着暗红色的墙砖,在林木的掩映下,给人一种绿树红墙,乡间别墅的感觉。和所有沿便道修建的农家一样,她家地坝外也砌有七八十公分高的围墙,一八墙体,墙体上也贴了墙砖。这种围墙可以挡住鸡鸭,不让它们乱跑;也可以当凳子坐;夏夜还可以搁了凉床凉棍露天乘凉,是一种既经济又实用的建筑。院子没门,只设了个门似的开口,并以水泥斜面与便道相连。
雨后,到处跑着浑浊的水流,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都顺着水泥斜面流到便道上来,便道一时间几乎成河,偶尔露出水面的石头,有如岛礁似的。
苏娟先去董婶家取行李。董婶正趁雨后有空收拾房间,见了苏娟,笑着迎了上来:“狗日的娟,你终于来拿东西了!”
苏娟苦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没空,又冷得浑身哆嗦,她没敢跟董婶多聊,取了行李便赶紧回家。
其实,董婶也是个从来没空闲时间的老太婆。在老辈人眼里,董婶是个绝顶能干的人。她不但会骂人,能骂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骂得村干部甘当缩头乌龟,而且很能做事,劳力比一般女人都大,能顶一个男人。农业社那会儿,一般女人出工,一个工作日只记八成,全村就她一人跟男人一样记十成。这一来因为她劳力大,能干男人干的活,二来也因为她能骂,骂得村干部不得不那样记。
近些年,大家不再死守在家,去侍弄那不打粮食的几分薄地,纷纷外出务工,靠技术或者靠劳力挣钱。董婶眼红,也要出去,几次三番找苏娟说情,要苏娟带她出去。苏娟晓得董婶的厉害,自然不肯。一来董婶虽说身强力壮,但毕竟岁数大了,一旦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二来董婶太能骂,她要万一在工地上撒泼,大家都没法做事;三来董婶儿女们也不肯,事先跟苏娟打了招呼。在农村人眼中,董婶算得命好的女人。两儿一女,又各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福气满堂。儿女们需要父母留家照看孩子,坚决反对董婶外出。董婶见苏娟不肯带她出去,转而求其次,硬将老公根叔塞给苏娟说:“狗日的娟,不要你婶去,婶认了。你要再不让你叔去,婶可就从你祖宗十八代开骂了!”没法,征得董婶儿女同意后,苏娟答应了她。
董婶一个人在家,照看着六个小不点儿。亏她能干,一个人带六个孩子,竟还种了全家族十来口人的田土。非但如此,她还把三个儿女连同她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任你随时去她家,你都会发现,尽管她家有六个小孩,但家里却总那么干净、整洁,绝不像一般农村家庭那样鸡粪满地,柴草乱堆,又脏又乱的难以下脚。
董婶照看的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最大的叫玉梁,十一岁,和玉竹同年、同学;最小的玉甜四岁,刚上幼儿班。董婶一向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她的三个儿女既不作奸犯科,又都孝顺老实,就是她这样教育出来的。她家老二小时调皮,她曾把他绑在凳子上打,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搬去江边,扬言要将他沉江,吓得老二以后再也没敢犯过事。为了管住六个小家伙,她更是变本加厉,将棍棒教育发挥到了极致。孩子们一见她生气动怒,便都跟上屠宰场似的,战战兢兢,惶恐惧怕,等闲谁也不敢犯错。但孩子就是孩子,不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她这种法西斯教育之下,孩子更容易形成阳奉阴违,背后使坏的畸形性格。大孙子玉梁就是这样,当着奶奶的面,他是个乖得让人心疼的好孩子,但一背着奶奶,便好吃贪嘴,又偷又摸。董婶的这种教育方式,更造成了小孙子玉甜性格极度内向、孤僻,像得了自闭症似的。
而董婶自己的情况也很不妙。她要强了一辈子,什么地方都好打肿脸充胖子,身体早落下了病根。那病一犯起来就异常凶险,她已好几次险些丢掉老命,正不知她还能如此折腾几年。
回到家,苏娟胡乱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连头发都没吹干,便匆匆上派出所去。她急着去看看那个犯下天大错误的家伙,心想就算暂时弄不出来,也应该先弄清楚他捅人的原因,要知道,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竟然敢把刀子捅进同学的心脏,他的心性一定出了大问题。一个心性出了大问题的家伙,应该比他捅伤了同学本身更可怕!同时,玉竹、海燕失踪是报了案的,民警们也许找到了什么线索呢,她也得去问问。
来到派出所,已快到下班时间。苏娟先问玉竹的事,得到的是摇头敷衍,她不敢生气,接着问玉树的事。民警或许因为没能帮忙找到玉竹和海燕感到惭愧吧,在玉树这事上倒没为难苏娟,先向她介绍玉树捅伤刘军的经过,然后让她交五百罚金,便把玉树交给了苏娟,叫她领回去好好管教。苏娟特别关心玉树捅人的动机,临出派出所大门,问所长道:“陈所长,我那死小子到底为啥捅人啊?你们调查过没有?”
