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区委书记张士群带着孙大林来踏看水利建设工地了。
　　张士群三十几岁，中等个头，身体略显单薄，面色有点苍白。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灰布军衣，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通身看去，人们都会把他归于干部或读书人之类。
　　张士群的人生经历其实基本上没有脱离过这两类。他出生在本县一个富裕中农家庭，八岁进学堂，整整念了十年长学。回家后，父母替他包办了一桩婚事，硬逼着他成亲，他因为心目中早有了意中人，于是一气之下投奔了游击队。没干上一年，当时的中心县委就把他调了去。由于他文化水平高，各方面表现好，这一带刚解放，他就被派到东西河区当了区委书记。
　　几年来，他的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历次政治运动，他所领导的东西河区都走在前列。县委主要领导相当器重他，去年就私底下给他打招呼，准备提拔他进县委班子。遗憾的是，原任区长一直与他有分歧，今年初把矛盾捅了上去，影响了他的前途。他虽然在这次整风运动中把原任区长给挤走了，并且推荐了他自认为是大老粗的郭明堂接任，但心情还是不很畅快。因此，他决定借今年的冬季水利基本建设，搞点大动作，造出些大影响，以此来重新树立自己和区委的威信和形象、、、、、、
　　县委主要领导对东西河区的这一做法给予了高度评价。这就使得张士群不仅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而且更加把这一工程当作工作中的重中之重。他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到工地上走一走，看一看，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指导工作，有时还亲自和人们劳动一会或现场鼓励人们几句、、、、、、
　　现在，张士群一路兴致勃勃的走着。当他看到一面面猎猎招展的红旗，一个个干劲十足的人们，听着那响连一片的“叮叮、铛铛”的锤声、“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和“嗨哟、嗨哟”的号子声，情绪显得异常地高昂。他指指点点，尽量提高嗓门对孙大林说：“你看你看，我们的人民群众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了不起啊！这么冷的天，又下雪了，大家还这么干劲冲天，我们区委的干部真要好好地向他们学习呢！”
　　孙大林赶忙附和道：“真是不简单！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我建议机关干部都要来亲自体验体验！”
　　张士群赞赏道：“你这个建议不错。等会就发通知，要全体干部都来参加劳动！”
　　可是，等他们来到搬运石头的现场时，却看到了另外一番情形――不少人在磨洋工，不少人在说闲话，还有人在无聊地数着天上的雪花、、、、、、张士群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他要孙大林赶紧叫过负责这块施工的王家湾村支书王永年，不问青红皂白地对他大发雷霆：
　　“王永年你看看你们在搞什么？一个个疲疲沓沓磨磨蹭蹭，像你们这样要干到猴年马月？你再到别的工地看看，谁像你们这样了？看来你们是存心想当反面典型了？”
　　王永年自觉有点委屈，小声辩解说：“张书记，我们和别人有点不同，他们挖河，天怎么样也能干，你看我们搬运石头，路一滑就危险了、、、、、、”
　　“危险？难道比枪林弹雨还危险？”张士群最见不得别人同他顶嘴，他粗暴地打断王永年的话，“看你这样子还有理了？我看首先是你思想上有问题！我警告你王永年，再这样磨下去，如果影响了工期，我一定拿你是问！、、、、、、”
　　王永年知道自己再不能说什么了，那样只能更加惹恼张士群，于是他装出很诚恳的样子，任由张士群训斥。
　　张士群发了一通火，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这时，他忽然看见程大牛走了过来，心里立刻有了主意，他朝程大牛招招手，大声说：“大牛你来得正好！他王永年说这搬运石头的事干不了，你看你们能不能干？”
　　程大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着哈哈说：“王支书谦虚吧，他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张士群不高兴地说：“你甭管他谦不谦虚！你先说说听不听指挥部的号令吧？”
　　程大牛不敢再开玩笑，马上表态说：“听！当然听！您说要我们怎么干吧？”
