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岁月如织 第一章上

那是一个桃花灿烂的季节，我也只有十四岁，但父亲去世了两年了。我也早已不想读书，只是赖在课堂上看着窗外，算计着对面的工地多少天起一层楼，算计着两千年我多大岁数。我们的教室在马路的边上，有时候我会居高临下的看着路上的行人，看着他们走来走去，一脸坚定且有目的的样子，就好像是一只只披着重甲郑重其事的天牛。
如同那首歌里唱的那样：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放学，盼望着一张长大而成熟的脸….
我常常在英语课上和同学一起捣乱，我们的英语老师很年轻而长相丰满，我们私下里都管她叫胖燕子。她是一个人爱干净且怕老鼠的女人，所以我和我的同学就比赛吐痰。当她一边大声地领读着课本，一边慢慢地走过来，在看到满地的口水便小心翼翼的让过去。而我们这时往往快活的压抑地笑出来。
最后我终于不能忍耐下去，在一次放学后我要求母亲送我当兵去。母亲听了我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我们家代代都是军人….所以，第二天我就不去上学了，现在想起来母亲真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街坊里闲逛，和社会上的一些青年在一起玩，其实也就是像我一样或大一点年纪的辍学孩子。我告诉他们我的打算，我要去当兵。于是他们不再对着刚放学的女孩子吹口哨了，而是把全部兴趣放在我身上。比如我有一次打算理发，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力气很大的男孩子问理发师要过推头的电推子，在我的头上胡乱得剪起来，最后理得就像是文化大革命那些被批斗的走资派的阴阳头一样。没办法，我只好刮光头发。我小时候睡觉不老实，理了光头后坑坑洼洼的很不好看。
自然我的那些所谓的同伴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我便离开了他们自己一个人玩去了。我一个人在街坊里乱转，失去同伴很是孤单。我也不朝刚放学的女孩子大声的呼喝，因为只剩我一个人，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有时候看别人下棋，有时候无所事事的走啊走，一直走到离我家很远的的长河边。
河滩上长着各式各样的野草，在早春湿润的空气中随风飘摇。各式的野花或者已经绽放。或者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花蕾。河水很脏，向东流去，散发着沥青的味道。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摸了一根竹竿，便在风中使劲的挥舞着。棍子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刀子一般将那些长得一人多高的野草打断割掉。我有时候会远远的看着春日的蓝天白云发呆，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发呆，就这样混过几个小时一个下午。然后我慢慢的走回来，灞桥热电厂巨大的烟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吐着白烟，没风的时候那烟便直上云霄。
就这样混到了三月，我的母亲要我去临潼我的一个本家舅舅家里去住，他是部队上的，一个大校，师的副参谋长，退役的飞行员。他是一个彪形大汉，没事呆在家里时，喜欢听机场上飞机起落的声音，并告诉我们飞机的型号。其实这很简单，因为这个飞行师清一色的都是强5型的战斗机。当然偶尔会有转场的飞机飞来，像黑鹰直升飞机，像轰6式轰炸机。而我则悄悄地偷他的烟抽，他的烟很好，都是进口的，蓝健，希尔顿，三五什么的。我抽着他的烟，躺在机场的草坪上，也学他的样子猜着飞机的型号。但是我很看不起这里的飞机，当时美国人已经研制出了第一代隐形轰炸机F——117。
他并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被刷下来的，他是因为在文化大革命时打了老师一拳而被军区空军的政治部勒令停飞的。当时正准备升他为飞行大队长，也就是师长，而他的老师就在这个时候很凑巧的告了他一状，所以落了个如此的下场。
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是个飞行员，哪怕只是曾经的，而且是个大校，还有一身漂亮的制服。
家里人把我的户口落在临潼我的这个本家舅舅这里，这样我就可以以部队家属的名义去参军。我和部队上职工的还有军人的孩子们在一起检查身体，这时候我已经吸取了教训。我没有暴露我和这个舅舅的关系，同时也离他们远远的。只是有时候我夹杂在一群相互认识的年轻人中，他们父母还是注意到了我，我陌生的脸很打眼。
