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

　　李明轩在夜幕下的街道上狂奔着，似乎要摆脱某种桎梏某种恐惧。天空飘起了细雨，街头行人寂寥，大家都勾着头缩着脖子匆匆地赶着路，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与痛楚。直到累到几尽虚脱，李明轩才停止了奔跑抓住一根电线杆佝偻着身子直喘粗气。他继而又痛苦地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恨这一切，恨这一切！”李明轩拼命捶打着电线杆，鲜血从指间流淌下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中的痛早已胜过这千百倍。这血甚至让李明轩产生了某种快意，他觉得自己是肮脏的，看着这肮脏的血从体内排出，他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精疲力尽的李明轩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夜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泥水弄脏了他的裤子，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无处可去，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的，自己就是一个孤儿。那个家已不再是他的家，因为家里没有了亲人。本来就似一座冰冷的宫殿，此刻更变成了寒冰地狱。他不想面对李云天，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这个做了他二十几年父亲的男人已不是他的父亲，李明轩不知如何再与他相处。他更不想按母亲的意愿去做个刽子手，他情愿这样流浪漂泊，如果某天暴毙街头正好将这肮脏的身子退回它来的地方。
　　李明轩就这样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火车站，他忽然想起了苏梅。是啊，他还有苏梅！李明轩比任何时刻都想念渴望苏梅，现在只有苏梅才是他的亲人，他只想回到苏梅的身边，紧紧拥着她再也不放开。李明轩蜷缩在火车站里挨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买了南下的车票。
　　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精神颓萎的李明轩苏梅震惊不已，他像是忽然从地底冒出来让苏梅不敢相信。
　　“明轩，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李明轩不由分说一把将苏梅紧拥在怀里，声音沙哑道，“梅，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一切！我再不想和你分开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李明轩的举动让苏梅更加迷惑不解，“明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李明轩摇着头，“梅，不要问我，跟我走好吗？”
　　苏梅料想李明轩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不然不会这么突兀和失去理智。她奋力推开李明轩道，“明轩，你和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明轩低下头不敢直视苏梅的眼睛。如果说之前在苏梅面前他还有一点点优越感，现在这份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乞求苏梅给他一份爱一个家。他甚至认为自己配不上苏梅，从云端跌落的王子变成了癞蛤蟆，卑微地乞求着天鹅的可怜和垂青。李明轩不想让苏梅知道真相，不想让苏梅知晓这个深深烙在他血液里的污点，更不愿让苏梅看到一个卑贱的肮脏的自己。
　　李明轩放开苏梅，转身走到窗前，“梅，我厌倦了争斗，厌倦了上海。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和你一起过清静的日子。”
　　苏梅还是不相信这个苍白的理由，李明轩之前虽然吐露过心声，但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这么决绝。她知道李明轩不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这样重大的决定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征兆下做出。
　　“是不是回上海见到伯父……”苏梅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李明轩回过头，看着苏梅满腹疑惑的眼神又停住了，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很难说服苏梅。
　　李明轩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梅，是我没用。从踏上上海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自己水土不服。虽然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但如今的上海已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上海，我的家也不再是那个温暖的家。我十四岁到的英国，寄养在一个老贵族家里。他的家族已经没落，也不再富有，没有华丽的别墅，没有奢侈的生活，但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让我懂得什么是爱，教我去爱身边的人，爱这个世界。他教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保护弱者，承担责任。他还告诉我做人的诚信，怎样真诚待人……可当我回到上海，我发现这完全是个不同的世界。”
　　李明轩愤恨起来，“这里充斥着尔虞我诈，充斥着权力欲望，没有爱没有尊重没有同情。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口是心非的事。这里的生活光彩奢华，却是一件看似华丽的丝袍，上面早已腐朽溃烂散发着恶臭。梅，我很痛苦，我真的很痛苦。我在英国学到的东西在这里根本无用，我就像一个异类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李明轩放缓口气继续道，“梅，有件事我不知怎么和你说。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香儿吗？”