　　“好！”张士群满意地说，“从明天起，你们李家村和王家湾村换防，他们去挖河，你们来搬运石头。我倒要看看搬运石头是不是真的就这么难？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石头的问题？”说罢，他有点厌恶地朝王永年挥了一下手，“你走吧！记住，我每天都会到你的工地去看的，要是还不行，没你好果子吃！”
　　王永年不满地退下了。
　　程大牛心里过意不去，故意大声问张士群：“张书记，您刚才说的是气话吧？”
　　“你见我说过气话吗？”张士群正色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对不听话的人决不留情！呃，我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程大牛于是小声把李耕出事并被抢救过来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说了-----他想把李耕带回到李家村的工地上去。
　　张士群默着脸半晌没表态，待要离开时才勉为其难地说：“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你就找孙特派员吧。不过我可是提醒你，千万不要再耍什么滑头，那样对你可是没有半点好处。你要时刻想着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工地上的事你要给我多带头，明天我也会来这里看的。”
　　程大牛说：“张书记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抺黑的！”
　　
　　换防后程大牛有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搬运石头的确要比挖河艰难许多。石头个大沉重，只能一人一块地搬或两人、四人合力地抬，而且从堆放处运到建闸处要爬十来米高的河坡和走几十米的路程，不仅劳动强度大，工作效率低，而且稍不注意就会被石头划伤或砸伤。村里的民工们对此议论纷纷，很有怨言。程大牛不敢说明真相，只得一面好言相哄或恶语打压，一面带着几个村干部抢干重活作出表率。
　　这天，程大牛和会计李有田、民兵连长李秋生、青年突击队长李石头一起搭成了一个抬石头的班子。他们专挑那些个大体重的石头抬。坡陡坎滑，力量不均，他们几乎是一步一颤、一步一悠地往上挪。其形态其艰难其危险，叫人悬胆捏汗，一惊三叹！
　　临近中午，炊事员来工地送饭，恰好碰上他们几个正抬着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坡，于是关切地冲着他们叫道：“小心呀――！”
　　抬在第一根杠子左端的李秋生应道：“没事。今个，做么子好吃的？”
　　话刚说完，他的脚下就滑了一下，腿随之一软，左膝正好抵在上一阶土坎上。
　　力量倾斜，绳子滑动，险情突发！说时迟那时快，抬在后面的程大牛和李友田忙惊叫着用手去推石块。四周一片惊骇！幸亏石头的尖角触地，才使得石头没有滑出绳套。
　　好险哪！他们四个人都好像从死亡线上走了一遭，脸色惨白，冷汗淋漓，浑身打颤。好大一会，他们都处在麻木状态――李秋生单腿跪着，李石头随势弓着，程大牛和李有田则一手握着杠头，一手推着石头。――活生生的一幅抬石浮雕。
　　“碰着没有？”待惊慌的狂飙在心头渐渐平息，程大牛关切地问李秋生。
　　“准备上吧。”李秋生瓮声瓮气地说。他是个很要面子的年轻人，心里感到窝火。
　　于是摆开架式准备爬坡。前面两个人缓缓地直腰。石头渐渐悬空。晃荡了两三下，便像走完发条的钟摆停顿了下来。
　　程大牛开始数数：“一、二、、、、、、”
　　当“三”字一落音，前面两双脚同时跨高一坎。后面两双脚紧跟着也挪了一坎。也许是歇了口气的缘故吧，四个棒劳力都有散了劲的感觉，仿佛刚才的一步用去了全部的力气。他们大口喘着粗气，重新积聚力量。
　　“怎么样？”程大牛问。
　　李有田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李秋生竟突然筛起糠来：“我，我，不行、、、、、、了！”
　　“沉住气！”
　　“实，实在，不、、、、、、”
　　话没说完，李秋生便猛然歪了肩膀上的杠子。
　　猝不及防！猝不及防！！李石头被杠子重击一下扑倒了。程大牛和李有田本能地摔到了两侧。
　　石头带着杠子和绳子“轰隆隆”地往下翻滚。
　　正在河边的人们像受惊的鸭子一般惊叫着逃蹿。
　　由于惯性的作用，石头不断加速，甩下绳杠，腾空飞起。
　　河边一位正在逃跑的中年汉子跌倒了。
　　石头朝着他飞了去！
　　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
　　人们疯狂地喊叫起来！
　　有的人竟捂住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担藤筐仿佛自天而降，斜刺着朝石头飞去。其速度之快，方向之准，力量之猛，令人惊叹弗止！石头撞上藤筐，带着它打了几个滚，偏开位置，从离跌倒者米把远的地方朝石堆撞去，“轰！”的一声，火星迸发，碎块四溅！
