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计中计调虎离山之一 　　　　

　　陈叔儿有缘得遇名师传授刀术、轻功。临别时，恩师赐予环首刀道：“只能锄暴安良，不可助纣为虐！刀在人在，刀毁人亡。”眼见得环首刀即将受损，陈叔儿不禁心灰意冷，瞑目长叹。
　　然而怪事连连，陈叔儿并未耳闻环首刀与顽石撞击之声。反倒是那士子惋惜道：“好一柄利器，兄台岂可不多多珍重？倘若真个乌糟了，岂非令人扼腕叹息？”语音未落，陈叔儿又觉着有手掌按上自己右肩……顿时一股暖流透肌入骨，洋溢弥散，原先抽搐震颤之处固然化殆为安。更连一路兼程未消之疲惫，亦一扫而空。但觉得筋舒骨展，神清气爽，同时自己那握惯了的环首刀柄亦有人塞在了自己手中……此人似乎是那士子。
　　陈叔儿睁开双目一看，果然是那士子。手中环首自是完好无损。而那士子一番惋惜，其实话中有话，陈叔儿焉能不明白是在劝化自己？这士子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且又行侠仗义，只可恨与其相遇得太晚了！情不自禁下拜道：“先生神人，叔儿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先生。心甘情愿领受严惩。”
　　“哪里，哪里！”这陈叔儿诛除刘义隆，于贺振而言应是有功无过，哪还说得上“冒犯”二字？如今陈叔儿身陷进退两难之境，贺振理当援之以手道：“兄台事主以忠，本无过错。然而良禽择木而栖，何况兄台堂堂侠义中人？那刘劭，所作所为悖逆荒谬，其实就是一乱世孽障，身为俱灭只在旦夕。兄台何苦执迷不悟为之陪葬？兄台心中这‘忠’，非但将留下话柄，更连累了家人、友人、手下人。是否值得，望兄台三思而行。”
　　贺振这一番话，陈叔儿焉能不知乃金玉之言？只是当局者迷，何去何从，进退维谷。陈叔儿一时里不知如何是好。面有难色道：“先生教诲，叔儿若醍醐灌顶。只是叔儿正是为了家人、友人、手下人不受牵累，这才不曾隐居山林，远离是非之地。明知潜入湓口城，所作所为齿于人。却又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嗐！”
　　陈叔儿难言之隐，贺振早已得到杜澹及王敬则禀报，自然心知肚明。不以为意道：“些许难处，不外乎安顿家人、不带累了手下弟兄及东宫典签董元嗣。依我看，兄台只须能放下业已取得实则仿若朝露的富贵，真心诚意迷途知返。区区小事，非但可迎刃而解，且能各得其所……仅在兄台一念之间。”
　　陈叔儿总算明白了自己率手下潜来江州，一举一动尽在他人监视之中，哪里还有半点胜算？好在否极泰来——听这先生口气，有为自己排忧解难之意遂再次下拜道：“叔儿早已有心弃恶从善，只是何去何从，还望先生指破迷津。”
　　“兄台言重了。”贺振早已成竹在胸，见一番诱导到了火候，自报家门道，“在下贺振，兄台倘然信得过我，可……”因远远看见王敬则等各自押了手下败将而来，便悄声而语。直说得陈叔儿连连点头。末了道：“刘劭无德、无才、无能、无情、无恶不作，何以服天下人？半年之内，必有取而代之者，兄台顺天应人方为明智。况且兄台返回建康，刘劭见你无功而返，即便兄台忠心未改，只恐刘劭亦容不得你矣！唯有依计而行，方能脱离苦海。至于过后是何打算，人各有志，兄台大可自行其是。”
　　说时，王敬则等来得近了，遂扭头大笑道：“哈哈哈！一场误会，还不速速为诸位不速之客松绑？有道是不打不成相识，这就一道返回湓口城，为诸位接风洗尘。”
