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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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集上回来，又是一身尘土，但明水已经不再是厌烦，而是觉得意犹未尽。他也陪奶奶赶过年集，但那都是做提篮拎包的工具，像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仅仅在人群中穿行了一趟。现在他跳出集市的吵闹来聚焦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集市就成了故事的海洋，成了有无穷变化的万花筒，陶老师说的“生活的味道”就蕴含其中。
　　明水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生命力丢去了哪里，回来的路上，他提出了这个问题：“陶老师，您见多识广，对抑郁症的病因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陶老师沉吟了下，说：“我当年是因为绝症，活着就是等死了，所以才绝望；有人是因为遇事找不到办法压力太大发病。你呢，处在人生的高峰期，看上去发病理由并不充分，别人肯定也有自己的原因。所以说它不像感冒一样，不外是伤风或者病毒，它是个更复杂的问题。我觉得每个人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都不相同，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明水说：“个体差异是一定的，但是，西医讲神经递质不平衡，中医讲脏腑阴阳失调，宗教讲前世今生的因果，巫医讲仙鬼作祟，他们各成门派，但都有人认同，这说明应该也有共性的问题。”
　　“怎么，你也想拿自己当突破口去研究这个病？”陶老师呵呵笑着问。
　　“能帮到别人当然更好了，这个病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我总觉得有种力量拽着我让我往灰心丧气的死胡同走，自己控制不了。您觉得这个力量是哪来的呢？”
　　陶老师说：“我也帮你分析过，你是一个思想比较传统的青年，想活得有价值，想把自己的责任担当好。工作上你想帮到每个学生，家庭中你想让家人因为你活得更好。对不对？”
　　明水说：“对啊，大家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其实目前你做得就不错，但是你的目标更高，这个目标和你目前的经验、能力都有差距，有人把这叫做‘追求完美’，这是你感觉无力和痛苦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的工作更得心应手，收入能让家人活得更舒适，你觉得还会有这病吗？”
　　明水想了想说：“那应该就没有了。”
　　“不一定。”陶老师表示了反对，“业务和经济的困扰是你目前的发病引子，我觉得应该从根上找问题，这才是你说的那个拽着你的力量的来源。”
　　叶溪一直默默听着，并不说话，这回着急地问：“陶老师，哪到底是什么呢？”
　　陶老师又想了想说：“咱用种子当例子，每粒种子都有原初的生命力，它在合适的条件下就会催种子发芽长大，并会尽量维持新生命的存活状态，是吧？人也有这样的原生生命力。很多人自杀多次都死不了，那不全是巧合，是求生的本能在起作用。”
　　这话让明水信服。他曾经数次想死，但又数次推翻；手握安眠药，喉咙里先起了堵塞感，这不就是求生本能在进行自我挽救吗？
　　新的疑问又来了：“为什么有原初生命力，却又感觉只有死了才能解脱呢？”
　　“小杨，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经历过哪些伤心的大事？第二，你遇到过哪些长年累月影响你情绪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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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到了家，陶老师说：“我去煮茶，你们一会儿过来喝。”
　　叶溪去换衣服，明水去了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看见葡萄架下挂着几件衣服，就过去拿下来，是叶溪的，里面还有自己昨天换下来的两件。
　　今天一直在集上，昨晚上洗的？
　　明水把衣服送给叶溪，叶溪正疲惫不堪地倚在被子上，见明水来，翻了翻眼皮，动也没动。
　　“累坏了吧，昨晚几点睡的？”明水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帮叶溪脱了鞋，两条腿挪到床上，才在床沿坐下来。
　　“浑身疼，胳膊，腿，哪儿也不想动了。”叶溪有气无力地诉苦。
　　明水知道昨天的比赛完全是为了他，还是嗔怪道：“谁让你逞强和我比赛呢？”
　　“是啊，谁让我这么傻呢？偏偏又遇上个比我还傻的表哥！唉，都是命哪。”叶溪夸张地长叹一声，“今天又女汉子一样陪你去赶集，还得把高尚的帽子戴你头上，说是你陪我们，金牌服务了吧？残酷的阶级压迫啊！”
　　明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不过，表哥你今晚肯定又能睡个好觉了。难道不用谢谢我？”叶溪又笑起来，把手伸到明水眼前。
　　“干嘛？要奖金？找你们杨校长要去。”明水说。
　　“杨校长的空头支票我可不指望。”叶溪眨巴着眼睛，撅起嘴来。
　　“……”明水有了主意，“好好好，来，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捶捶。”
　　“那你可轻点。”叶溪毫不客气，翻身趴在床上，“小腿小腿，紧得和石头一样了。”
　　明水搬椅子来坐下，手还没用力呢，就听叶溪大呼疼疼疼，那种实实在在的撒娇让他的心都软了，他只好放弃捶打，改为轻轻按摩了。