陈所长不以为然地说:“为啥?不为啥!两个家伙玩笑开过了头,不小心将刀子插进了心脏。”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苏娟哪里肯信,摇着头道。
“呵呵,你这人倒是怪了,这难道不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吗?难道你想要个故意伤人?跟你说吧,我们是既问了你家赵玉树,又调查了目击学生,他们可都是这样说的。”陈所长有些不快了。苏娟这样说话,让他误认为苏娟在怪他们的调查不深入,工作不够尽责。
“不,我还是不信!”苏娟坚持己见,心想这事我可得问清楚,我绝不相信那死小子捅伤刘军仅仅是因为玩笑开过了头!也难怪苏娟不相信,苏娟为玉树设想过好几种捅人的动机,诸如心怀仇恨、心理变态、争风吃醋、矛盾激化……独独没想过这种没有动机的动机。
“你要是对我们的调查有怀疑,可以问你儿子。”陈所长见苏娟不识好歹,冷笑道。
苏娟听陈所长话音不对,这才发现因为自己生疑,惹人家所长不高兴了,赶紧赔礼道:“对不起啊陈所长,我没怪你们派出所的意思,而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呵呵,没事。你的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嘛,回头我们再细查一下,查明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陈所长强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娟怕再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又让所长不高兴,赶紧告辞,出了派出所大门。
玉树正低头站在门外。
只有十六岁的玉树,却比苏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只是偏瘦,身子显得单薄。穿戴有些不伦不类,长得一副让人见了就想动手扁他的桀骜不逊、浑身长刺的样子。
一见玉树,苏娟便无端地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刘军,想起刘军那些亲戚叫嚣的嘴脸,也想起婆婆飚高的血压,以及自己找玉竹时摔的那一筋斗,忍不住怨气上冲,且不问他捅人的动机,拉着他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苏娟走得快,玉树跟不上,被拽得踉踉跄跄的,不由嚷道:“妈,你干吗呀?想拽死我呀!”
“老子岂止想拽死你,老子更想一脚踢死你!你个狗日的混球,不拽你,你出得了派出所吗?”苏娟恶声恶气地骂着,依旧快步前行。
“不是已经出来了嘛!你干吗呀?”玉树挣扎着道。
“我干吗?老子还想晓得你想干吗哪!你狗日的说,为什么拿刀捅人家刘军?”苏娟见已离开派出所,来到了街道上,便放开了玉树,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问。
“开玩笑开过头了!”玉树没好气地道。
“放你妈的狗屁!你以为你狗日的哄得了派出所,就能哄得过你老娘?说,老子要听真话!”苏娟手指着玉树的额头,骂得唾沫直飞。
“爱信不信,又没人强迫你信!”玉树顶撞道。
“好!赵玉树,你龟儿子有种!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苏娟气得浑身直抖,一边骂,一边四处找趁手的东西,见街坊门前放着一把扫帚,跑过去便抓在手,气冲冲要教训儿子。
玉树见妈妈要动手打他,竟将脖子一拧,倔强地拗着头,说:“妈,我劝你别在街上打人,不然,我认得你是我妈,我的拳头可不认得!”
玉树连这么不孝的话都说得出来,气得苏娟头发晕,大骂道:“赵玉树,老子生你养你,就落得你狗日的这么一句啊?你说打不得是吧?那老子还真想看看,打了你狗日的,老子能犯什么法,你又敢把老子怎么样!”
苏娟已经气疯了,骂着,扬起扫帚,便朝玉树头上拍去。玉树倒挺机灵,赶紧一闪躲过,跑出几步,回头道:“妈,你再打,我可还手了哈!”
苏娟肺都快气炸了。她为人要强,哪容得儿子跟自己叫板?一拍不成,早已抢前几步,又一次拍了过去。
这次玉树不躲了,却伸手将扫帚一把抓住,而且无论苏娟怎样夺,他都死不松手!
“赵玉树,你狗日的想造反啊?快松手!”苏娟在大街上遭儿子如此顶撞,顿觉颜面无存,恨不能一口吃了那小子。
“妈,我连刘军都捅了,我还怕造你反吗?这都是给你逼的!”
玉树死抓着扫帚不放,苏娟想夺又夺不下来,更怕一松手扫帚落到他手里,他反过来打她,那她可就丢人丢大了!
