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十一）

　　第五章
　　1
　　1965年的四月，正是成都春暖花开的时节。
　　离希垚学校不远的幼儿园显得安安静静。院里的银杏树，发出嫩芽，绿绿的，角落里，绕篱萦架的牵牛花一簇簇散落地上，窗台上盆栽的杜鹃花开满枝头。屋外还有一丝凉意，屋内却是暖暖的。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小床上的子君，睡意正浓，长长的睫毛衬着粉白的小脸，犹如童话中的小公主般惹人疼爱。
　　闹铃响了，小子君翻过身，用小手捂住耳朵。阿姨来到床前轻轻摇醒她，子君睁开眼睛，见阿姨笑吟吟的看着她，只好乖乖坐起来，拿起被子上的衣服，边穿衣服，边下床。
　　阿姨不停地招呼小朋友上卫生间，洗手。听到阿姨叫小朋友在椅子上坐好时，子君知道要发零食了。今天的零食是半个橘子、两块饼干。吃完橘子和饼干，阿姨开始讲故事，今天讲的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阿姨讲的故事中，子君最喜欢听《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回到家，还会缠着妈妈一遍又一遍讲给她听。讲完故事，阿姨带着小朋友来到屋外的院子里玩耍，捉小鸡，滑滑梯，坐小飞机，子君和小朋友玩得兴高采烈，无忧无虑。
　　下午6点多，妈妈像往常一样来接子君。“妈妈，妈妈！”正在屋外玩耍的子君，看见妈妈，边喊边高兴地跑向妈妈，希垚微笑着张开双臂，将迎面跑来的女儿抱起来：“哇，宝贝，让妈妈亲一个。”
　　“今天阿姨给我们讲《海的女儿》，可好听了，回家我讲给你听。”
　　希垚故意露出惊喜的样子：“噢，妈妈又能听子君讲新故事了。”
　　阿姨过来，将子君的小被子递给希垚：“张老师，哪地方很远吧？”
　　希垚放下子君，接过被子：“挺远的，坐车都要三天。”
　　“子君，和阿姨说再见。”希垚喊着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子君，子君听见妈妈的喊声，跑回阿姨面前：“阿姨再见！”
　　阿姨俯身抱起子君：“子君，来，亲亲阿姨，阿姨可舍不得你走哩。”
　　子君将小脸贴向阿姨，子君还不知道，她就要离开这里，跟着妈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因为她的爸爸在那里。
　　
　　清晨，希垚醒来，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暧暧的阳光立刻照了进来。站在窗前，看着院里盛开的茶花和杜鹃花，她的心情畅快无比。
　　四月的成都，春光明媚，山花烂漫，是成都最美的季节，也是希垚最喜欢的季节。渡过漫长、潮湿、寒冷的冬天后，终于脱去棉衣棉裤，邀约走出家门，晒着暧暧的太阳，置身于绿野花海之中。每当这个季节，希垚会带上她的学生，沐浴春的阳光，聆听春的脚步，欣赏大自然那一幅幅芳草如茵、花海起舞、鸟鸣雀跃的画面。喜欢约上家人和朋友，惬意地漫步在乡间小路，一边享受阳光和煦、春风拂面的感觉，一边采摘山林田间鲜嫩的野菜，再深深地吸几口和着泥土清香、扑面而来清润的空气，心身放松，心旷神怡。
　　“妈妈。”
　　心驰神往的希垚，听到女儿的声音，来到床前，轻声问道：“醒啦？”
　　“太阳公公照着我的眼睛，叫我起床了。”
　　“是啊，再不起床，太阳公公就要打你屁股了。”
　　子君赶紧用被子遮住全身。
　　“好啦，穿衣服，我们还要到婆婆家。”
　　帮女儿洗漱完毕，希垚便带女儿来到父母家。一进门，看到小舅舅，子君高兴的跑过去，拉着舅舅的手：“舅舅，舅舅，带我上街玩会吧。”子君缠着舅舅，舅舅不情愿的答应道：“真是怕你了，出去不许闹啊。”
　　希垚走进厨房，问母亲：“妈，我干点啥？”
　　“都备好了，等子君爷爷、奶奶过来，再炒两个菜就行了。”想着女儿和外孙女明天就要离开，一向节俭的母亲不仅炖了鸡汤，还特意做了女儿爱吃的霍香鲫鱼、外孙女喜欢的糖醋排骨和京酱肉丝。希垚从兜里拿出50元钱递给母亲：“妈，这钱你拿着，补贴补贴家用。”
　　母亲笑着接过钱：“给我，你够吗？”
　　“我和道泽都有工资，我们母女俩过去，一家人在一起，花销也要省一些。过段时间，我再给你们寄点过来。”
　　“哎，难为你了。”如今，家里收入来源少，靠女儿不时接济下，手上才稍为宽裕些。
　　临近中午，子君的爷爷、奶奶过来，奶奶手上提着一大包给希垚母女俩准备的东西。
　　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看父亲不时给子君夹菜，希垚说道：“爸，你也吃，子君碗里菜已经够多了。”
　　一旁的母亲叹道：“哎，你们这一走，家里就不热闹了。”
　　希垚笑着回应母亲道：“妈，你平日里可是老嫌我们闹着你呢。”
　　母亲一边给子君夹菜，一边说道：“我是嫌你烦，可没嫌过我的宝贝子君啊。”
　　奶奶也嘱咐子君道：“子君，到了西昌，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乱跑，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走。”
　　见女儿只顾着吃，希垚忙招呼道：“子君，奶奶给你说话，听到没有？”
　　子君对着奶奶点头，看她满嘴是菜，一家人都乐了，奶奶疼爱地摸着子君的头：“真是小馋猫一个。”
　　吃完饭，希垚帮着母亲收拾完碗筷，便和家人坐在一起拉家常……子君爷爷抬手看了看表，站起来告辞道：“希垚，我们先回去了，明天，我们到车站送你。”
　　临走，奶奶抱起子君，亲了又亲，不舍道：“奶奶的宝贝儿，以后见你不容易了，记住啊，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过年让爸爸妈妈带你回来看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记住没有？”奶奶说着说着，泪水溢出眼眶，子君点点头，懂事地伸出小手替奶奶擦去眼泪，奶奶的情绪感染到大家，希垚母亲见状，鼻子一阵发酸，忙转过身去，一旁的希垚，眼眶也湿润了……希垚领着子君，将爷爷、奶奶送出门外，她不想把伤感的情绪带给父母，忙对女儿说道：“子君，你回去找婆婆玩，妈妈出去办点事。”又对屋内的母亲说道：“妈，子君回来了，我出去办点事。”
