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六十四）

　　6
　　1977年10月21日，这一天，各大报纸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这消息如一声春雷，迅速在中国大地炸响，重新燃起了人们对高校的向往，对知识的渴望，仿佛久旱的大地忽遇天降甘露。振奋的同时，又是那么急迫，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
　　猛然间，各种复习资料、教科书成了热门的畅销货，夜校补习班应运而生。一批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希望重返学校继续深造，年轻人忙着制定复习计划，父母为参加高考的子女让出时间，准备可口的饭菜。子君在她高一的时候，幸运地赶上了高考的恢复。为迎接高考，学校迅速作出反应，紧急从公司内外招聘教师，在最短时间内配齐了高中一、二年级的任课老师。除全力组织高二年级复习备考外，还从子君他们高一年级中，推荐二位同学提前参加高考，一来增加实战经验，二来激发同学的学习热情。同时，针对高一年级的情况，按照平时成绩和摸底考试成绩，分成快班和慢班，学习的氛围骤然浓厚起来。向德也在得知恢复高考的第一时间里，打定主意参加高考。他在制定复习计划、抓紧复习的同时，又给母校张教授写了信，咨询研究生招收情况。
　　
　　向德下班回来，一进家门，便兴奋地对晓薇说道：“晓薇，张教授给我回信了，他让我好好复习，报考他的研究生，还给我寄来了一些资料。”
　　晓薇既为向德高兴，又为他感到担心：“时间这么紧，你有把握吗？”
　　“我分析了目前的形势，我的专业能力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这几年一直在做课题，也有些成绩。当然，报考研究生的，都非等闲之辈，只有拚了。”
　　晓薇理解向德，这些年来，在实验和研究中，向德深感知识更新和能力提高的迫切，特别渴望有继续深造的机会，当他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出大学课本，全力投入到复习中。现在张教授回了信，欢迎向德报考他的研究生，机会更大了，作为妻子，应该站在丈夫一边，支持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于是，她鼓励道：“向德，我支持你。这段时间你就抓紧复习，家里的事交给我。”
　　听到晓薇这番话，向德感激地握住妻子的手：“谢谢你，能这样理解我。”
　　离高考还有十几天时间，有了晓薇的支持，没了后顾之忧的向德，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下班回到家，他把公文包放在床上，便坐在桌前，开始复习。晓薇做好晚饭，他才出来，吃完晚饭，放下碗，又进到屋里抓紧做习题。夜深了，向德桌前的灯仍然亮着……天刚亮，他就起床，匆匆洗漱后，便坐在桌前复习。
　　看到向德起早贪黑，很辛苦，晓薇起床后，轻手轻脚走出家门，从食堂买回稀饭馒头，又进到厨房，蒸好鸡蛋羹……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向德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他拿起公文包，从桌上拿了一个馒头便冲出家门，晓薇急忙从厨房出来，喊道：“向德，赶趟，把鸡蛋羹吃了再走。”
　　“来不急了，今天要去道泽他们厂参加一个课题会。”向德头也没回，匆匆走出家门。
　　又是一个深夜，向德仍然坐在桌前紧张复习着。晓薇端杯热茶进去：“向德，喝杯茶，提提神。”
　　向德接过茶，呡了口，说道：“现在记忆不行。想当年，这点资料，我看一、二遍就全记住了。”
　　“记忆不行，就多靠理解和经验。”
　　向德点点头：“大概脉络还是清楚。”
　　晓薇知道，向德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于是，她说道：“我听同事说，新建的攀枝花公园不错。明天上午，我带金珂到公园玩，下午到大渡口再看场电影，你就安心在家复习。饭菜我一早做好，到时，你热热就行。”
　　看着一直以来默默支持自己的妻子，一股暖流涌上向德心头，他站起来，满怀感激地将晓薇拥在怀里。
　　
　　7
　　1978年，阳春二月，和风明媚。向德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母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要到学校报到了，临行前，向德和晓薇特意在招待所备了两桌，邀请要好的几家人聚一聚。晚上，道泽夫妇带着母亲和童童、赵志鹏夫妇、大罗一家，郭培鑫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女儿以及眼镜一家，先后如约而至。
　　道泽一家最先到。余婆婆见到向德：“祝贺你啊。我说不来，让道泽代我向你祝贺就行了，可他硬是要让我来。”
　　向德拉着余婆婆的手，笑道：“我交待道泽的，无论如何也要请您参加。”他转身喊道：“金珂，余婆婆来了。”
　　一位男孩走过来喊道：“余婆婆好。”
