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捉弄(一)
作品名称:人性之光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7-07-04 00:46:49 字数:3307
【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主宰,生活却原来都是命运在捉弄。】
【一】
这一日终于到来,一九五八年五月初的一天,依然是艳阳高照,春去夏来,石榴花开得正红。在破败的大字报栏上同时贴出了两张《公告》,白纸,黑字。
第一张是整风运动办公室的《关于耿石的处分决定》,内容如下:
耿石,男,汉族,天津市人,现年二十二岁,工人家庭出身,中专毕业文化程度。一九五五年参加工作,工作中曾有良好表现。但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严重,在帮党整风中借机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丑化党的领导干部,形容企业一团漆黑。情节严重,影响恶劣,本该受到严厉处分。但审查过程中,认罪态度较好,经研究决定: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划为极右分子,自即日起戴“右派分子”帽子,留用察看,监督劳动,以观后效。留用察看期间每月发生活费二十九元,保留一切公民权利。
特此公告整风运动办公室(章)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第二张公告是共青团《关于对耿石处分的决定》,比较简单,内容如下:
鉴于耿石堕落为“极右分子”,经上级批准,撤销团内职务,开除团籍。
特此公告共青团支部(章)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耿石看了《公告》泪流满面,一哭自己成了人民的“敌人”,二哭那“工作中曾有良好表现”,三哭“认罪态度较好”……
这天王小曼做深夜班,下了班第一眼就看见了《公告》,回到宿舍用网兜提了十几个橘子,像做贼一样地来到小南湖,她边走边回头,生怕被人看见。走进院门看见艾妈妈正在低头洗衣服,王小曼蹲下来拿出两个橘子递给艾妈妈:
“艾妈妈,吃橘子。”
艾妈妈像是吓了一跳,肩头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王小曼:
“你怎么敢来啦,不是不让你进这个院子的门吗?”
王小曼把嘴伏在艾妈妈的耳朵边,轻声说:
“我来给大娘道喜来啦。”
“你这个死丫头,鬼鬼祟祟的,大家正伤心着呢,你来道喜?安得什么心哪!”
“您不知道吧?您没看见开会时的那种阵候,公安局经保科的人来了几次,最后刑保科的也来了,我的妈呀!把我的魂都吓飞了,现在看见我哥留厂察看,我的魂才收回来。”
“你哥?你什么时候认的哥?”
“以前随便叫叫,没认,从今天起我认了。不是我缺这个哥哥,也不是耿石缺我这个妹妹,是大娘缺一个闺女。虽然我娘由您经常照顾着,遇上这塌天的大事也好让她老人家能够活出个人味儿。”
“你这叫自作多情,人家有小周做媳妇。”
“您又不知道了吧?小周的思想变啦。也不怪她,您知道她的压力有多大?”
“好了好了,不跟你磨牙了,快去看大娘吧,谁知道今后还准不准许你来?”
“好,以后要是准我来,我每上中班就帮您洗衣服,”说着王小曼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摆了摆,“我说的话您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
“知道了,这小妮子的心眼儿蛮多,快去吧。”王小曼上楼以后艾妈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哎,人啊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中午耿石回来,艾妈妈已经把午饭帮大娘做好了,今天特地弄了两个好菜,可是她没有吃,回家和女儿一起吃饭去了。
耿石来到楼上,大娘把菜饭端上桌子,耿石低着头仍然不想吃。大娘说:
“吃吧儿子,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不就给个处分吗?爱给嘛处分给嘛处分,只要你不离开娘的跟前儿,娘就有活路了。”
“我的事您都知道了,谁告诉您的?”
“还有谁?你那个小不点儿的妹妹。”
“小不点儿的妹妹?您不是把周卓英叫‘小燕子’吗?再说她也不小了。”
“不是她,她没来,是王小曼。”
“王小曼,怎么成了小不点儿的妹妹?”
“哎,好孩子,有心眼儿,今天她特地跑来认哥哥和娘来啦。”
“认哥哥和娘?她是叫我哥的。”
“她说那是随便叫叫,今天认下了,自然也认下我这个娘。”
“您是怎么说的?”
