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者去向(3)
作品名称:凤凰涅磐红军魂 作者:心有二用 发布时间:2017-06-24 20:54:34 字数:3684
锣鼓喧天翻身做主人的新世界,终于欢欢喜喜拥抱着陈慧芳。她可以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自己的心迹,问询心中的圣地——兰州“八办”,现在还在不在?
终于,站在日思夜想的八路军办事处旧址门前,那道革命的门槛因为“超过三年不归队”的规定,只能将她拒之门外自找归宿。这一种揪心的疼痛,让陈慧芳无所顾忌放声痛哭……
她不记得哪里是自己的故乡,可能是贵州,也可能是江西。
童年,她在度日如年的乞讨中,没有找到父母的陈慧芳,在遵义遇到了一支叫红军的队伍,小小年龄无依无靠的她看到队伍,就像看到久违而疼爱自己的父母。队伍里的叔叔阿姨给了她温暖和关爱,队伍里也有很多和她年龄一样的孩子,大家庭带给他们成长的快乐,参军成为她唯一的选择。年少的陈慧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军旅生活戏剧般开始,最终却以惨烈的悲剧结束。伴随她短短几年军旅生活的是艰苦卓绝、浴血奋战,还有饥饿与寒冷。对于自己长征的记忆,陈慧芳铭刻在心的就是饥饿和风雪。
红军最终完胜了,达成了当初为之卓绝奋斗的理想,一九四九年中国解放了。那时,陈慧芳还没有工作,给人挑水、卖西瓜来养活自己。
一天,她的瓜摊前来了一位瘦瘦高高的青年,不买瓜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天。陈慧芳善意地:“如果没钱,想吃我就给你切一块。”
青年一听她说话,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哭喊道:“妈,妈,我是你儿子,我从河南来。”陈慧芳惊讶,愣住了,她端详了半天思索了半天,什么也没讲,进屋端了一盆热水说:“你风尘仆仆的,洗把脸洗个脚,解解乏。”其实,她是想看看男青年脚上长没长痦子,这个秘密只有她清楚。脱下袜子,她就看到了他左脚大拇指和脚心的两颗黑紫色痦子。
儿子,儿子。陈慧芳哭喊着抱住了自己的儿子。抱住儿子的陈慧芳就抱住了流血流泪的1937年,抱住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抱住了自己屈辱的往事。
陈慧芳长大的儿子,从养父母那里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后,对红军生母充满了同情和相见的愿望。养父母相继离世后,他决定到西北找母亲。大海捞针般地寻找,考验着他的耐心和信心。一天,他理发时和师傅闲聊,理发师说自己也是流落红军,他喜出望外地说出陈慧芳的名字,理发师高兴地说:”认识,她现在给人家挑水、卖西瓜为生呢,一个人可怜得很。”
母子相见,近二十年的离别之情唯有用眼泪诉说,剩余的就是相对沉默,沉默是另一种诉说和慰藉。儿子没有想到母亲的生活这样清苦,他心中伟岸的红军母亲这样瘦弱矮小。思考了很久,他对母亲说,自己再向西去寻找工作,等打拼出一番天地就来接母亲享受天伦之乐。陈慧芳心中刚刚涌起的温暖亲情又要割舍和离别,母爱的牵念装满了儿子的背囊,依依不舍地挥别后,开始等待儿子给予她天伦之乐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陈慧芳的这个儿子后来去了内蒙古,给一家条件不错的人当了上门女婿,人家把他安排在铁路上工作。
七十年后,世道又两变。
陈慧芳面对各路媒体的采访,满眼是泪。七十年前翻越雪山时,陈慧芳出天花和麻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看到战友不怕被传染背着她翻山越岭。起初的干粮已被吃尽,接着野菜、树根、树皮也被吃光。
被战友们亲切唤作“小苗子”的陈慧芳,生生死死半个月后,以顽强的生命力赶走死神的追踪。
毛主席知道了这个坚强的小女兵后,让人杀了自己骑的毛驴,把肉分给队伍里的红小鬼们吃。陈慧芳永生难忘的记忆里,警卫员给毛主席端了一碗肉,主席闻了闻,一口没吃,分给了少不更事的他们。至今,讲述中的陈慧芳不停地吞咽口水,香味似乎就缭绕在唇齿间,舍不得咽下肚。
95岁的目光里是深情和思念,陷入她的记忆里,一遍又一遍自语道,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救了我的命,再也没吃到过那么香的肉,那是救命的肉啊,要不,我早就不知死在哪里成肥料了。
兰州华林山是城市中心唯一的一座丘陵状小山,山上有著名的烈士陵园。因为城建规划,正在施工中的道路,大坑小坑坑坑都潜伏着危险。有人来采访老红军女战士陈慧芳。途中看到两个穿保安制服的男子,上前打问陈慧芳的住址,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你问那个老奶奶红军呀,一直往上走到山顶,平坦了有个菜市场,一问都知道。
果然,山顶处是平坦的街区,人们熙熙攘攘过着井然的生活。热闹的菜市场路口西侧,是一栋低矮陈旧的居民楼,几位男士坐着乘凉聊天。采访者上前询问,几人同时指着在座的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高声道,小朱,招呼客人,找你奶奶的。
