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三十七）

　　5
　　1968年9月，杜莉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弟病危迅归。她来不急告诉江南，便匆匆往家赶。
　　杜莉下了长途汽车，刚进家门，便被二姐带到医院。路上，杜莉知道了家里一些情况：弟弟伤得不轻，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大姐将要临盆，住在医院，回不来。
　　还未进病房，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杜莉的心顿时“咚咚”颤动起来，只觉得两脚发软，她拖着步子，进到病房，看到母亲趴在脸色灰白的弟弟身上，双手使劲摇着弟弟，大声呼喊道：“宝儿，宝儿，我是你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就这么走了，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真忍心呀。”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弟弟，这么年轻，却再也醒不过来，杜莉和二姐跪倒在弟弟床前，伤心地大哭起来，一旁的父亲，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猝然倒在地上，杜莉见状，惊呼道：”爸，爸，你怎么了。医生，医生！”
　　医生听到呼喊声进来，忙将杜莉父亲抬到另一病房进行抢救。
　　江南的父母闻讯赶到医院，杜莉母亲满眼仇恨地站起来，指着他们：“滚，滚出去！”
　　杜莉被母亲的神情吓坏了：“妈，这是江叔叔他们。”
　　母亲全然不顾，朝江南的父母扑过去：“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杜莉忙将母亲拉开：“江叔叔，你们先回去吧。”江南母亲想对杜莉说些什么，被江南父亲拉着离开了医院。
　　“妈，妈！”听到二姐的声音，杜莉回头，见母亲晕倒在二姐怀里，二姐哭喊道：“妈，弟弟没了，爸爸还在抢救，你再有个三长二短，让我们如何是好呀。”
　　母亲醒过来，对杜莉哭述道：“你听着，你弟弟就是被江北打死的。他真不是人啊，他开着大卡车追赶你弟弟，辗断你弟弟的一条腿，你弟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他还逼着你弟弟给他磕头认罪，你弟弟不肯，他竟朝你弟的另一条腿开枪。”
　　母亲的话，让杜莉如五雷轰顶，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弟弟遭此毒手，死得如此惨烈，好好的一家人，突然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这一切全是因江北所为，此时的杜莉，恨不能亲手杀了江北，就是不能杀死他，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杜莉来到江南家，“乓、乓、乓”砸着门，开门的是江南母亲，她胆怯地叫了声：“杜莉。”
　　杜莉没有吭声，只顾大声喊道：“江北，你出来，我今天和你拼了。”
　　江南母亲含泪说道：“我们已经几天没见到他了。”江南母亲跪在杜莉面前：“我给你们一家人跪下了，看在江南的面上，你就饶了江北吧。”
　　杜莉不顾一切冲进去，见江南爸爸无奈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她里外找了一遍没见到江北。这时，门开了，江北正好回家，见情况不妙，便转身往门外走，杜莉见状，发疯似地追着他跑出来，江北停下脚步，恶狠狠地说道：“你知趣点，我不想和你这个妇人斗。”
　　杜莉冲上去扇了他一耳光，江北回手一推，将杜莉狠狠推倒在地，骂道：“你这个泼妇。”他抬起脚朝杜莉踢去，“住手，江北！”江北的母亲大声喊道。江北的父亲也跟在后面跑出来，他扬起手，对着江北狠狠打下去，他又累又气，气喘吁吁地说道：“为了你那个组织，你丧尽天良，无法无天，你看清楚了，她可是你未来的婶子啊。”
　　江北不屑一顾地对杜莉嚷道：“呸，反革命的家属，也配。我警告你，你再敢找我哥，我杀死你全家。”
　　杜莉爬起来，恨不得和江北拼个你死我活，却被江妈妈死死拽住：“莉莉，你不是他的对手。”江爸爸已没有力气，他用脚狠狠地踢着江北，可江北连动都没动一下。江北走到杜莉面前，狠狠地说道：“你这个婊子听好了，要不是看到我爸妈在，我今天决不放过你。”说完，便趾高气扬地离去。
　　杜莉不顾一切，追着江北，追到厂门紧闭的厂门口，江北便没了踪影，她想江北一定躲了进去，她冲着门里喊道：“江北，有种你出来。”只听见一男子吼道：“住嘴，你干什么的？”杜莉这才看清，厂门口由四、五个男的把守着，个个凶神恶煞，杜莉早已不管不顾了，她哭喊道：“我要找江北报仇，他害死了我弟弟。”那几个守门的听后，哈哈大笑，一高个子男子故意挑衅道：“你找江队长报仇？那你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不然，我们对江队长不好交待呀。”杜莉冲上去，被他们推到在地，她爬起来，再冲上去，又被他们推到在地……