“我还有嘛说的,她说她现在还不敢直接找你,让我点个头。我说啊,我这心里才有点热乎气儿。”
【二】
第二天早晨耿石到厂里劳动,主动找了一把竹扫帚扫地,有人对他说:
“别扫啦,这片房子要拆啦,你的办公室也没啦。”
耿石一抬头,看见是机炉车间记录员严美娟,和周卓英同时进厂,但平时没有交往,此时虽感到一丝温暖,但连笑都不敢笑一笑,继续低头扫地。当他扫到后院的球场时,看见在他的《公告》旁边又贴出了两张白纸黑字的《公告》:
一张是《关于周星海划为‘中右’的公告》:开除党籍,保留职务,行政降一级处分;
一张是《关于汪家雅划为‘坏分子’的决定》:开除厂籍,遣送回农村。
耿石感到愧疚,此二人的错误内容都有“替右派分子鸣不平”一条,周星海还有一张揭发吴承南作风问题的大字报,而汪家雅是去年刚进厂的学员,耿石根本不认识。侥幸的是王小曼不露声色,她和陈不楚在批斗会上的那出戏演得好,不愧是个演员。她的成分又好,平时的表现也不错,又装了一个月的“哑巴”,因此逃脱了这一劫。这时耿石心想:总算完成了那“百分之一、二、三”……
正在这时冯懋伦来找他,面无表情,如一块铁板。后面跟着王树成,紧皱眉头,却看着地上。冯懋伦对耿石交代政策说:
“对你的处分党还是宽大的,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你现在虽然站到人民的反面,但你仍然是人民一份子。你还有自由,除了公民权力以外,你可以自由行动,可以出去散步,和任何人说话,写信、写日记,谈恋爱、甚至结婚。只是不准散布翻案言论,服从监管,除日常生活外出要向监管小组报告,每周写一篇思想汇报,汇报你的新认识。从今天起你参加基建劳动,王师傅是你的班长,也是监管小组的组长,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耿石说。
“那好吧,你和王师傅谈谈。”说完他就走了。
王树成接过了耿石手中的扫帚,把它丢到路边,对耿石说:
“明天你就和临工一起拆房子,准备扩建三号机,你的办公室没了,这一片房子全没了。你也不用交钥匙,属于你私人的东西你拿走,公家的东西你用得着的也拿走。你的寝室也别回了,就和你娘一起住吧,那房子很宽敞,我不会动你的。你要想到厂里来住,我给你另外安排一个位置。不过和大伙儿住在一起,厂里另外还要招很多人,我也不能对你特殊。另外对你说一声,付厂长抽走了,目前到黄石拆三号机,将来和虞厂长一起筹建宝塔河电厂。厂里没人了,行署电业局正式成立了,将来由他们接管。我对你只能说这些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王师傅,我知道你一直关心我。”
“今天不说昨天的话,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当临工用。今天就别搞事了,把办公室和寝室的东西收拾一下,回家去陪陪娘吧。”
第二天耿石来到厂里,看见在贴《公告》的那个地方,四张白纸的后面又多了一张白纸,形成了一道白墙:
《我的声明》:
由于我平时不爱学习,认识模糊,思想觉悟不高,错把右派分子当作朋友。经过运动,擦亮了眼睛,认清了耿石的面目。在党和同志们的帮助之下,下定决心,坚决和右派分子耿石彻底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回到人民的怀抱中来,希望大家对我继续进行教育。
声明人周卓英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看见了这张声明,耿石的心碎了,他的精神被彻底地击垮。他欲喊无声,欲哭无泪,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伤透了他的自尊!他被她苦苦地追求着,然而他答应了,却找到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他和陈秉华一起像两块块抹布被轻易甩掉……
“这不是真的,”他自己安慰自己,“周卓英绝不会抛弃我,一定是她被人逼着写的,她也是出于无奈才采取的权宜之计。”
他想到了去年春节的那个夜晚,想到了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去三斗坪,想到了父母去看木偶戏那天晚上她在小南湖宿舍的表态,想到了平时她对他的百般殷勤,也想到了最后她在娘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和娘发下的誓言:
“怕什么?总不会判你死刑吧?你人在一天我等你一天,娘由我照顾一天,你万一去坐牢,我天天给你送饭。”……
可是继而又想,她又怎么不会抛弃他呢?他想到了“人民一号”,想到了和陈秉华的那次握手,想到了在“海鸥”买单人床单和纸质皮箱时她的那张哭丧脸和她那“爱倒眼眨毛”的毛病……
“现在我正需要你啊!卓英,”他几乎是在心里呐喊,“你撂下我一个人,在这紧要关头让我怎么照顾得好娘啊!”
可是她走了,甩手就走了,就用这份“声明”打了招呼,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和娘,那些犹新的记忆用两块抹布能够抹得掉吗?
“越是轻浮的感情越显得火热、激越,越是火热和激越的感情越不会长久,只有爱得平和才会久长……”
他忽然想起了不知在那本书上看到过的这段话,可是周卓英对自己的“爱”又算得上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