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无 脚 鸟 之 死(5)

【从前：叁】

沉重的打击让杨子轩无法承受，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杨子轩已经失去了一个小儿子。那是二00五年。他第二次结婚后与现在的妻子姚美玲九五年春天生了儿子杨开。事实上九四年秋天与杨丽珍离婚时，姚美玲已经怀孕，她原本是他的学生。两人的恋情曾一度是学校的话题。也许是老天对将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行为的惩罚，杨开十岁那年查出得了白血病。他和姚美玲为杨开骨髓配对都失败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是很大的，这在以后的生活中隐隐显现出来。
杨子轩是性格比较懦弱的人。当初，向杨丽珍摊牌时，她若打婚姻保卫战，他也不见得就一意孤行要和姚美玲走到一起。杨丽珍和姚美玲都是厉害的女人，但厉害的手段不一样。杨丽珍是个我行我素之人，她的眼里不揉沙子。她二话没说就开了绿灯，将杨子轩一条光棍扫地出了门。房子、儿子、票子（那时家里也没多少钱）留下，杨子轩，滚！她是打落了牙齿都要和血吞。
姚美玲是杨子轩的高足，后来又是他的同事。他们一结婚就赶上了单位里带福利性质的集资建房，她拼出所有积蓄又向她妈蹭了点，两万八买了两室一厅。丈夫、儿子、房子，统统一步到位。丈夫此后的薪水，也归她垄断管理。杨子轩偶尔对她提起，想拿点钱去看看杨过，姚美玲嘴巴一撇说，咦，人家母子又没来讨要，你起劲什么？莫非还想和他们母子去过？

杨丽珍确实从来没有开口向杨子轩讨要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当初她是他的老婆，天天逼着要他的钱，她一点也不觉得惭愧；现在不是了，那么儿子，她就是一个人驼起背也要供养大！他是读了书的人，他父亲杨国强是老革命军人，心既细致也诚恳，这样的家庭熏陶，他不晓得为人父该当负责？还要我去讨？
她不讨。但十数年来的风里雨里，她一个下岗妇女独自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实属不易。她在十八桥租门面卖过糖果荔枝桂圆的干货；在人民公园门口摆过卖绿豆凉粉的摊子，到了冬天就大板车上放个炉子卖烤红薯；她到义务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过一麻布袋塑料纽扣摆地摊卖；她也跑过展销会卖过瓷器，她甚至和那些散兵游勇一起，在城管的追逐中讨生活……后来，她更将公公书房里那一书柜的书，都搬到金昌利广场门口摆起夜市地摊，三块钱一本，随便挑。那时，儿子杨过已经大学毕业了，按说她该熬出头了，可儿子不肯出去找工作，天天关在家里在电脑上写小说！杨丽珍是越想越气，罪魁祸首就是那一柜子书，卖了！罪魁祸首也是杨子轩。十多年，他都没有付过一分钱儿子的抚养费。他是一心一意去养他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儿子了。可就是他，在杨过第一次就业一个礼拜就失业以后，成全他，给他买了一台电脑让他在电脑上写小说。那时候，杨丽珍为了缓和他们父子关系，也就没有从中阻挠。
杨丽珍自认为，这辈子活到现在只做了一件不够地道之事。二00五年，当先是杨子轩，后是杨子轩加他老婆姚美玲一起扑到她面前哀求她同意让杨过给弟弟杨开骨髓配对救命时，她选择了骄傲的沉默。她无论如何想不通，甚至感到心底里有隐隐的快意恩仇！那年杨过已经二十一岁了，上大三。杨过同情爸爸，也愿意救弟弟，但她当然更理解妈妈。他做了妈妈很多思想工作，答应先去做试验，看符合不符合配对条件。如果不符合，我们也爱莫能助，如果符合，我也一定等妈妈想通了才去做，我是你的儿子！杨丽珍因此无比欣慰感动，自己辛苦一场，儿子没有白养。他们生的儿子得白血病是他们活该。她不了解，她的儿子杨过其实实在太聪明，也太善良。
试验结果很快出来，杨过和杨开两个亲兄弟的骨髓可以配对！这下，杨子轩和姚美玲再一次涕泪横流跪倒在她面前，儿子杨过也眼神热切地望向她，殷切地叫道，“妈妈，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去救弟弟的！”她就这样被推到了成人之美的马背上。但是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更觉得千辛万苦养儿子，到头来，他胳膊肘向外拐，还是向着他爸爸和后娘的。她固执愤怒地还是保持了沉默拒绝。
那天晚上，杨过蹲在妈妈面前，真的是孝儿承欢的姿态，侃侃而谈。妈妈，不要说开开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我能救他，还不应该救他吗？就算他的父母有负于你，但他是无辜的美好的生命，从辈分上讲，你也是他的母亲啊！杨丽珍这才发觉，儿子从小会讲故事，善于演讲，他确实很会说话，句句都戳到她心坎上。再后来，杨过又谈到爷爷杨国强。妈妈，你也和我说过的，你和爸爸虽然离婚了，但你不会忘记爷爷当年对你的好，就是为了报答爷爷，你苦死苦活，也要把我拉扯大培养成人，可是你有没想过，妈妈，开开也是爷爷的孙子啊！杨丽珍听到这里流了眼泪。她终于同意杨过去救他弟弟杨开。
可是来不及，杨开就在那夜死了。

