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无 脚 鸟 之 死(5)

【从前：肆】

杨过的大学读得不容易，学的是工商管理系，一个他一点也不热爱不感兴趣的专业。母亲含辛茹苦养育他，所以样样要听她的，她叫他念工商管理系，他就只好念工商管理系。
毕业以后，他投递了许多找工作的简历，但一封封，都犹如石沉大海。有时候，生活的沉默，会叫人信心丧失、意志崩溃。母亲对他说，“你光投简历有什么用呀，你得走出家门，走上社会，一家单位一家单位去推销自己呀……”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杨过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日益变得内向沉默，初次面对社会这个大学堂，他感到有些怯意，还有一种莫名的隐隐愤怒和忧伤。读大学有什么用？读了这么多年书，混了一张文凭，混了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却还是要揣着文凭就像揣着一个讨饭的碗一样跑出去跌跌撞撞！早知道是如此结局，还不如不读书也罢，早点帮忙妈妈摆摊头卖桂圆荔枝干货还好多着呢！当然，这些念头，杨过也就是压在心里想一想，愤一愤，母亲叫他走出家门，走上社会去推销展示自己，他不愿违逆她，也只好努力去做了。
杨过后来被一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家聘用。但他在那家厂子只上了一个星期班就被解雇，最后还没得到工资。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所见到的，和自己必须操作的。
杨过刚进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时，被分在仓库管理班组。有一天，仓库里来了一批医用输液，整整一卡车。组长小黄给杨过和其他几个新来的员工，每人发了一小瓶特殊药水，关照他们用擦布沾着这种药水，将输液袋上的旧的生产日期擦掉，然后给每袋输液打上新的出厂日期。活儿其实极其简单。其他几个面容同样稚嫩的新员工，听了黄组长的安排，稍微呆愣了那么一会，便各自干开了。杨过也分到了三大筐输液。他不敢想象这些经过日期篡改的医用输液，将来输送出去，用到患者身上，将有可能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他对小黄说，“黄组长，我们不能干这样的缺德事儿。”小黄回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好像看一个天外来客的怪物，他蛮声恶气地说，“你脑子有病吧？爱干不干，不干拉倒！缺德？你找不缺德的单位雇你去！”
“不行，这是坑人性命，是犯罪，你们必须马上终止，不然我要去揭发你们，我要去告你们！”杨过一直是个挺斯文的男孩子，那一刻，一个老革命军人后代的正义感令他热血沸腾慷慨陈词！小黄给他激动的样子吓住，顿时有些瘪了。“好好，算你狠。都收手，大伙都先收手，我来给经理打电话，叫他把这批货拖回去焚烧处理了……想不到哇，大学生境界就是不一般不一样哈……”过了不久，经理果然亲自开车来了，见了杨过，还笑眯眯地夸他，不错，真不错。结果那天因为没活儿干，小黄还让他们早下了班。结果第二天杨过再去上班，人家的门就不朝他开了，进都不让进，经理守在那，直接对他说，我们庙门小了，你好走吧，愿意告我们的话，就告去吧。干了一个星期，工资一分也没付，说是见习期间不带薪。
杨过就这样人生第一次就业七天后，便灰溜溜地再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失业。他就像小鸭子学游泳，下水第一回就呛得厉害，他竟然再也不想学了。小鸭子怎么能不学会游泳呢？许多人只会这样质问。没有人会告诉他，小鸭子要学游泳干什么？小鸭子天生就会游泳的。他之所以下水就被呛了，那是因为河水变质太脏了。他到哪里去寻找一处不脏的河流欢畅游泳呢？那人家别的小鸭子怎么水脏了照样游得好好的嘛？那是因为别的小鸭子锻炼加强了体质，在脏水里照样游刃有余。
杨过渴望寻找一处干净的河流没有错，但他错在没有锻炼加强体质。——无论如何都必须锻炼加强体质，这句话，是后来陈合说给杨过听的。
从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失业后，杨过并没有去告他们。他突然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也失去深入了解的兴趣。以至于面对母亲的逼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干了一个礼拜就不干了？你倒是说说清楚哇……”杨过都选择了沉默。他并没有把他阻止厂里给输液袋上篡改日期的事儿说给母亲听，只坚持说，我不适合干那个。
“那你到底适合干什么？适合大学毕业了，还坐在家里让我这个老妈子养你这个大小伙子？我看是我这个倒霉催的姓杨的女人前世欠了你们这家姓杨的……”
面对母亲如此态度，“我想，我适合安静地写小说”这句坦诚的话，杨过梗在心里说不出口。母亲是个好女人，为他吃了许多苦，他都知道。他也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好好报答母亲。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母亲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困难。她太容易发脾气，他则越来越深地把自己封闭起来。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讲，我保持沉默。