　　“香儿？是张秉升的女儿？”
　　“是的，其实我来杭州是有目的的。父亲早就开始怀疑张秉升私吞公司的钱财，于是派我去杭州做卧底，前几天我拿到了账本父亲便让我赶紧回了上海。你知道为什么父亲这么着急让我回上海吗？因为我害死了香儿！”
　　“什么？怎么会？？”苏梅大吃一惊。
　　“那天香儿来我家找我，正好我出去了。巧的是，甄小姐也去家里找我，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香儿竟在我家门口跳湖了……”
　　“啊？宝慧？”
　　“我不知道香儿的死是否与宝慧有关，但我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李明轩黯然道。
　　“可，可是你并没有做什么啊？”
　　李明轩低下头，“梅，其实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和你坦白。之前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是香儿给了我快乐，对她我也曾动了心，可后来我又遇到你才明白你才是我的挚爱，我根本不可能接纳另一个女人，于是我开始疏远她。没想到香儿如此刚烈痴情，当初她为了我绝食抗婚我就应该想到，可悲剧还是发生了。”李明轩说着哽咽起来。
　　苏梅能感受到此刻李明轩内心的愧疚与自责，她也同情香儿的命运替她扼腕，但是苏梅不认为这一切是李明轩的责任。她走上前抱住李明轩安慰道，“明轩，香儿的遭遇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不，梅，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当初我让她抱有幻想，她怎么会走上绝路！你不知道香儿的父母有多么痛苦，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她还这么年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切肤之痛我们不能想象。现在父亲抓到了张秉升的把柄，他要趁张秉升最脆弱的时候突然发难，还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梅，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毕竟当初也是张秉升帮父亲打的天下，他们曾经情同兄弟，现在怎么可以这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李明轩说着激动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还有我母亲，她让对付我大哥。她说现在大嫂帮着大哥回公司做事，她怕家产落到大哥手里。她甚至还让我对付父亲，说趁早夺过家产断了大哥的路。这家人究竟是怎么了？个个为了家产明争暗斗，这到底还是不是一个家！”
　　苏梅听李明轩说二姨太要对付李明豪和云珠顿时紧张起来，“你妈不会再为难云珠吧？”
　　李明轩停止了抱怨，怕再下去会说漏嘴，便安慰道，“我妈她不会再为难云珠了。”
　　“可是你刚才还说……”
　　“梅，放心吧，她不会了。”
　　苏梅还是不放心，“明轩，看目前这个情况我们更不能离开，我们离开了云珠怎么办？我不能把云珠一个人扔在上海不管！”
　　“那你就忍心看我每天在地狱里煎熬？？你就忍心看我这样被折磨下去而无动于衷？？”李明轩又激动了起来，他没想到在苏梅心里自己的分量居然还不如云珠。
　　李明轩的愤怒让苏梅沉默了。面前的他好似一只绝望的困兽，在牢笼里焦虑挣扎却找不到出口，让苏梅心疼不已。她走上前抱住李明轩柔声道，“明轩，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我当然不忍心看你受这样的折磨。只是现在云珠的处境也让我担心，她一个柔弱的女子，我更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在红尘中挣扎。何况你也说了，你家现在情况那么复杂……”
　　“哼，她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柔弱。”李明轩冷笑一声。
　　“你说什么？”苏梅没听明白。
　　“哦，没什么。”
　　李明轩不想和苏梅多说家里的事，现在的李家就是龙潭虎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明轩不想苏梅卷入这些争斗。不过经过这些时日，李明轩渐渐感到其实没有人真正了解云珠。他不知道母亲口中的云珠是否属实，在李明轩眼里，这个女人就像迷一样的存在。她为何要忍辱负重替苏梅嫁到李家？因为和苏梅姐妹情深？即使亲生的姐妹也未必肯做这样的牺牲。她为何要对付李云天？如果说之前李明轩还认为母亲是臆想，现在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不然云珠为何帮着李明豪来对付母亲？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苏梅没再追问，沉思了一会说道，“明轩，如果你要和我一起离开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真的吗？太好了！你说！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肯跟我一起走。”李明轩没想苏梅竟然答应了，心里一阵狂喜。
　　“我要云珠和我们一起走。”
　　“什么？”李明轩诧异不已，他觉得苏梅的这个条件苛刻得几乎无法完成，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苏梅这么执着地要保护云珠。
　　苏梅望着李明轩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要云珠和我们一起离开。”
　　“为，为什么？？而且你觉得这可能吗？云珠现在是李家的大少奶奶，她怎么可能离开李家？”
　　“我不管，总之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云珠不管。她是替我嫁入李家的，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
　　“可这……？”李明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认为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你知道云珠离开李家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代你出嫁的事彻底暴露！之前我母亲就有猜忌了，本来父亲还将信将疑，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而且你也就危险了，以父亲的势力，要掘地三尺把我们找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绝对不行！”俩人正说话的当口苏士仁从外面走了进来。