芙蓉镇不大,街道就那么一两条,随便哪个角落发生点什么事,不到三两分钟便全街的人都知道了。苏娟母子在大街上吵闹,早吸引得街坊们出门来看。玉树捅伤刘军被派出所抓走时,街坊们早见过了,都认得。苏娟又是月牙村出了名的铁娘子,能干人,加之为人处世还算慷慨豪爽,月牙村离街道又不远,街坊们更认得。大家见她跟儿子对峙,赶紧来劝,有掰开玉树的手将他拉开的,有夺过苏娟手里的扫帚拿进屋去的,也有拉住苏娟不让她冲过去再打儿子的。街上人本来多,七嘴八舌地劝,再把苏娟跟玉树两边一分,围成两个圈子,自然就将母子二人给隔开了。这边劝苏娟消气,那边叫玉树赶紧回家。一时间,人头攒动,街上乱成一团。
玉树被街坊们劝回家去了。苏娟心里气闷,犹自咆哮着要回家收拾他,恰巧玉竹的班主任文老师经过,见是苏娟,便挤进圈子来,拉了去她家。
文老师今年五十四岁,是苏娟的启蒙老师。苏娟读小学时没少受她的教诲和关照,对她十分尊敬。玉竹成为她的学生后,苏娟还专程去她家拜访过。
文老师把苏娟带到她家,先是批评苏娟不该在大街上打孩子,说孩子是应该教育,但不能靠打骂,更不能因为要教育,就在大街上伤孩子的自尊。她说:“孩子再有不是,你都不该在大街上动手。这人呢,不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有个面子思想,谁受得了在大街上挨打受教训啊?你得学会给孩子面子。”
苏娟觉得文老师说得有道理,刚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可不就是教育无方吗?文老师见苏娟接受了她的意见,又说道:“苏娟,这对孩子呢,要多关心,少打骂;多沟通,少对立。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是最愚蠢的教育方式。像玉树玉竹这种留守孩子,从小被爷爷奶奶溺爱,都宠坏了,又极度缺乏父母的关心爱护,心理极为脆弱,甚至说他们有心理疾病都不为过!他们从来没受过挫折,承受能力差,稍一不如意,就寻死觅活的,喜欢走极端。在教育他们的时候,如果不注意方法,不注意态度,是会惹他们暴力反抗的。”
苏娟深有感触地说:“老师,你说得太好了!我以后一定注意态度和方式。”
文老师见苏娟答应得快,就又问她为什么打玉树。苏娟说想问问他为啥捅人家刘军,还说他敢把刀子捅进人家心脏,这心性肯定出了问题。她无非想弄个明白,然后看有没有办法治他。文老师很赞同苏娟的想法,说:“问清楚他捅伤同学的动机是对的,这样才能对症下药,找到教育的切入点。那他怎么说?”
“他说是因为玩笑开过了头。”苏娟苦笑道。
“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文老师道。
“不可能是这样!”苏娟摇头道,“老师,你想想,开玩笑能动刀子吗?何况刀子还插进了心脏,哪得用多大力气啊?”
“嗯,你说得有道理!”文老师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似地说,“我曾听玉树班主任柳老师说,你家玉树曾经扬言说,总有一天要杀一个人,来逼你们夫妻两个回家,不晓得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文老师这话一出,苏娟的心像给针扎了似的,一阵隐隐作痛。她不相信这话会是真的,但又坚信这话就是真的!这些年,她和亮子一直在外,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一趟家,对两个孩子的关心爱护和教育管理几乎为零。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很少关心玉树,玉树的性格脾气才变得很不好,成天不是打架,就是抢同学钱财;不是偷跑到县城鬼混,就是钻进别人家里拿人东西,简直闹得班主任柳老师没半天清净日子过,闹得爷爷奶奶成天提心吊胆的。苏娟想起刚才在街上的情景,眼前浮现出玉树那桀骜不驯的样子,觉得他那冷漠无情的眼神,仿佛犹自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心胆俱寒。
“唉!”文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两口子也不容易。农民嘛,尤其是咱们这个穷地方的农民,田少土不多,要不出去挣两个,光靠土里刨食,连家口都养活不了!不过,为了孩子,老师还是建议你留在家里,不要再出去了。”
苏娟点了点头。其实,早前她不是没有考虑留守在家奉养老人和管教孩子这个问题。可是山西那边工地上的事主要是她打理的,乡亲们服她,她要不去,亮子未必能服众。另外,她也不放心亮子一个人在外。她见得太多了,坚信这世道男人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就都喜欢抛妻弃子找小老婆。别看亮子现在老实,可一旦掌握了工地,鬼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这个黄脸婆!有这两层顾虑,年年开春外出时,她都想留下,却都未能留下。放任两个孩子一天天变坏,看着娘家父亲咳得死去活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不心疼?她是没办法!
苏娟和文老师又聊了会儿玉竹和海燕失踪的事,没什么收获。见时间不早了,想起自己还一屁股的事,赶紧告辞,先去见柳老师。
柳老师一见到苏娟就气大,没等她开口,便将玉树连同她这家长的诸多不是数落了一通,然后说,说除非他不再教这个班,否则,赵玉树便休想再回教室。任苏娟怎么低三下四央求,都无济于事。
苏娟实在没法,只好离开学校。此时天色已晚,她既担心医院里刘军和公婆,又不放心玉树一个人在家,心里还装着玉竹和海燕,别提心有多酸,有多难了。她真希望能有分身术,把自己分成三瓣:一瓣去医院,一瓣去寻找玉竹和海燕,一瓣去安顿玉树。
她最后选择了先安顿玉树,再赶回医院去替换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