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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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年初，一直留在西昌的吴喜贵也调到渡口，在技工学校，当了一名冶金专业的任课老师。道泽借到技校办事的机会，找到眼镜，几年不见，当初那个肤色红润、年轻健壮的眼镜，如今显得苍老、憔悴了许多，看到昔日的同学如此模样，道泽不知如何问起。反而是眼镜，说什么也要拉道泽到家里去吃午饭。
　　路上，眼镜说学校分给他一套三居室房子，一家人终于能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非常满意。来到眼镜家，见到眼镜的妻子，同样让道泽感到意外，照片上那个年轻健康、充满活力的乡村教师，如今成了干瘪瘦弱的中年妇女，道泽猜想，这些年，眼镜一定遇到了难以想像的困难。今天，第一次见到眼镜妻子，不好太唐突，于是，他礼貌招呼道：“你好，早就听喜贵说到你，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眼镜的妻子笑道：“你是喜贵同学吧，我在照片上见过你。你和照片上的样子，变化不大，哎，喜贵这几年，让这个家给拖的，和你比起来，老了十岁。”
　　听到眼镜妻子这样说，道泽禁不住问道：“眼镜，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眼镜忙着泡茶，没吭声，道泽转过来问眼镜妻子：“这些年，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
　　眼镜的妻子摇摇头，叹道：“唉，一言难尽，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先是喜贵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治了两年多，还是走了；又遇到我生老三、老四这俩双胞胎，大出血，人是抢救过来了，可身体却垮了，全靠药保着，课不能上，也没体力干农活；四个孩子，老大、老二又是吃长饭的时候，一家人六张嘴，就靠老吴那点工资，生活太难了，这一、二年，我身体才好点。”
　　眼镜见妻子一说就停不下来，忙对妻子说道：“道泽中午在我们家吃饭，你多弄两个菜。”
　　眼镜的妻子这才打住：“哦，那你们先聊着。饭已经做好了，我再煮几节香肠，煮块腊肉。”
　　道泽忙说道：“不用麻烦，随便吃点就行。”
　　眼镜妻子笑道：“是年前我们自家养的猪肉。”
　　没见到眼镜的孩子，道泽问道：“孩子都上学了？”
　　“嗯，今年下半年，我四个儿子，老大上初中，老二上四年级，最小的两个，今年也上小学二年级了。”
　　道泽惊讶道：“怎么，四个儿子，你也才能干了。”
　　眼镜苦笑道：“当初，爱人怀老三，说感觉是女孩，我们想要个女孩，说好，不管是男、是女，就只生三个，谁知是双胞胎。”
　　“你怎么想到来技校，地方偏僻不说，生活也不方便。再说，以你的条件，到公司或前几厂搞技术或管理，都是没问题的。”
　　眼镜摇摇头，淡然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从学校出来，就一直在高炉干了这么多年，做了不少实验，也搞了些成果，虽说现在转行很可惜，可毕竟孩子大了，待在农村不是办法。这不，正好遇到这个机会，技校需要老师，关键是能帮我解决爱人的农转非问题，爱人的户口解决了，孩子才能随迁。为了解决孩子的户口，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到学校来教书，我现在总算体会到大丈夫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话又说回来，真要感谢学校，帮我解决了一家人的户口问题。学校知道我家里的困难，已经通知，让我爱人下周就到学校的大集体上班。”
　　知道了眼镜的情况，道泽责备道：“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你怎么不吭一声，我们同学几个也想办法帮帮你。”
　　“这些年，大家都不轻松，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4
　　中断多年的工程师评审工作启动了。看到公司下发的工程师评审文件，道泽心里一阵激动，与以往提干、分房不同，这次除了工龄、资历外，学历也是一个重要条件，多少年来，臭老九几乎就是大学生的代名词，而这次，终于让道泽这些具有大学学历的人尝到了甜头。按照文件规定，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基本都符合评审条件。对道泽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提交一篇论文。这些年来，道泽在企业管理、技术革新和制度建设方面有不少感悟，也写了一些文章，但多是集体成果或是为他人做嫁衣，当然，这么多年，没写过一篇纯技术、纯科研的论文，也是他心里的遗憾。为了参加这次工程师评审，也为了将自己多年来在企业管理中的一些想法与建议总结出来，大半个月来，凡能利用的空闲时间，道泽都用在了论点提炼、论据整理、数据收集、和同事探讨以及论文的撰写上。
　　夜深了，道泽还在伏案写作。看到废寝忘食的丈夫，希垚担心他肝病的康复，提醒道：“你是白天忙了晚上也忙，道萍来信一再提醒要你注意休息，你全当耳边风。”见道泽没回应，希垚走到桌前，抽走他手里的笔：“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道泽抬头看着妻子，一脸疑惑，原来他太过专心，一句也没听到，希垚不耐烦道：“这都几点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病人？”
　　“现在正是才思敏捷的时候，把笔给我。”
　　“是论文重要，还是你身体重要？”