　　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家，想着还躺在医院里的父亲，看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她无助地瘫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她拿起桌子上弟弟的遗像，看着照片上一脸灿烂笑容的弟弟，她心中充满对江家仇恨的怒火，恨江北，恨江北一家人，恨江南，恨自己。
　　料理完弟弟的后事，杜莉在弟弟的墓前暗暗发誓：要为弟弟报仇，包括断绝和江南的关系。
　　杜莉和二姐到街道、工厂、派出所，为弟弟伸怨，掌权的是江北一派，对杜莉她们反映的问题，要么推诿，要么干脆不接待。派出所一位老同志悄悄劝杜莉：“姑娘，你弟弟的情况我们也听说了。关健是你弟弟参加的那个组织，现在定性为反革命组织。这样，你们回去写个材料先放在我们这。”
　　杜莉和二姐回到家里，连夜写好材料，第二天交给了派出所的那位老同志。
　　二姐请的事假已满，上班去了。杜莉在家里要劝母亲，每天还要赶往医院照顾父亲，精神的折磨和体力的消耗，让她极度疲惫。这两天，她感觉自己身体出现了不适，胃不舒服，吃不下饭，还反胃。杜妈妈心里明白，女儿内心的痛苦不比她少，女儿除了忍受她一样的痛苦外，还忍受着和江南绝裂的痛苦，杜妈妈心疼地劝女儿：“莉莉，你休息下吧，这段时间你也累了。”杜莉躺在床上休息了一天，情况仍不见好转，杜妈妈劝她到医院开点药。杜莉来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她怀孕了。怀孕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让她顿时没了主意，更不敢告诉父母。她回忆是7月，她过生日，与江南见的面，就是那次见面让她怀了孕，真是老天不容呀，她无助地跑到江边放声大哭，未婚先孕，让她如何面对家人，面对同事。曾经的爱，突然间，变成了恨，她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声音：是江北杀了你弟弟，是江南彻底毁了你。
　　
　　回到渡口，杜莉再没了往日的笑容。
　　周未，江南满怀愧疚赶过来。一个多月未见，此时的杜莉，无精打采，面色苍白，江南心痛地走上去，跪在她面前：“杜莉，我替我弟弟向你和你们家陪罪。”
　　杜莉满脸仇恨，冷冷地看着他：“你跪在这，我弟弟就能复活吗？我爸就能站起来吗？如果能，我愿在这跪一辈子。”
　　江南流着泪，无助地说道：“杜莉，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杜莉站在那一动不动，生硬地回答：“不要说我父母，就是我也不能原谅你们江家。”
　　杜莉的眼神，冷得让江南感到浑身冰凉，她的声音，硬得让江南感到万分无情，深感内疚的江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过了许久，杜莉擦干眼泪，一字一句地说道：“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恨江北，恨你们一家人，也恨你。”
　　望着杜莉远去的背影，江南泪流满面。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是江北害死杜莉的弟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仅让杜莉一家人失去亲人，遭受磨难，也让自己和杜莉的爱情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远离家人，身在渡口这样艰苦的环境，以及后来遭受的种种境遇，江南已经从心底把杜莉当成自己最亲密的人，对她有着浓浓的爱和深深的依恋。都说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从他出生之后到有意识开始，他就在寻找各种亲密关系。而在这些亲密关系中，最重要的，除了最初对父母的依恋，就是后来的与恋人的相爱。陷入亲密关系中的人，其实是最脆弱的，彼此之间都高度地认同并依赖对方。当这种亲密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双方就会感到万分痛苦。古人曰：“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见“情”是多么折磨人。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杜莉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坐立不安，无法平静下来。忧郁，无助，绝望，让他变得烦躁焦虑，无法控制自己，有时，甚至于悄悄跑到无人的地方，大喊大叫一阵，才稍为好受一些。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却仍然不能抵减这无比悲痛绝望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已等不到任何希望，他感到已经没有耐心坚持到最后了，他甚至想到死。