　　“啊伙！”人们“吁”出一口长气，欢呼雀跃起来！
　　人们似乎忘了应该去扶那位跌倒者，而是热切地搜寻飞筐人。
　　“――是李耕！”随着一声惊呼，百十双眼睛一齐循着发现者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耕正艰难地从雪地里撑了起来。
　　程大牛赶紧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急切地问：“怎么样？伤着没有？”
　　李耕抚抚身体摔疼的部位，故作轻松地说：“没事。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受伤？”
　　程大牛四下望了望，见大伙都平静下来了，就说：“应该没事。真吓死人了！今天多亏了你，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李耕说：“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呢，像这样的机率几乎微乎其微。你得想想法子，再这样下去迟早还会出事的！”
　　程大牛说：“我能想啥法子？这只能靠你了！”
　　程大牛说的是实心话。他一直认为李耕的脑袋瓜子就是比别人灵光，比别人聪明，装满了“点子”和“招儿”。这也难怪他有这样的想法，打解放后，斗地主，挖浮财，分田地，搞互助组，李耕不知为程大牛出过多少好主意。举一个例子说吧，挖李占福的浮财时，老家伙死也不交埋宝地点。程大牛当时是武委主任，气得差点把李占福吊死。后来李耕只用了一个小计――让人蒙面持刀闯入李占福的家中，绑走他视若命根的女儿，结果就迫使李占福乖乖地交出了元宝。
　　作为李耕本人也的确是喜欢动脑筋。小时候，他凡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长大后，遇事总爱找窍门。熟悉他的人经常夸赞说：“瞧人家李耕，多灵活，多能干、、、、、、”可是，自从他从小村庄调进了区委机关，人们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就不再是一个调了：有的认为他是勤于思考，有的则认为他是耍小聪明、钻牛角尖、、、、、、可惜他没能引起警觉，依然故我，直至酿成大祸、、、、、、
　　他不得不认真地进行自我反思。他觉得自己是该改改过去的秉性和习惯了、、、、、、
　　回到李家村工地后，程大牛曾向他提及过换防及搬运石头难的事，他感觉得到程大牛是想向他讨点主意，可当他想到自身的处境和痛苦的反思，便装作没听见似的没有任何回应、、、、、、
　　多么不应该啊！多么自私啊！凌空飞起的石头，把李耕从半麻木状态中震醒了！他想到程大牛在自己最倒霉最艰难的时候不计后果地帮助自己，想到乡亲们在自己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候表示出的极大友善，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多地考虑个人的得失，必须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做点什么，以回报他们！
　　他对程大牛说：“我先琢磨琢磨吧。”
　　程大牛说：“好！”
　　草草地吃过午饭，李耕抓紧时间把工地踏看了一番，然后认真地进行了思考。他觉得要提高工作效率，防止发生事故，必须从整体上解决问题。于是，他向程大牛提出了三条建议：第一，把人员分成三班，一班负责砸石、装石，一班负责搬石上岸，一班负责运石到建闸处；第二，把工具备齐，特别是砸石的铁锤，装石的籐筐、铁笼，运石的板车等；第三，把上坡的坎道多修几条，而且要修大修平一些。程大牛见这些建议都不错，于是一一采纳了。
　　第二天，张士群特意来到李家村的施工现场检查工作，当他看到条理分明的工序，热火朝天的场景和今非昔比的效率后，当即叫过程大牛喜形于色地夸奖道：“干得不错！看来你是越来越长进了！我要叫指挥部好好地表扬你们！”
　　程大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谢张书记鼓励！不过，这主意我想不出。”
　　“你想不出？那会是谁？”张士群不免有些惊奇，“难道说是李耕？”
　　程大牛点点头，继而又忙为李耕开脱说：“是我要他帮忙拿的主意，您不要怪他。”
　　张士群沉吟了一会，难得宽容地说：“谁也不怪。只要把事干好就行。李耕虽然被打成了右倾分子，但也有可用之处，只要他接受教训，好好改造，照样还是可以重新做人的。”
　　程大牛真诚地替李耕谢过了张士群。等张士群前脚离开，他后脚就把这一信息告诉给了李耕。
　　李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问程大牛：“张书记真的是这么说的？”
　　程大牛肯定地说：“真的！半点也不掺假！”
　　李耕一把抓住程大牛的手，激动地连声说道：“谢谢你大牛！谢谢张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