　　“希垚，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按照评审条件，我是符合，可我心里明白，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厂里，但主要精力还是在行政上，平时也有一些想法，可工作一忙，就丢在了一边，正好借这次机会，逼逼自己，把这些年来工作中的一些体会与想法好好梳理梳理，应该是一篇有价值的论文，这一举两得的事多好啊。”
　　希垚理解丈夫，她缓解语气道：“我知道你很看重这次工程师的评审，可你也要注意身体啊，肝病对身体的危害，道萍说得很清楚。”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不，药我一直带着，况且上次检查，医生说已经有好转。”
　　“再给你半个小时，到时间就必须休息。”
　　希垚洗漱上床，看了看表，本想时间一到就叫道泽休息，没想到，自己却睡着了……
　　床头闹钟一响，道泽便起床。虽然昨夜睡得晚，但论文的框架已经形成，让他感到心情十分愉悦。
　　在厂门口，看到下厂的大罗，道泽招呼道：“来啊，大罗。”
　　大罗点点头，一脸兴奋地告诉他：“道泽，姓高的下台了。”
　　道泽先是一楞，随后会意道：“‘四人帮’都倒台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还是老话说得好，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大罗解气地说道：“这些年，姓高的和他的同伙，整了多少人，干了多少坏事，真是罄竹难书。凡是不吃他们那一套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们的周书记，邓工，你，还有丁畅，一个普通医生，受到他的诬陷、打击，始终抬不起头。这些年，我就一直盼着姓高的这帮人倒台。有时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心术坏了，终于，让我等到了，看到曾经风光无限的那帮人，如今遭到万人唾骂，真是感到无比的畅快。”
　　
　　5
　　渡口的文化生活渐渐丰富起来。离希垚家不远的篮球场进行了翻修，沿坡而上，修了一梯一梯的水泥台阶。每周都有一场露天电影，有时，还有慰问演出。不知什么原因，近段时间，先后有煤炭文工团、总政文工团、东方歌舞团、中国京剧团等国内顶级的文艺团体和著名艺术家来渡口慰问演出。
　　每当晚上放电影或有演出，也是余婆婆最高兴的时候。她会先让子君和童童把家里的长条板凳和圆凳搬到篮球场，占好位置，再早早把饭做好。吃完饭，收拾好，余婆婆便招呼道：“走啰，去晚了，不好进去。”
　　电影放映前，有人兜售炒瓜子，瓜子用报纸包成锥状，一角钱、或二角钱一小包，你一包，我一包，周围都是磕瓜子的声音。婆婆也会买上一包或二包，一家人边看电影边磕瓜子。
　　婆婆喜欢看电影，也喜欢看演出。早前，成都的一些茶社、庙会常有川剧演出，一些川剧，如《闯宫》里讲的秦香莲与陈世美的故事，《拷红》里讲的《西厢记》的故事，《柳荫记》讲的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故事，还有《王昭君》讲的《昭君出塞》的故事，她看了无数次；除此之外，如《穆桂英挂帅》、《三打白骨精》等也耳熟能详。如今，这些戏剧、电影相继解禁，特别是北京京剧团慰问演出的戏曲剧目和一些小折子戏，子君和童童看得一知半解，演出结束后，婆婆便会耐心讲解给她们听，她对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情节，讲起来头头是道，两个外孙女无不佩服她们的外婆，居然知道这么多的古代故事。
　　许多时候，放映新电影，都是几个放映地点轮流放，看到一半，便会听到通知，说片子还在路上，需要等待，有时，为了看完一部片子，要等到深夜12点多。
　　一次，一家人在一块看电影，刚开始放映新闻简报，天空的乌云便从远处压过来，眼看就要下雨，可前面还有两集的新闻简报，童童着急地嚷道：“哎，老是新闻简报，新闻简报。”
　　一旁的婆婆逗着童童说道：“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吵吵闹闹，苏联电影搂搂抱抱。”
　　见母亲说得生动形象，希垚脱口夸奖道：“妈，行啊，概括的好。”
　　母亲笑道：“这那是我概括的，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不管是演出，还是露天电影，只要有看的，那怕走1个多小时的夜路，余婆婆也在所不辞，前往观看。一次，余婆婆看完电影，回家路上，没注意到前面有条水沟，摔了一跤，幸好，只是左小腿处有轻微的骨裂，但还是卧床休息了一个多月。从那以后，余婆婆再不敢走夜路，去远处看电影了。
　　渡口也开始有了城市的味道。一个叫大渡口的地方，建了电影院、百货商店和新华书店。虽然从家走到大渡口要40多分钟，但每当节假日，希垚还是喜欢带上母亲和两个女儿，逛逛大渡口。有时，一家人在路边吃点小吃，进商场买点糕点和生活用品，路过菜市场，再买点肉和菜回家，改善改善生活。有时，工会发一、二张电影票，希垚会想办法再要两张，带母亲和女儿进电影院看场电影。
　　也是这个时候，一大批遭到禁锢的电影、戏曲和中外文学作品，重新与观众和读者见面。特别是电影一下多了起来，国内的，国外的，新拍的，以前拍的如今解禁公映的，露天的，内部放映的，目不暇接……刚刚从文化荒漠中回归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人们。
　　下午，同学给了子君一张内部电影票，说是外国影片。吃过晚饭，子君如约来到礼堂。电影开始了，放映的是《叶塞尼亚》，影片里优美的画面，童话般的情节，加上李梓、乔榛那富有磁性的美妙声音，深深打动着子君。片中女主角叶塞尼亚，瀑布般的卷发，艳丽的红裙，轻快的舞步，泼辣的语言，爽朗的笑声，娇媚中带有倔强的眼神，对爱情的热烈和执着，像春风荡漾般拨动着子君的心扉。影片中，那个叫奥斯瓦尔多的英俊军官，风流倜傥，唤醒了子君心底已经沉睡了许久的那个童话世界，奥斯瓦尔多就像童话里白马王子的翻板，她幻想着自己也能遇到像奥斯瓦尔多那样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