　　回到宿舍，他给杜莉写了封信，意思是让他依恋、牵挂的人决意与他分手，他痛苦万分，心灰意冷，他厌倦了这个世界。信上还说，他爱杜莉，深知杜莉也是爱他的，但发生的这一切，不仅让两家不能面对，也让他们无法面对，既然在人世间做不成夫妻，那他愿在另一个世界去等着杜莉……
　　
　　杜莉拿着江南写来的信，漫无目的地走在山坡的枯草丛里，枯草钻进她的衣服裤子里，也全然没有感觉，她脑子里不时出现弟弟的身影和爸爸躺在床上痛苦的表情，从弟弟惨死，爸爸卧床不起，到与江南的决裂，二个多月来，身体上的变化，精神上的摧残，思想上的苦闷，感情上的压抑，种种坎坷跌宕，受此煎熬，原来饱满红润、容光焕发的她，如今清瘦苍白，黯然无光。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工棚着火了！”一群工友从她身旁跑过去，她回过头，只见离她不远的工棚冒出浓烟，火越来越大，不一会，火势便已控制不住，有人拿起水桶灭火，有人从里面抢出东西，几间蓆棚，一支烟功夫就变成了火海。杜莉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大火，自言自语道：“这样多干脆呀，什么都不用想了。”
　　身体日渐发生的变化，把她逼上了绝路。未婚先孕，世俗的眼光与流言会淹死她，与江南结婚已不可能，不仅父母反对，自己也无法面对，无论那种情况都足已把她逼上绝路。那场火灾，让她想到死，只有死，才能摆脱，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她心底还有不甘，这种不甘，是她心里还在呼唤着江南，随着身体的变化，这种呼唤也越加强烈，她已没有一点力气来承受。最终，她拿起笔：
　　爸、妈：原准备明年春节和江南结婚，可是发生这样的事让我无法面对，一方是养育我的父母，我亲爱的弟弟，一方是杀我弟弟的仇人，可他的哥哥又是我深爱的人。我在心底无数次地问该怎么办，我痛苦、无助，我已无路可走……生活、未来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再没有任何意义。
　　爸、妈，女儿不孝，女儿已打定主意，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界。女儿工作后攒下的钱随信寄给你们，让女儿再尽最后一份孝。
　　女儿走后，你们不要难过，女儿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女儿杜莉
　　她又拿着江南写给她的信，把自己的决定写在了上面。
　　
　　第二天一早，杜莉请了假，先到邮局寄了信和钱，回到房间，整理好东西，找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换上。
　　杜莉拿着江南写给她的信，第一次来到江南所在的工地。江南接过信，一切都明白了，他望着眼前清瘦苍白的杜莉，平静地点点头。他们就这样并排坐在山坡上，一直静静地坐着，眼前的山、眼前的水，仿佛这一切，都已经与他们没有关系。
　　许久，江南才起身，他悄悄来到存放雷管的仓库，拿出一根雷管藏进衣服里，朝杜莉所在的方向走来。
　　杜莉目视着朝自己走来的江南，晚霞映着他的身姿，微风吹佛他的头发，她的脑海不时闪现出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情景，眼泪如决堤般涌出，泪流满面的杜莉问江南：“后悔吗？”
　　江南摇着头，双手紧紧抱住杜莉：“我爱你，没有你，我也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杜莉喃喃说道：“带我离开这儿，我们一起到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另一个世界。”
　　江南拉响了放在他衣服里的雷管，雷管发出丝丝的响声，杜莉抱紧江南：“江南哥，我们有孩子了，我不想让他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个世上，我要带上我们的孩子……”
　　一声巨响，天边的红霞染红山岗，映出两个年青人紧紧相拥、慢慢倒下的身影……
　　
　　道泽、赵志鹏来到江南和杜莉的坟前，赵志鹏双手为他们添了一捧新土，痛心地说道：“你小子怎么不知道珍惜自己啊。”
　　一旁的道泽回忆起与江南一起工作、生活的画面，多好的小伙子，就这样离开了。他将那块石头放在他们的坟前：“它见证了你们的爱情，就让它好好陪着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