【当前：叁】

杨子轩在陈合的引领下见了儿子杨过的遗容。他的脸相是那么俊美安详，成年男子的英俊，天真儿童的纯净，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而这一切，都是从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中缝缝补补再生出来的！他佝偻着背脊，转过头来，对陈合频频点头致意。
杨子轩听杨过说起过陈合。杨过在他长达五年的零收获宅写作生涯中，经历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恋爱。陈合是他作品的忠实读者，是他存在于现实中的唯一的超级粉丝，后来，他们还擦出了爱的火花。可是杨丽珍软硬兼施拆散了他们，还赶走了陈合一家。当初杨过找到他，想请他帮忙劝劝杨丽珍，不要阻止他们相爱，那时候，他虽然理解儿子，却也爱莫能助！
杨子轩静静地看着杨过的遗容，一直没有流眼泪。他从年青时起，就一直是个性格比较懦弱而且动不动就会眼眶潮湿的男子，但几十年下来，屡屡遭逢生活的变故，两次婚姻，至今也还是不幸福，两个儿子，相继夭亡，他不是心里不痛，他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对所有的局面，他都显示出一种无能为力不能掌控，在这么一种大前提下，他作为一个父亲，还不顾体面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那更窝囊也更虚假。所以，他一直强忍着，无论如何，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他的眼泪，就像那胸口泛滥的一腔苦水，几次三番涌进眼眶，他都又暗暗用力，将它逼了回去。钻心的疼痛在他的心里滋长，转瞬间就变成野草在他心里蔓延……
杨子轩的目光又静静地落在盖尸布盖着的杨过的身体上。他随他的地方多。他年轻时相貌也不差，但杨过比他还要英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后来眼睛近视戴了眼镜，又平添一股斯文雅致；他年轻时也有一米七十六，颇为修长潇洒，但杨过比他还要魁梧，肩宽腿长，身高又达到一米七八，怎么看，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如果当初，我没有和丽珍离婚，一直陪着他长大，慢慢儿地和风细雨地教导他，过儿也许就不会到今天……杨子轩心内这样想着，竟然瞬间感到了无比的悔恨交加。那眼酸鼻热，此刻，是这样千般难忍！他闭上眼睛，低下苍头，他佝偻的背脊和向两边塌下去的双肩簌簌地抖！
陈合不知如何劝杨过的父亲。她感觉男人不轻易动容，但一旦动容，比女人强烈十倍以上！陈合是个内心炙热的感性女子。经历了失恋分手，经历了母亲车祸身亡，经历了最终顶替妈妈走上殡葬理容的特殊工作岗位，她已经历练得不再轻易动容。所有的情感，就让它如滚热的岩浆，永远埋在心底深处。当初面对杨过的尸体时，她已认他不出。是停尸箱上的死者资料，揭开了她心底掩埋的创伤和缺口。她大哭一场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那一夜，她没有回家，留在单位，留在自己的殡葬理容工作间。她用整整一夜的时间，将一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还原成她心中恋人的生前模样。那是怎样漆黑冰冷的一夜啊！当启明星亮起，而陈合工作间的灯光还未熄灭时，杨过白袍随风飘在天上，他看见了她为他那已经打理干净的躯壳盖上白布，他又看见自己的脸，苍白英俊，双目微闭，嘴边似乎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再没有比她更好的理容师，她是苍天在生死之间，对自己的一份恩慈。
杨丽珠也极其喜欢和心疼杨过这个外甥，从精神层面上，她自认为自己比姐姐杨丽珍更了解和懂得他。她知道，他聪明，善良。她读他写的每一部小说，她感觉他创作中的任何一个世界，都真心真情，至善至美！他通过丰富的想象，神奇的文笔，借用魔兽、神鬼、僵尸这些恐怖道具，却缔造出非同一般的赤日炎炎皓月当天的精彩世界。她知道，他心里有寂寞，甚至还有委屈。他偶尔会去学校寻小姨，她也经常去家里看他，他们是长辈和晚辈，但更像情同手足的姐弟，他们在一起倾心交流！她鼓励他支持他写作，但也循循善诱开导他，不能一朝被蛇咬，终生怕绳索，必须鼓起勇气再次踏入社会工作！她还想等有机会，再和杨过敞开心扉谈一谈。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带大他不容易，他除了自立还必须对为母亲养老，而这一切，目前光靠他宅在家里写作是不行的！她只是没想到，还来不及找他谈，他就这样一意孤行放弃年轻的生命与这个世界诀别了。这一天，是姐姐杨丽珍和老李摆酒的日子。虽然不那么喜欢老李这个粗人，但毕竟是姐姐的喜事，杨丽珠本来是要去的，但姐姐遭遇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性格要强到了有些孤拐的地步。她竟然对她说，不要来，不用来，娘家其他人一个也不用来，没什么好来的，我就是把被子搬到老李那，凑凑拢就算完了。是的，她清楚记得姐姐说过“完了”两个字，挺刺心的。她总是说一些刺人心的话，但其实，她是一个好人。现在，杨丽珠就一直陪在杨丽珍身边，她站立着，搂抱着杨丽珍的肩头，半步也不敢走开。杨丽珍的情绪一直在失控。她一会安静地大睁着双眼，眼里放着幽远空洞的光，脸上两边双颊吓死人地凹陷进去，什么话也没有，哭也不哭，一会又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几次三番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往停尸台那儿奔去，嘴里嚎啕着，“过儿……我该死呵，我该死呵，我不该说那狠心的话，我不该做这狠心的事……”杨丽珠不知姐姐对儿子杨过说了什么狠心的话，至于这狠心的事，她想姐姐肯定是以为杨过反对她和老李走到一起。其实，杨丽珠知道杨过这个孩子，他和她一样，虽然对老李这个没读什么书，只会喝酒修摩托车的粗人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一定是希望看到妈妈幸福的。