　　余婆婆摸摸小金珂的头，笑呵呵地说道：“哇，小金珂都长这么高了，看来，余婆婆是该老啰，读几年级？”
　　“四年级。”
　　晓薇过来招呼道泽一家，没见到子君，她问希垚：“子君呢？”
　　希垚答道：“今天晚上，英语老师给他们补课。”
　　“还有几个月，子君就要参加高考了，这段时间，她最辛苦。”
　　“她让我问金叔叔多久走？说是要向金叔叔请教复习经验呢。”
　　“后天走，让她明天下午放学就过来。”
　　希垚点头道：“嗯，回去我告诉她。对了，今晚大刘来吗？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让向德约大刘，结果才知道，今年1月，他就到美国去了。说是他大哥所在的学校给他发来了录取通知，让他过去读研。”
　　自从大刘离开学校，希垚就再未见过大刘，如今大刘远在美国，想到曾经的同事，以后见面不容易了，希垚即为他高兴，又有些遗憾。不由得叹道：“哎，自从大刘离开学校后，就再没见面，本想都在一个城市，还会没有见面的机会，阴差阳错，就一直没联系，这以后，再见面就不知是多久的事了。”
　　大罗一家、培鑫一家到了。
　　随后，眼镜一家也到了。见眼镜一家过来，道泽、大罗和向德都上前打招呼。
　　道泽对眼镜说道：“你今晚不用急着走，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
　　眼镜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就不要客气了，听我安排。”
　　大罗也问道：“在技校习惯吗？”
　　眼镜点头道：“还行。爱人和孩子户口解决了，我最大的心病也就没了。”
　　培鑫也安慰道：“是啊，孩子的问题就是父母的大问题，为了孩子，我们当父母的，做点牺牲值得。”
　　向德对眼镜说：“你已经是高炉方面的专家，离开高炉太可惜了。不过，从现在形势看，教育会越来越受到重视，以你的水平和经验，换个环境，为必不是好事。”
　　眼镜点头笑道：“但愿如此。”
　　培鑫赞同道：“我同意向德的说法。”
　　眼镜问培鑫：“听说你女儿专业挺好的。”
　　说起女儿，培鑫不无得意地答道：“嗯，不错，华西口腔专业。”
　　向德对眼镜介绍道：“培鑫女儿的专业，相当好，是华西数一数二的好专业。”
　　听向德这样说，培鑫赶紧补充道：“我女儿属于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与向德不能比。不过，我还是鼓励她说，你虽然是推荐上的大学，与金叔叔这批考进去的相比，底气不足，但仍然赶上了好时光，只要肯努力，学到真本事就行。”
　　赵志鹏妇夫最后到。希垚和晓薇迎了过去，晓薇问道：“李医生，我听希垚说，你要当外婆了。”
　　李医生点头笑道：“嗯，快了。”
　　“你调过来，那赵静呢，还在西昌？”
　　“赵静不是在文工团嘛，女婿也是县文工团的编导，为了照顾我们，赵静两口子也申请调进来了。”
　　“还是老本行？”
　　“嗯。”
　　虽然大家都在渡口，可居住分散，又在不同的单位，彼此见面也不容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大家相互问候，述说着离开西昌后的变化。
　　见大家都到齐了，向德和晓薇忙招呼大家入坐，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余婆婆自告奋勇，和孩子们坐在一桌。
　　大家坐定后，向德举起酒杯，道出开场白：“今天把各位请来，就是想让大家聚一聚。首先，我和晓薇热烈欢迎各位的光临，谢谢你们！记得1964年的秋天，因为三线，我们一同到了西昌，随后又来到渡口，如今再相聚，转眼之间，已走过了13年。今晚的这次聚会，即是晓薇的主意，也是我的心意。这第一杯酒，为我们有缘从祖国的四面八方相聚在一起、彼此又成为朋友，干杯！”
　　干完第一杯，向德为大家满上，他来到余婆婆面前，对大家说道：“这第二杯酒，祝今晚最年长的余婆婆快乐、健康，同时，也祝我们远在家乡的父母快乐、健康，干杯！”
　　向德转身满上酒，重新走回小朋友桌前，说道：“这第三杯，也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祝小朋友们德智体全面发展、茁壮成长！”
　　晓薇再次为大家一一满上，她举起酒杯，回忆道：“上一次聚会，我们是在道泽家，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不经意间，我们已为人父，为人母，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能再次聚在一起，却实在不易。来，为我们再次相聚干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是啊，13年过去了，大家再次相聚，少了激情、憧憬，多了稳重、沧桑。13年前在西昌道泽家的相聚，仿佛就是昨天，13年的风雨历程，他们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有悲，有泪，有恨，有喜，有情，有爱，时间匆匆，还未曾静下心来仔细回味，13个春夏秋冬便已悄然离去。
　　一轮过后，气氛越加热烈起来。道泽端起酒杯：“向德，我敬你，这一路走过来，还是你最有定力，离开学校13年后，又一次跨进学校大门。”
