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借据

　　一
　　
　　王茂生和巧儿手拉着手走出了刘府，他们的身心一下子轻松了好多。就像久关鸟笼的小鸟忽然获得了自由。巧儿回头看了一眼刘府，高大宽敞的大门，上面左右悬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这好像就是阴曹地府。她好像走出了地狱，走出了魔鬼之城，走出了人间最肮脏的地方，那里面到处都是厉鬼、吸血鬼、吃人鬼。在她的心里再豪华的住宅，如果没有人情味，那就是狗屋。如果住在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茅草房，也是人间天堂，也是温馨的，温暖的，日子也是甜甜蜜蜜的，粗茶淡饭也是可口的。
　　巧儿走在高大、威猛、强健的王茂生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她十二岁那年，有小伙伴欺负她，也和现在一样，茂生哥拉着她的手在前为她挡风遮雨，护着她回家的情景。她还记得小伙伴们欺负她时对她唱的儿歌：
　　穷秀才，没脊梁，财主给钱认爹娘！
　　穷家女，没了娘，嫁给财主当新娘！
　　换来钱财在路上，做梦想当状元郎！
　　刘秀！刘秀快考上，不然没脸见爹娘！
　　巧儿那年十二岁，三年一次的乡试就快要开始了。考期在八月，又称“秋闱”。刘秀每次考试，都要提前去，要在考试地点住一个多月。自从刘秀父母去世后，考试盘缠就成了刘秀的一大难题。刘秀正为考试盘缠发愁时，在大街上碰见了刘贪财他爹。刘秀想着能在财主跟前借点盘缠就好了，他今年乡试所用的盘缠就不用愁了。他开口向刘贪财他爹借钱，没想到刘贪财他爹对刘秀说：“秀才郎，你如果跪下叫我一声爹，我就给你给一两银子。”在刘秀的眼里穷人的膝盖是不值钱的。当年韩信在落魄之时都有胯下之辱，何况他一个穷秀才呢。刘秀对刘贪财他爹说：“您可要说话算数！”通的一下就跪在了大街上，跪到了刘贪财他爹面前，叫了好几声爹。刘贪财他爹看见刘秀跪在他面前，哈哈大笑，随即扔给了刘秀十两银子说：“乖儿子，收着吧！”也迎来了随从的笑声。刘贪财他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刘秀说：“看着你女儿长得还算水灵，长大了给我儿子作妾吧，这样你就不会给我磕头要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刘贪财他爹笑着走远了。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知道了，然后就有了上面的顺口溜。村上的小孩只要见到巧儿就大声喊唱着，有时候拦住巧儿的去路，大声传唱。在那段时间里巧儿不敢出门，但是她能不出门吗？那时候家里还有几亩地，她还要去田地间干活，她还要洗衣做饭，她还要到野外挖野菜充饥。他走到那里这些小孩就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一个劲地喊唱。从此，没有人和她一起玩耍，和她说话，和她做游戏。小小的年纪，孤单的身影，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委屈，就在这时她的救星到了。
　　那年王茂生十八岁，他看着一位小姑娘在自家田地里干活，地茛边上，好多小孩大喊大唱着：“
　　穷秀才，没脊梁，财主给钱认爹娘！
　　穷家女，没了娘，嫁给财主当新娘！
　　换来钱财在路上，做梦想当状元郎！
　　刘秀！刘秀快考上，不然没脸见亲娘！”
　　一边又一边。巧儿一边干活一边流着委屈的眼泪。王茂生看到这一幕，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让人欺负的情景，他起了怜悯之心。跑到地茛前一通乱打，打的小孩子们屁颠屁颠的跑了。王茂生站在地茛边大声喊到：“我看以后谁还敢在唱，谁在唱我就打断谁的腿！”
　　王茂生说话算数，以后谁对着巧儿唱这首儿歌谣，他就打谁。孩子的父母亲也没地说理去，找王茂生，王茂生还理直气壮。王茂生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他们管不了王茂生，家长们也就不让自家孩子再唱了。人啊！就是这样，当管不了别人时，就管好自己。从那时候开始，王茂生陪巧儿下地干活，陪巧儿玩耍，陪巧儿到邻村看戏。他们俩，一大一小走到哪里，王茂生都拉着巧儿的手，就把巧儿当亲妹妹看待。一个没娘，一个没爹没娘，两个苦命的孩子从此形影不离。
　　时光如流水，巧儿也从一位小姑娘长成了一位美女，就像一朵水仙花美丽动人。村上的人也有了闲言闲语，说王茂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秀家再穷，那也是秀才，是读书人，有文化的人，他王茂生算个啥？他一无所有，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面对着流言蜚语，刘秀也不让巧儿出门和王茂生见面，不让她和王茂生来往，王茂生来一次骂一次。巧儿只能在自己闺房里默默地流泪。王茂生也觉得自己，没爹没娘，和巧儿一起玩耍会影响巧儿的声誉，渐渐地和巧儿拉开了距离，但他们彼此都牵挂着对方，想着对方，想着他们走过的美好时光。也不知什么时候巧儿就喜欢上了王茂生，日日的思念换来了他们见面时的默默无语，心有相思而又不能说出口，这是对两个年轻人的煎熬，这是对爱情的煎熬。从此王茂生才有了为各家各户帮忙，学手艺，从此学好，赢得了村上的好名声。这才有了王大爷出面为他要回了他爹娘为他留下的一亩水田，没想到今天晚上又让他卖了。