杨过的灵魂，现在静静地栖息在一个参天大树茂盛的枝叶顶端。他静静地注视他伤心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小姨，还有陈合。他忽然很希望有人可以上前一步，安慰一下悲伤不已显得老态龙钟的父亲。这个念头一起，参天大树仿佛受到天摇地撼的震动，他几乎一头栽落！再也不能动心动情。

就在这时，一直和杨丽珠一起守候在杨丽珍身边的老李，一脸忧愁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果决地走上前去搀住杨子轩。两个男人在这样特殊的场合里碰面了，他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是经历了两次婚姻，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的读书人，他是一个一直都孑然一身来去都是光棍一条的做活糊口的粗人。但他们又都是一样的人，男人。此刻，老李像一个不是很相匹配的老兄弟，搀扶着几乎要恸倒在儿子杨过尸身边的杨子轩，既同情又理解地说：“杨老师，你要挺住呀……”
杨子轩感激地望一眼老李。他忍不住从白色盖尸布的边沿伸手过去，老李微微地拦了他一下，没拦住。他握住儿子一只白皙没有血色的右手，那曾是一只会在电脑键盘上笔走龙蛇会写小说的手呀，就如他会在琴键上弹奏出优美曲子的手一样，但现在一片冰冷僵硬！他多想将此生余温余力，都通过这死生一握，给他的儿子传递过去！再也不能克制，再也克制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开始从心头升起，杨子轩像个老小孩一般“呜呜”地哭出了声，“呜呜……杨过，过儿……孩子，爸爸对不住你哇呜呜呜呜……”男人的哭声，真是格外叫人伤心啊。和杨过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老李，这时也止不住洒泪欷歔起来。但冥冥中，老李似乎感受到，杨过这个从心底里一直不是很待见他的孩子，他热切乞求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这个大老粗，他便伸出粗糙的手掌揩了一把脸，再次搀扶着杨子轩，“杨老师，你要挺住呀……你这样，丽珍心里更难过，你这样，杨过这孩子……怕也不得安生呀！”他连劝带说将他拖着离开停尸台。
杨子轩又和杨丽珍凑到了一处。悲痛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此时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他们的感觉也是相近的……他在老李的劝慰下，慢慢平息下来，而杨丽珍的情绪还是极其不稳定，捶胸嚎啕，依旧时时骤起。还是老李，递给杨子轩一包纸巾，对他说，“你们是杨过的生身父母，你是男人，你该安慰安慰她呀！”杨子轩又一次感激地对老李点点头，他抖抖索索地抽出一张纸巾，抖抖索索地抬起手，往杨丽珍脸上替她擦泪，却哽咽地，“丽珍，要保重啊，我对不起你和过儿……”一对早已分道扬镳的离异夫妻，因为儿子跳楼自杀早亡，再一次将今生今世的泪水，流到了一起。

此时的天空晴空万里，阳光透过枝叶四处播洒着，杨过在参天大树顶端的枝叶中，目不转睛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轻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思绪飘忽起来，他慢慢稳住心神，坚持住不痛不痒，枝叶摇晃如幼年时的摇篮，鸟儿啾啾似催眠曲。他安静地合眼睡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