　　风和日丽，花开蝶舞，希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身旁少女随风飘动的长发，飞扬的裙角，一抹柔情似水，不经意间，拨动着她柔软温情的心，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喜爱的学生，离开多年的朋友，离开父母，又是这样如诗如画的季节，此时的希垚，忽然感到心中有太多的牵挂与不舍，泪水又一次溢满眼眶，她睁大眼睛，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夺眶而出，如果是夜晚，她会让泪水尽情的流出，来排解心中的情绪，看到路上的行人，她怕遇到熟人，感到唐突，忙用手绢擦去泪水……
　　一阵馥郁的花香飘来，循香望去，一幢小院围栏里的栀子花开了，白色的栀子花掩映在绿叶间，更有色彩艳丽的蔷薇花，肆意地爬满围栏，几朵轻盈的罂粟花，在阳光下尽情的摇曳，仿佛述说着春天的喜悦，诗画般的景色感染到希垚，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不知不觉，希垚来到她任教的学校，或是因为星期天，或是因为恰值春游时节，往日里热闹的学校，除了守门大爷外，空无一人。这所学校，曾带给她许多美好的回忆，在这里读完小学，师范毕业后，又回到这所学校，当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穿过两幢平房，朝后面的操场走去，操场的尽头，是一排高大的银杏树，树枝上，已经冒出无数舒展开的扇形小叶子，那么嫩，那么绿，放眼望去，好似银杏树上披上了一层绿纱，仿佛再等一夜春风把那绿纱吹开。喜欢春季的希垚，因为银杏，从银杏树发出嫩芽的那刻起，便期盼秋天的来临。唯有秋天里的银杏，美得那么极致，美得那么动人心魄：满树的绿，转眼间变成满树的金黄，金黄色的银杏叶在枝间飞舞，漂亮极了，秋风徐徐吹来，满眼的金黄随风飘落，走在铺满金黄色的银杏叶上，感觉是那么浪漫而有意境。
　　结婚前，希垚时常约道泽来这看银杏，结婚后，道泽在重庆上学，一年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个月，现在，道泽又去了西昌，对爱人的牵挂、思念，时常折磨着情感细腻的希垚。遥远的西昌，陌生的环境，因为道泽在那里，为了道泽，为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她还是选择离开家乡，离开父母。
　　
　　从父母家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想着明天早上七点的长途汽车，希垚帮女儿洗漱后，便让女儿上床睡觉了。清理检查完明天要带的东西，确定完好无遗漏，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无事可做，于是，也早早洗漱睡下。女儿发出浅浅的呼吸，她躺在女儿身旁，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重又坐起来，拿起枕边一本散文书，翻看开来……
　　“滴哒，滴哒。”窗外的雨滴声惊醒了希垚，听雨声，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放下手中的书，顺手关了灯，躺下睡了。
　　清晨，事先约好的板车停在门口，还好，昨晚雨不大，下半夜，雨便停了。板车老乡帮着希垚，将几大件行李放在板车上，父亲也骑着自行车赶过来。希垚坐上板车，子君则非要坐外公的自行车。
　　街道上，朦朦胧胧，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像是给街道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走出小巷，板车老乡加快了速度，希垚感到脸上被无数汽泡包裹着，温润而清新。都说成都女孩皮肤白净细腻，其实，温润的气候是其主要原因。
　　长途汽车站，母亲和弟弟，道泽的父母，希垚的同事，纷纷赶来为她送行，还有几名学生也赶了过来。希垚恋恋不舍地与大家告别。
　　“希垚，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就给我们来信。”
　　“宝贝，要听妈妈的话。”
　　“爸、妈保重身体。有时间我就带子君回来看你们。”
　　“张老师，到那边要记得给我们来信。”
　　“嗯，我会记住你们的，你们也多保重。”
　　一位女学生赶过来，手上拿着布娃娃，气喘吁吁说道：“张老师，这是我妈昨晚做的，她说送给你女儿。”
　　希垚接过布娃娃：“谢谢。你母亲身体好点没有？”
　　那位同学答道：“好多了。”
　　希垚嘱咐道：“你母亲身体不好，你是家里的长女，要多帮妈妈做点事。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就大胆问老师。”
　　那位学生点头答应。
　　听到售票员催促上车的声音，希垚再次与送别的家人、同事、学生一一告别，就要走了，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的希垚，突然，再次抑制不住难舍难分的心情，眼里含满泪水。
　　母亲在车窗外喊道：“子君，明年春节回来看外公外婆，记住啊。”
　　“张老师再见！”
　　“再见！”
　　“再见！”
　　随着汽笛鸣响,汽车驶出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