　　就在今晚他们又回到了以前，王茂生前面走，巧儿在身后。这时王茂生对巧儿说：“巧妹！你到家了。”这时巧儿才从甜美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段路的距离，看你要跟谁在一起。去的时候巧儿和管家她爹一起走，觉得这段路很长，而跟茂生哥走，却觉得这段路很短。如果能和茂生哥一直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但可惜她到家了。
　　王茂生对巧儿说：“巧妹，你进去吧。”巧儿嗯了一声并没有动，一直看着王茂生。最后她说：“哥！你也回吧，回去了早点睡。”王茂生也嗯了一声也没有动。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面对面看着对方，怎么看也看不够。
　　朦胧的月光照在巧儿的脸上，使得巧儿更加的漂亮，美丽。巧儿眨了眨眼睛，两颗晶莹剔透的泪滴随着眼睛慢慢地流了下来，慢慢地滑落，慢慢地滑落，到脸颊，到下巴，又是一滴……王茂生看着巧儿的泪，心再一次碎了，他不由得把巧儿抱入怀中。巧儿哭泣更加的厉害，更加大声，发自肺腑的呼唤：“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娘啊！你为什么吗留下可怜的我，在这人间受罪？娘啊——”王茂生听到这里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爹娘。他是野孩子，为了生活他苦苦挣扎着，与自己心爱的姑娘不能在一起的这种痛，一直像针尖一样扎着他的心。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哭啊哭！哭累了，哭够了，王茂生双手扶着巧儿的脸颊，巧儿抬起头，看着王茂生，眯上了眼睛。王茂生亲吻了巧儿的额头，对着巧儿说“巧妹，回家吧！哥知道你喜欢哥。可是哥，没钱，没房，今晚上又把唯一的一亩地也卖给了财主。”
　　“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去讨饭我也愿意”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王茂生摇着头这样说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巧儿哭泣着用手砸王茂生的胸口。王茂生放开巧儿，转身走了。巧儿像丢掉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心痛。在身后还叫着“哥！”。她用手去抓王茂生，但他走的飞快，头也不回的走了。巧儿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心爱的人随着月光，走了。一直到看不见王茂生的身影。她还这样一直站着，看着，在原地发呆着，最后她索性坐在了门口石幢上，不由得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时从自家门口的小路上，看见有个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她以为是王茂生去而复返，激动地站了起来，但看身影有点不像。她仔细观看，这是谁呢？
　　
　　二
　　
　　王茂生和巧儿走后，刘贪财和巧儿他爹又回了耳房。没过一会，管家就备好了丰盛的晚宴，和一壶好酒。在席间除了刘贪财和刘秀，还有两人，一位是秦家沟举人秦世人和一位财主。这位秦举人和刘秀是同年考上的秀才，所以和刘秀相识。不过，中了举人也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不中也有作学官、当知县的机会。所以平时和刘秀并没有什么来往，就是偶尔碰到也装作不认识。可今日这位秦举人对刘秀特别客气。在过去，同一个府学出来的,也就是在县里共同考试的人，都叫同学。这个秦举人抓着刘秀的手，同学长同学短地叫个不停，热情似火。抬举刘秀，逢时之日定能考上，一不小心就是状元郎。说的刘秀心里暖和和的，很是受用。举人对刘秀这么客气，刘秀活了大半辈子了这是头一回。不过刘秀心里清楚，今天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对他客气，也许是刘贪财在打他女儿的注意。他记得他刚进耳房，刘员外说两人吃酒显得太孤单，说有一位他相识的故友让他们重逢。他还想呢？在上层建筑里面他相识之人不多。没过多久秦举人和这位财主就进来了。
　　刘秀晚饭吃得饱，所以现在吃菜很是斯文。吃饭，喝酒，八卦聊天，讲着天南海北的事，吹着各自的所见所闻。这时，刘员外对着站在他旁边的管家说：“守财！”
　　“老爷！有什么吩咐。”
　　“今日你对刘小姐多有得罪，还不敢快向刘先生，赔礼！”
　　“是的。老爷。”管家拿起酒壶走到刘秀旁边。刘秀赶忙站起，拿起空酒杯，管家提壶满上。管家一边往刘秀酒杯里倒酒一边说：“刘先生，今日之事还请多多包涵。”
　　刘秀看着管家被女儿抓伤的脸和头上的伤疤说：“是小可，教女无方啊！”
　　这句话惹得秦举人和财主都笑了。他们想，教女有方就应该不还手，不嚷嚷，任随别人……呵呵！这句话说的连管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管家只好说：“来，来，来喝酒。一切都在酒中”
　　刘秀一口把酒喝干。这时在刘秀旁边坐的秦举人对着刘秀说：“今晚随那壮年出去的是你女儿？”