　　三月初九，满酉日，诸事不宜。
　　刘劭自从有了“王鹦鹉”，神魂颠倒，酒色欢娱通宵达旦。朝中事则交由始兴王刘浚处置。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远离爱妃一步。
　　是日日上三竿，刘劭犹自与“王鹦鹉”相拥而眠。这也难怪，刘劭纵情酒色，欲罢不能已近一月，难免渐觉体力不支，却又舍不得爱妃那勾魂慑魄令人欲仙欲死的滋味。起得晚了，自然合情合理。
　　谁知竟有侍婢胆大包天，禀报说是“陈叔儿求见”。难道不惧“君主之怒，血流千里”？
　　刘劭春梦正酣，有人惊扰，能不怒火中烧？喝道：“来人……”下文无非是“将这昏了头的贱婢拖了出去活活打死”。
　　好在刘劭蓦然醒悟自己曾经有过旨意：倘若陈叔儿求见，无论何时何地，即刻禀报。陈叔儿现在殿外求见，自然是已由江州返回。岂非刘骏已除？路淑媛成了自己后宫佳丽？往后……刘劭心痒难挠，恨不得即刻将其拥在怀里。刘劭满腔怒火顿时化为欲火，口气一转道：“命陈叔儿西阁进见。”
　　是日果然诸事不宜，那陈叔儿竟是孤身一人而返，且奏道：“湓口城戒备森严，来历不明尤其身怀利刃者，格杀勿论！臣等虽能空手混进城去，然而刺史府守卫更严，侍卫众多且武功不凡。若想刺杀武陵王，一时里实在不易得手。臣只得令丁二等暂且留在湓口城外，独自一人返回建康求见陛下，求陛下饶恕臣等无能之罪。”
　　这陈叔儿哪里是来请求皇帝宽大为怀？分明浇了刘劭当头一盆冷水。刘劭本就不是宽宏大量之人，气急败坏处，脸色铁青道：“有辱朕命，可恶之极！如此无能，怎敢活着回来见朕？哼！”
　　刘劭寡恩少义反面无情，陈叔儿原本难舍的些许“忠”，顿时荡然无存。暗自庆幸亏得先生有计相授，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臣自知无面目求见陛下，只是臣有过仔细察访、打探，明白了自己未能得手在知已而不知彼。便思谋出一调虎离山之计——臣于途中听闻‘五水’作乱，陛下若下旨命武陵王率所部征讨，届时，臣便带领百十精兵趁湓口城空虚入城宣旨，并传旨诸州、郡，指责武陵王勾连‘五水’图谋不轨，命诸州、郡共讨叛逆。武陵王根基已失，且四面楚歌，尤其路夫人已为陛下所控，能不投鼠忌器。唯有任凭陛下处置。这师出有名之策，请陛下圣栽。”
　　彭泽，双钟山。
　　这双钟山分南、北二山，南为上石钟山，北为下石钟山。二山对峙，山下有深潭。风吹浪击石，声若洪钟，因此得名。
　　双山地形高耸，陡峭峥嵘，控扼大江、彭蠡，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号称“江湖锁钥”，乃军事要塞，为兵家必争之地。
　　三月廿六，执寅日。宜订盟、会友、捕捉、教牛、驯马……黄道长吉。
　　是日天高云淡，和风徐来。上石钟山寨外有一士子，衫袖翩然，凭栏远眺。但见匡庐五老峰如拱如揖，彭蠡古泽、东去大江，烟波浩渺。这士子吟道：“……六龙俨其齐首，戴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正自得其乐，一健卒来报道:“禀先生，马队半个时辰内可抵山下。”
　　这先生正是贺振，闻报后下令道：“传令下去，弓箭手速至山西路口，严阵以待。倘然有人胆敢硬闯，射杀勿论！”
　　吩咐完毕，贺振回转山寨命李和执令旗上哨楼，朝着下石钟山左右摆动。下石钟山亦有人挥红旗左右摆动呼应。李和见下石钟山守军无丝毫懈怠，便下哨楼向先生复命。