杨过成年以后，第一次尝试主动找到父亲杨子轩。自从弟弟死后，他还没有去看望过父亲。自己和父亲见面不多，但心，始终贴得很近。
那时候，没有及时骨髓配对挽救弟弟的性命，他觉得心里对父亲有点内疚，如果再早一点把母亲说服就好了。杨过请求父亲不要怪罪母亲心眼小没想通时，话还没有说完，被父亲举起手掌叫停。杨子轩将一只高昂的手臂像一把刀一样，做一个果决的拦腰往下一劈的动作，“不要多说了，过儿。你记住，你始终是爸的儿子，爸爸在世上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爸爸，爸爸没什么能力，但你要是要我身上这把老骨头，我肯定也拆了给你……其他的人，不要和我多说了，两不相欠。”父亲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因为痛失幼子，第一次如此决绝。
杨过对父亲说了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的事。杨子轩对他说，“做得对过儿，不干就不干了，那种昧良心的厂家，把人心都教坏了！”已经成年的杨过，忽然像个孩子似地低头伏在父亲肩头，委屈地哭了，但他觉得心里那一刻非常温暖，他接下来就把自己想关起门来在家写小说的事儿给父亲说了。杨子轩再一次强有力地支持了他，用自己积攒的私房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好让他方便写作。杨子轩说，“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写作是好事，你就安心去写。鲁迅先生就是弃医从文，放下手术刀，拿起笔杆子拯救万民灵魂的呢……”他们父子，确有些很相似的理想主义情结。

杨丽珍这一次没有阻扰杨子轩给杨过买电脑，也没有反对杨过开始坐在家里写小说。
自从二00五年没来得及让杨过给他那小儿子骨髓配对，杨开死了以后，杨丽珍心里对杨子轩的怨恨不知不觉减退了不少。有时候，眼前浮起一张和自己儿子有些相似的十岁小男孩的面孔，杨丽珍心里还会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心酸，再无意间翻到已经从墙头取下的杨过爷爷杨国强的遗照，她心上就挂上去沉甸甸的愧疚了。
她后来还想明白了，她自己这辈子不再和杨子轩来往倒没什么，但不能不让杨过和他爸爸来往。自己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下岗女工，无论怎么拼死拼活养儿子，还供他上了大学，但在儿子身上心里，总有那么一处啥地方，是她所力不能及，触摸不到，也安抚不了的。这处地方究竟是啥，在哪，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晓得，就是这一处她力量够不着的地方，还真得指靠杨子轩！
有一种对读书人表面轻淡但骨子里还是敬畏的情结始终在支配杨丽珍。她当初选中杨子轩这个弹钢琴的音乐老师做终生伴侣，（谁知也就是走了半路），既骄傲得意又自惭形秽，完全受那么一种既轻视文化人，又在乎文化人的思想情绪支配影响。现在对儿子杨过也是一样。嘴巴里讲“写吧写吧不晓得你能写出来个啥名堂”，但在杨过刚开始在电脑上写作的那些日子里，她是非常隆重对待的。每次都给他做点心，不是桂圆炖鸡蛋就是赤豆红枣汤，做工回来，走路也轻手轻脚，开门关门也悄不声儿。
我的儿子哪一天一不留神就写成了当代大文豪也不一定。有时候，杨丽珍吃着儿子碗里吃剩下的桂圆鸡蛋或是红枣赤豆，伸手掳一把鬓角日渐丰盛起来的白头发，难得一展笑颜的脸上，便也露出了一种恬静而神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