　　刘秀：“正是小女。”
　　秦举人接着说：“同学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侄女现今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婆家，这样下去可不好，你就不怕败坏了你这秀才的名声？我们可是孔圣人的门徒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举杯，一干而尽。
　　这时财主说：“这女人啊，长大了就得嫁人，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来。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你女儿嫁得好，你以后也就有了靠山，对吧，刘先生？”说这话时他向刘员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刘秀有点为难了，这种话怎能由他二人说起。就对这二位说：“还请二位为小女寻得如意郎君。”
　　秦举人说：“哈哈！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这时刘贪财说：“各位，在下记起还有一事要办，就先失陪了，还请各位继续畅谈。”
　　刘员外说完这话转身离开了耳房。
　　财主说：“找什么如意郎君啊？刚才不就走了一位吗？”
　　秦举人说：“你说的是刘员外？”
　　财主点了点头，秦举人陆续说：“刘员外家大业大，在这方圆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要让刘小姐作妾，也不知道我这老同学是否愿意了。”
　　财主：“作妾怎么了？只要我们刘员外心疼刘小姐，这什么话都好说。要是这事成了，你刘先生可就是刘员外的老丈人了。”
　　“来来来，吃菜，吃菜！”
　　秦举人和这位财主，一问一答这么说着。其实刘秀早就有这心思。今天出门前他就让巧儿穿红衣服，最好看的衣服，他就不知道刘员外家有丧事？访客不能穿红？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为了他的状元梦，已经卖掉了所有的财产，他现在只有哪三间瓦房和这闺女了，他不能卖了房，没房就没地可住。可给闺女找个好婆家，他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也是对女儿的好。女儿嫁给王茂生有什么好处，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秦举人对刘秀说：“老同学，你看这事可好？”
　　“啊？你说啥？”刘秀让秦举人这么一问，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我是说，如果老同学同意，我愿做此大媒。”
　　刘秀谈了口气说：“同学！等老爷子百日过后，这事好商量。”
　　“老同学，过几日我也要进京赶考，你也要准备乡试了。你这盘缠是否有着落？”
　　“这个……”
　　“我这刚好带有二十两文银，你先拿着用。”
　　刘秀嘴说不要，不要，但眼睛盯着二十两文银。
　　秦举人说：“我俩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以后做了刘员外老丈人，还缺这点钱花。”
　　这话的意思，刘秀听明白了，他只要拿了这银子，就等于答应了这桩婚事。刘秀犹豫不决，白花花的银子放在八仙桌上，显得时分耀眼。刘秀拿了这银子就等于自己卖掉了女儿的一生幸福。不拿，自己又需要这银子。他刚开始是这么想来着，想把女儿嫁给刘府，但真正让他这么做时？他现在的良心就像喝多了酒的肚子，上下翻腾着。
　　秦举人看着刘秀没动，他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文银，一只手抓住刘秀的手，把文银放到了刘秀手中。刘秀看着手里的文银，默默地放入怀中，随口说了句：“谢了！老同学。”
　　这时坐在秦举人旁边的财主说：“二十两文银，这可是四亩水田啊！这最起码也要写个文约吧？”
　　秦举人说：“不可，不可。不过也好，都是文人吗，我也借此机会瞻仰一下老同学的墨宝。”
　　服侍这几位的下人，听说要写东西，早已把文房四宝端了上来。刘秀提笔写到：
　　借据
　　今刘秀借秦世人文银二十两，限定三个月，原数奉还。
　　特立字据！
　　债务人：刘秀
　　债权人：秦世人
　　六月十四日晚
　　刘秀刚把笔放下，财主说：“刘先生！这样不对吧，你应该把我们说的事也写上。”
　　这时秦举人说：“我老同学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是个说话算数之人。”
　　财主点着头说：“那好！那好！这事就有我来做个见证人。”
　　秦举人收起借据，端起酒杯说：“来，我们敬未来刘员外的新丈人干一杯。”
　　从此时以后，刘秀猛地喝酒，到最后喝的人事不知，晃晃悠悠回家了。
　　等这人走近，巧儿才看清楚，原来是她爹回来了。刘秀走到巧儿身旁，酒气冲天的刘秀对着他女儿说：“女儿啊！我给你找到婆家了，以后是苦是甜，是享福还是受罪就看你的造化了。”
　　巧儿听到吃苦受罪，她想到了王茂生。她对他爹说：“爹！我不怕。”
　　巧儿扶着烂醉如泥的父亲睡了。她躺在床上，想着了王茂生，想着王茂生现在已经睡了吧。其实王茂生并没有睡，他在找一样东西，是王大爷交给他的。王大爷对他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