　　“捋捋，长长，兔子不长我还长。捋捋，长长，长到八十还长。”叶溪奶声奶气地反复唱着当地儿歌，还做出超萌的表情装小孩，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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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茶是安神茶，整体颜色偏红。
　　“喝吧，这回不算苦。”陶老师先端起茶杯来，“小杨，咱说说那两个问题吧。”
　　明水看了看叶溪，“怎么，需要我回避？”叶溪挪出一条腿做出要走的架势。
　　明水说：“不用。”
　　陶老师说：“没事的，小叶听听，也参与下意见，每个人看事的角度都不一样，兼听则明嘛。”
　　明水就开始说了。
　　“我最难过的事就是爸爸和爷爷在几年之间去世了。爸爸走了我还没适应过来，爷爷又走了。”他侧目看了下叶溪，叶溪收敛了笑容，吃惊地望着他。
　　“我最受困扰的事就是家里钱总不够花，而且奶奶身体不好，经常闹情绪。”把缺钱亮在叶溪面前，还真需要些勇气。他想到了吴桐，叶溪会嫌弃这种拮据的生活吗？他又用余光看了看叶溪，叶溪若有所思地盯着杯子。
　　陶老师说：“潜意识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杨，我觉得你的问题就出在潜意识。你两次经受失去亲人的打击，并且长时间受不良情绪的感染，这些不愉快堆积在潜意识里，平时不会显现，在特定的情绪状态下就会被勾起来，成为一种让你心情沉重的力量。如果你顺着它的引导走下去，就不能自拔了。”
　　明水比较认同这个观点：“嗯，我也这样想过。《梦的解析》有个观点，梦就是积累在潜意识中的材料加工来的，我觉得抑郁症也和潜意识有关。”
　　陶老师又说：“既然你也觉得这是潜意识来干扰你的生活，那就冷眼看待它，甚至藐视它，它怎么冒出来捣乱、干扰，你都定住神，最后它就没劲头了。”
　　“那怎么可能呢？它天天搅得你心绪不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呆若木鸡……”
　　“还有死去活来，”叶溪打断了明水的话，一本正经地说，“表哥，古人也得过抑郁症啊，不然哪会造出这些词来。古圣先贤都是你同党，厉害了我的哥。”
　　陶老师看叶溪转苦为乐，笑得前仰后合：“小杨，叶溪在转移你的注意力，这就是好办法。再举个例子你看，本来你正难受，领导说马上来检查的，抓紧把什么完成，你一忙起来就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这太难了，我的注意力就像……就像那种分散片一样，见点儿水就散了架，根本没法集中起来。”
　　“这也是夸大了，只要你努力去集中，还是有效果的。要是你一直盯自己的心情，一丝一毫的变动你都能捕捉到，坏心情不断加码，就只能越陷越深。”陶老师给三人添上茶，又说，“盯病也不怕盯，你可以盯着病本身，琢磨它让你的身体或心情起了什么变化，这其实也是分散注意力。”
　　明水听得有些晕。这不还是盯吗？
　　叶溪看他懵懂的模样，来帮着解释：“就好比我腿疼，以前我盯的是难受啊难受，结果就难受得受不了。现在我像搞科学研究似的关注这腿是怎么疼的，从哪儿疼到哪儿，疼到什么程度，也许就不难受了。”
　　“对，就是这样。”陶老师赞同叶溪的解释。
　　“不都说催眠疗法很神吗？要是能让你进入催眠状态，把潜意识里面的灰暗释放出来，你就没事了。”叶溪张开两手像魔法师一样对准明水的头。
　　陶老师说：“小叶，这个应该是有道理的，真能做到的话就等于斩草除根了。中医讲辨证施治，其实也是由表及里进行调理。药物是外在的能量，再通过内心调节里外结合，能量达到了扭转病态的程度，病就被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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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觉了。
　　明水拽开被子，果然如叶溪所说，只展平就行了，一点也不用做额外的整理。
　　这懒法有效，明水微笑起来。
　　钻进被窝，明水睁着眼睡不着，茶喝太多了，正在肚子里作祟，估计还得再上次厕所才能安稳。
　　明水又翻身起来，披上外套去厕所了。
　　叶溪的屋还亮着灯。这家伙，在忙什么呢？
　　明水回来的时候，叶溪从门缝里露出头来问：“吃过药了吗？”
　　药？明水一回想，下午的没吃。“忘了忘了。”他赶紧进屋找了药，叶溪就端水过来了：“等等再吃吧，茶还在胃里呢。”
　　明水接过杯子，想找句话谢谢叶溪，一时也找不出来，就招呼叶溪坐坐再走。
　　叶溪说：“我这人命好，当初杨校长让我照顾你，说得那个严重啊，就差说寸步不离了。你看，这才两天，你就连药都忘了，这不就是神康复吗？”
　　明水也坐在床沿上，叶溪闪开身让他坐到被窝里去：“别冻着，感冒了又得吃药，成药篓子啦。”
　　明水看着叶溪说：“为什么你就是个话篓子，我连句感谢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呢，刚才我明明想说句感谢话的。”
　　叶溪听了，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根据我多年的研究，括弧，有科学依据的，说话少主要有三大原因，一是缺乏自信，不敢说；二是缺少锻炼，不会说；三是孤陋寡闻，不知道说什么。”她干脆盘腿坐到床上，面对着明水，“你的原因是第二个。你想想，你说自己性格内向，也就默认了自己少言寡语，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在熟人中间也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不就是放弃了锻炼机会吗？这可不是赚了便宜，你以为那些靠说话吃饭的主持人都是外向人啊？不一定吧？熟能生巧，多找机会说才更会说。越不说话越没话说。”
　　“还有……”她还想往下说，手都抬起来了又止住说：“我还是善良些吧，再打击两下你就睡不着了，快吃药吧，趁热打铁，老老实实睡个好觉。别插门啊，我定时来检查。”她下床关好门走了。
　　“老老实实”，这话不就是暗示吗？别胡思乱想，毕竟明水自己一间屋，干什么极端的事都有机会。
　　但是，明水已经完全离开了求死的想法，他在想，他要重新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