　　苏士仁出门买些东西，回到家见李明轩和苏梅在屋内说话，甚是惊讶。上次李明轩来和苏梅告别，苏士仁心中窃喜，他希望女儿和李明轩就此疏远，渐渐淡忘了这份感情，还苏家一个清静。可没想李明轩这么快就折返，苏士仁料想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便躲在门外听着，当他听到苏梅要李明轩将云珠带出李家再也按捺不住了。虽然在苏士仁心中也将云珠当女儿看待，可毕竟没有和苏梅十几年的父女情深，如果非要在两个女孩之间做出选择，苏士仁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苏梅。
　　苏梅和李明轩见苏士仁进来，面面相觑停止了说话。
　　“梅梅，你糊涂！你这样做会把所有的人置于危险的境地！那李家是何等的势力，要把我们几个找出来还不是易如反掌？还有你，李明轩！”苏士仁转向李明轩，瞪着眼生气地说，“你又回来做什么？？
　　好好的公子哥你不做，整天缠着我家苏梅干什么！你们那种大户人家我们高攀不起，还是请回吧！”
　　“父亲！”苏梅挽住苏士仁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明轩没想被苏士仁下了逐客令，一时没反应过来，“苏……伯父，我……我对苏梅是真心的，这次来就是想带她一起走的。”
　　“一起走？你们想走去哪？你父亲能放过你们吗？”苏士仁一听更是怒火中烧，“还有你们拿什么养活自己？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带着苏梅打算去哪？你们年轻人就只知道爱情浪漫，这浪漫能当饭吃吗？”
　　“伯父……我和苏梅都读过书，谋生应该不是问题。”
　　“那你家里呢？你怎么交代？你以为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里就行了，你知道离开家的后果吗？还有你们居然还想把云珠也带出来，简直就是胡闹！”苏士仁气急一拳捶在八仙桌上，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叹着气。
　　“父亲，明轩他已经在李家待不下去了，我也不想看他痛苦，所以我已经答应和他一起离开了。”苏梅走上前和苏士仁说道，态度决绝。
　　多年来，苏梅一直是那个温婉听话的女儿，如今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忤逆父亲的旨意，苏士仁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惊愕地看着女儿，脑海里飘过一句话：女大不中留。
　　“诶！”苏士仁深叹一口气，“梅梅，虽然我们苏家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可我也是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何曾吃过外面的苦！”
　　“父亲，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和明轩在一起，再大的苦我也能吃！”
　　李明轩没想一向柔弱的苏梅在关键时刻居然这么坚定地支持自己，心中感动不已。他上前紧扣住苏梅的十指，向苏士仁保证道，“伯父，请相信我们，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哪怕千难万苦，我们也一定要在一起。”俩人深情地相望，无限柔情涌上眼底。
　　苏士仁看着俩人信誓旦旦的样子更火冒三丈，“怎么？你们这是在逼我？”他又将火力集中在李明轩身上，“李明轩，我真不知道苏家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要这样来纠缠我们。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自私吗？你不想扭曲自己继承李家的家业，就跑来鼓动苏梅和你一起出走。你知道你这样做给她带来的是什么吗？除了一个动荡不确定的未来，你还让她背负了红颜祸水的骂名！”
　　“父亲！”苏梅喊道，想阻止苏士仁。
　　苏士仁看了一眼女儿反问道，“难道我有说错吗？自古红颜惑昏君，很多人根本就是自己不争气，却让女人帮他背负骂名。”
　　“父亲！明轩他不会的。”
　　“是的，他是不会，可是李云天会。李云天可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儿子不想继承他的财产，他会认为是你苏梅勾引了他的儿子，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认为。李明轩，你不仅把苏梅至于不仁的境地，你更把她至于危险的境地！如果说现在只有云珠一个人不安全，那你们出走的那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将不安全！女儿，你真是想的太简单了，你们年轻人真是太天真了！”
　　苏士仁的一番话警醒了李明轩，他之前只想逃离那个家逃离让他讨厌的一切，可他根本没想过这样做会给苏梅造成的影响，也没仔细考虑过能给苏梅怎样一个未来。
　　苏士仁见李明轩沉默不语继续趁胜追击道，“李明轩，你不是在英国学了怎样做个男人吗？你这样不顾一切逃避算一个男人所为吗？你这样不负责任将苏梅带走是一个男人所做吗？你就这么离开有没有考虑过你周围的人？”
　　苏士仁连珠炮似地质问如一盆冷水给李明轩当头浇下，让他冲昏的头脑清醒了大半。是的，一直以来他总想做个真正的男人，保护他所爱的人，可现在的自己却像一个仓皇的逃兵，更是将责任抛在脑后。李明轩垂下头，放开牵着苏梅的手缓缓朝后退去，他又看了苏梅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明轩！”苏梅从后面追上去。
　　“梅梅！随他去！”苏士仁阻止女儿道。
　　“父亲，您不应该这么说他，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梅埋怨了一番又转身追出去。
　　“诶，这些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苏士仁长叹一声颓丧地坐回椅子上。
　　苏梅追上要跨出院门的李明轩，“明轩，明轩，你等等！”
　　李明轩停住脚步道，“梅，苏伯伯说的对，我就这样带你走是太危险太自私了，我不能这样做。”
　　“那……那你接下来怎么办？你不是讨厌那个家吗？”
　　李明轩转身抓住苏梅的肩膀，默默地看着她道，“梅，你等我。现在我的脑子乱得很，待我理清了这一切再做打算。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苏梅望着李明轩的双眸渐渐润湿起来，她依依不舍地扑倒在李明轩怀里，俩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