这令我的舅舅很是诧异，因为他估计我会大肆的宣扬我和他的关系，所以他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是我竟然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招摇过市，所以他对我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他并没有夸奖我，但是他的老婆还是对我母亲表扬了我，说我检查身体时一声都不吭。那些和我一起的孩子们至今还不知道——我是谁，哪里人。
当体检结束以后，我便又回到了西安。我的心情并没有变化，我还没有感觉到当兵对我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去临潼对我来说只不过算一次短途旅行。我照旧的在街坊里乱转，照旧去浐河玩，还是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所有的同学都还在上课，寒假结束了，三月底了。阳光也渐渐的有了力气，花开得到处都是，桃花梨花成片成片的，但是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而在浐河只有垂柳刚吐出一点点嫩绿颜色淡极了，犹如一道轻烟笼罩在黑色渐渐转绿的枝头，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走。
我没有朋友。
有时候我站在丘壑的顶端，远眺着大地上纵横起伏的民居，田亩，荒坟，和华厦。远望，远望，一直远望，甚至瞳孔因为过于放松而有点隐隐作疼。有些放风筝的人在滨河的土路上熟练的操控着绳子，我非常向往。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有放过风筝，我的父亲不会糊风筝。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弟要求他做一个风筝，结果很失败，没有放起来，我弟还取笑了父亲。也没有人教我们糊风筝，于是年年只能看着别的孩子放风筝。
我的父亲是得癌症死的，胰腺癌，最疼的一种。他坚持了六年，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二岁。唉！癌症是非常折磨人的，病人临死前一分钟还是清醒的。那时候对杜冷丁还有限制，即使病的非常严重每天也只能打一只。与其说他是病死的，不如说他是疼死的。
我非常怕得癌症，不是怕死，是怕疼。
我不明白我为啥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也许不是多愁善感，我只是胡思乱想，说句老实话我沉醉在这白日梦里不能自拔。
还是说我看到的吧，麦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同桌，一个个子高挑白皙有些淡淡雀斑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我有些自作多情的想起来，我是不是该在临走前找她一下，告诉她我要去当兵了。四年，空军。我这么想着想着，仿佛是爱上她一样，觉得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就连她的雀斑也变得很俏皮，我想着她走路的样子，扭来扭去的。尽管很奇怪，说句老实话我不明白女孩子走路为啥要扭，但我承认确实很好看。
我又想抽烟了，这时候有一根烟多好。我想我要是在临潼就好了，我可以拿我舅舅的烟。但是此时此刻——我翻遍了我的口袋，只搜出来三毛多钱，这钱只够买羊群的。我不喜欢羊群，质量太差了，呛人，是农民抽的。我的过去的那些伙伴都是这说的，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羊群不是好烟。我想，我想我不能掉价，尽管没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抽烟是个念头，一旦勾起来了就觉得心里痒痒的不可遏制。我现在实在是想抽一根烟，我像一个没头的苍蝇在浐河岸边走来走去，挥舞着竹竿狂乱得向三月的草地扫去。
最终烟瘾战胜了我最后一点点自尊心，我想我还是去买包羊群吧，于是我便去买了包羊群。
有烟抽的日子很幸福，我抽着烟，吞吐着青色的烟雾，心里无比畅快，就连劣质的羊群烟也变得甜丝丝的。我甚至还买了包火柴，我突然有了点一堆火的想法。我快活的到各处搜集可燃物。柴火，衰草，还有沥青毡子，等等其它。我还找了一些废纸，慢慢地将火点燃。然后看着火苗发呆，看着火苗犹如喂不饱的怪兽起起落落吞吃一切的样子还有黑色的浓烟，这一切让我觉得非常有趣。我便在火堆旁发呆，直到肚子饿了起来。但我不想回家，我只想在这堆火旁边呆着。四周很是安静，我的肚子咕噜噜的响。红色日头渐渐地西去，白色的月亮也升了起来，在太阳余晖的照射下那月亮毫无光辉，苍白透明。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无可奈何的回家去了。但我没有灭掉那火，只是走开了，丢下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