　　向德摇摇头：“可现在的心境完全不同了。13年前，还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懵懂青涩的年轻人，可如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不过，这次重回校园，积累了阅历，目标更明确了。”
　　向德刚放下酒杯，赵志鹏又举起酒杯说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坚持自己的理想，真是难能可贵。来，我敬你，祝你顺利完成学业，早日归来。”
　　向德谦虚道：“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相比，我还是比较幸运，受到的干扰要少得多，就说西昌武斗最厉害的那几年，工厂不上班，学校不上课，晓薇都跑回了哈尔滨，可我们的研究与试验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说到西昌武斗那几年，李医生想到儿子，泪水溢满眼眶。一旁的希垚握住李医生的手，向德见状，忙说道：“对不起，李医生。”
　　一旁的雨琪劝道：“李医生，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你和老赵好好活着，才更有意义。”
　　老赵放下手中的酒杯，伤感地说道：“哎，这些年，我和李医生迈不过去的坷，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过去几年了，可一想到儿子，心还是疼得要死。”
　　道泽也劝道：“老领导、李大姐，生活总要过下去，好过也得过，不好过也得过。现在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想开些，你们快乐了，儿子也会高兴的。”
　　老赵摇头道：“这是父母心里永远的痛啊，哎，还是怪我们没有教育好儿子，让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好了，说点高兴的事，今天，我们终于盼到了粉碎‘四人帮’的这一天，厂里的生产、学校的教育，也回归到正常轨道。你们当中，有的评上了工程师，有的成为了部门负责人，向德也考上了研究生，过两年回来，就是大知识分子了，还有，道泽也要调市委组织部了。”
　　听到道泽要调组织部的消息，培鑫开玩笑道：“道泽，这样一来，你是彻彻底底干行政了。”
　　不等道泽开口，老赵帮着解释道：“道泽还在犹豫，我是劝他不要犹豫了，毕竟十多年来，一直做行政工作，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换个平台，更利于他的发展。”
　　大罗也赞同道：“我同意赵厂长的观点，道泽有能力，有学历，又不缺经验，最关键一条是人品好，好好干，我支持你。再说了，以后我们评个高工什么的，还要你多多关照呢。”
　　晓薇笑道：“大罗、眼镜，还有老郭，你们好好努力，争取评个高工。我是没什么希望了，这十多年来，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我的专业，是彻底荒废了。希垚，你呢，改行后悔吗？”
　　希垚无奈地说道：“都说时势造英雄，而我却因此迷失了自己最初的选择和坚持。”
　　希垚的这番话，让一旁的大罗，想到了自己因为初恋而改变的命运。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生的真爱，他温情地注视着身旁的妻子，妻子丁暢也心有灵犀地看着他，他握住妻子的手，对大家说道：“十多年来，我们经历了痛苦、遗憾、无奈，学会了坚强、担当、包容，更收获了喜悦、成功和幸福。”
　　此时的道泽，也是感慨万千。当初来三线的想法单纯而简单，就是想趁年轻，多增加一些才干和经验，过些年，再回到学校，从事自己喜爱的教学和研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想法已过眼云烟。十多年来，尽管遭遇过痛苦和挫折，有过遗憾和无奈，但在座各位，无论是谁，对待事业，始终满腔热忱，对待工作，始终竭尽全力，曾经青春勃发的时光虽然不复存在，但十里钢城已经屹立在渡口，渡口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他们青春的回忆和奋斗的足迹，如今，对渡口的那份情感，已经融进他们的血液。
　　一旁的老赵，见道泽沉思不语，问道：“道泽，想什么呢？”老领导的问话，将道泽从澎拜的思绪中拉回来，他轻吸一口气，像是对大家说，也像对自己说：“如今，十里钢城已经屹立在渡口，为了这十里钢城，无数的建设者献出了青春，我们的周书记、江工、卢友全，还为此献出了生命……尽管我们不再年轻，但是，我们热爱祖国的赤子之心始终没变，忘我工作的满腔热情始终未变，对人真诚、爱憎分明的做人品德始终没变。我们可以无悔地说：我们已经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祖国的三线。”
　　
　　二天后，向德只身离开渡口，再次走进母校，完成他的研究生学业。
　　道泽也到市委组织部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