　　原来，那一日金轮峰下树丛里，贺振向陈叔儿慑之以武功，晓之以道义。陈叔儿本就天良未泯，利害得失取舍之间，那无道刘劭遂成了块有毒“鸡肋”。
　　陈叔儿幡然悔悟，领了先生之计返回建康，一来安顿家人及劝说好友董元嗣弃暗投明，免得受到牵累。二来面见刘劭，献上“调虎离山”之计，其实为了率手下兄弟离开建康，免遭池鱼之殃，且又削弱刘劭羽翼。
　　陈叔儿独自一人返回建康后，贺振生恐其一时不慎露出破绽。便又命王敬则尾随而去，陈叔儿若有不测，也好与杜澹设法援救。
　　好在陈叔儿依计而行一帆风顺，一一处置妥当后，率劲骑离开建康前，自然忘不了去向杜澹辞行。是时王敬则正在杜府后院，因是免得节外生枝，自然不便露面。
　　陈叔儿告辞后，王敬则随即辞别杜澹，日夜兼程赶回江州。只因贺振虑及即便同胞兄弟，亦未必同心同德同气相求。陈叔儿所率百余骑武士，难免有自鸣得意冥顽不灵者。为防不测。遂与陈叔儿约定——会集于石钟山下前，不向诸武士吐露实情。王敬则径直来到上石钟山，贺振早已排兵布阵，等候佳音。见王敬则风尘仆仆却难掩从容自若，能不明白陈叔儿不负所望大功告成？仅只过了一日，又有斥骑来报：陈叔儿率劲骑已来得近了。当然命上、下石钟山守军：严阵以待，不叫有半点差池。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贺振居高临下，看见百余骑人马迤逦进了山东路口。哨楼上李和不敢怠慢，手中令旗朝着下石钟山上下挥舞——此乃出击之令。这一上下挥舞，只见上下石钟山山石间，树丛里，顿时刀矛林立，寒光闪闪。更有数百壮士矫捷如飞下山去，看得出个个身手不凡。顷客间便已将山东路口堵住，旋即又成雁阵分列两边。
　　“叔儿兄，辛苦了！”雁阵中步出一士子，朝着略显骚动马队拱手道。自然正是贺振。
　　“惭愧惭愧！”陈叔儿连忙下马施礼道，“叔儿不才，怎敢劳动先生相迎？”并扭头道，“诸位弟兄，叔儿多次向诸位提起过那待人侠义仁厚，武功出神入化的贺先生就在面前，还不快快下马拜见先生？”
　　直到此刻，虽说陈叔儿尚未向弟兄们道明西进江州实情。不过一路上已然将自己如何遭逢贺先生盖世神功，贺先生又是如何大仁大义妙语解惑……而陈叔儿重情重义驭下有方人人敬服。这百余人本就是陈叔儿率下精锐，语出其口，自然深信不疑。这一声令下，哪个还敢怠慢？齐刷刷拜倒余地。
　　“诸位兄弟快快请起！”贺振焉能不知收服尚武之人，便须恩威兼施？逍遥游“矫若游龙”，刹那间便来到众人近前，连连抬手道，“营寨中早已备下酒宴为诸位兄弟接风洗尘，往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繁文缛节，能免则免。”
　　贺先生步履翩然，恰似驭气而行。抬手处隐隐有浑元之力上托，下拜者个个不由自主起身立定。惊愕处瞠目相视，如何还说得出话来？
　　蓦地，下石钟山上有四人飞奔而下，转眼间来到近前，原来是丁二、于三、王四、甘五。他四人先见过先生，再又见过陈叔儿，这才招呼众人道：“众弟兄一路上辛苦。山上营帐、炊具等早已齐备。又按照先生吩咐，酒宴亦已备下，就等着为众兄弟接风洗尘。众弟兄这就一道山上去！”
　　尚武之人讲究的是大壶饮酒，大块吃肉。而贺振，即便有这豪情，却未必有这豪兴。好在他不是拘泥之人，说是侠肝义胆也好，说是笼络人心也罢。总而言之，贺振能以王府先生之尊，与寻常侍卫人等同席共饮，便足以令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