被称为小朱的中年人有些遗憾地说,奶奶不在家,进屋等等吧,兴许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95岁的老人能独自出去?她去干什么了?惊讶的疑问带着些许的欣喜,独自外出说明老人身体很好。
小朱有些迟疑,吞吐半天才说出缘由。原来他打工的建筑公司几个月没发工资,几次讨要无果,上初中的女儿要交学费,专门在家照顾奶奶的妻子,抱怨着给他算了一笔账:奶奶每月1500多元的补助,一半用于给她买药,老人虽没有大毛病,但器官衰老的小毛病不断,天天都要吃各种药。剩余的一家人吃喝,还要交水电煤房费,孩子学校时常也要交费。现在,物价一天天上涨,再这样下去,手指缝抠疼了,牙齿咬碎了,也不够全家用。小朱沮丧而无奈,怨恨地一拍桌子说要去炸工地。陈慧芳一听急了,拉住孙子说,我的娃娃,你是红旗下长大的,可不能像土匪恶霸那样,咱有理说理,不干违法的事情。我老婆子去试试,看他们给不给这张老脸一个面子。
老人回来,采访记者说明来意后,陈慧芳亲热地拉着记者,坐到家里唯一的沙发上,揪着自己的耳朵说,我太老了,耳朵和脑子都不好使,好多事情不记得了。哎呀,都是乱七八糟的。
她的床头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黑白上彩记录着一个时代,更记录了照片中幸福男女的饮食生活。陈慧芳顺着我的目光望着照片,忧伤地说,我想念我的老头,我的老头对我好。没有他,我也活不到今天。唉,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于需要回忆的往事,陈慧芳似乎喜欢用“乱七八糟”这个成语来概括。
小时候的朱建华就知道奶奶是红军,但他有些不明白的是,现实中的奶奶与他去干休所看到衣食无忧的老红军怎么不一样?奶奶一生坎坷、贫困潦倒,七十多岁还在替人照看孩子、做饭,打工挣钱养育他。
记者低声问小朱,老人家的政策都落实了吧,党籍恢复没有?
没想到“党”这个字,陈慧芳很敏感,尽管我的声音不高,但她却听明白了,高声说,我那时年龄小,只想着干好工作当好卫生员,一辈子在部队热爱党跟着党走,谁想到,谁想到就打了败仗当了俘虏……还没来得及入党啊。话音未落,陈慧芳失声悲泣起来。
揪心地谴责自己,为什么要撕裂老人的伤口,再撒一把盐啊。
朱建华拿来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陈慧芳的各种证件、信件,以及接受采访后的光碟和录音带。由此可见,他精心保管这些珍贵物件,说明他珍视奶奶红色的历史。
当初,发放“西路军流落人员”证时,看到那个红色的小本,陈慧芳紧咬嘴唇,不想在这个期盼已久的时刻,让泪水模糊自己的双眼。但是,当她看到“流落人员”四个字时,一股难言的酸楚让她无所顾忌地泣不成声。她说,我们是红军战士,是奉命过黄河往西走,是战争环境逼迫我们流落在这里,是敌人羞辱了我们的人生。现在,给我们这个名分的本子,我不要!陈慧芳的目光坚定,头更摇得坚定,她拒绝领“流落人员”证。
1984年,陈慧芳领到了“西路军红军老战士光荣证”,但她的优抚定期定量补助却是从2000年开始发放,之前是按五保户对待,领低保补助。老战士补助从最初的150元到现在的1500余元,让陈慧芳的生活一步一个台阶。她逢人便说,现在的生活真是欣欣向荣啊。2006年她享受每年500元的定额医疗费,但到2008年,不知何因这项待遇又取消了,康复医院常派医护人员来给老人简单地查体、送药。
2011年夏天,陈慧芳居住的楼房拆迁整治。之前,每逢节日领导来慰问,看到老人住着没有暖气的小房子,当场给有关部门打电话指示,想办法为老人解决条件好的住房。这样的“指示”过后,陈慧芳在这个没有暖气的小房子里,住了一年又一年。后来,有关部门准备为老人解决一套经济适用房,国家补贴之外个人要交十万元房款。陈慧芳知道后,没有期盼之后的激动,叹着气无奈地说,这么多的钱,我到哪里去找?别说十万,一万也难凑啊。
了解到陈慧芳生活困难后,有关部门派人员协调解决老人的住房问题。一个个红色的公章,迎刃而解了一个个纠结推诿的难题,带给陈慧芳一个个阳光温暖的优惠政策。拆迁中,陈慧芳享受了特殊政策的照顾,免去拆迁户入住新楼每平方米要交2880元的补差价,成为兰州市首批享受廉租房的城镇居民。
2012年八一建军节前夕,陈慧芳思念了一生的故乡,也在寻寻觅觅中了解到这位生活在西北的黔籍女儿,是贵州唯一一名红西路军女战士。省委、省妇联组织各界代表和媒体,以及老人的亲属三十余人,专程到兰州寻亲慰问这位承载了苦难与光荣的世纪老人。
一年前,贵州媒体记者曾来采访过她,陈慧芳激动得像小女孩一样,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润,不停地重复着:还能见到家乡人,我好喜欢。很想回家乡看一眼,告诉亲人们,我是红军!我要让家乡人看得起我!现在,祖国各地的人只要来兰州寻访西路军,都要来看我,慰问钱和物……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贡献,那场战争我们没有胜利,我心里一直亏欠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