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四九年,是一个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掀起巨浪的年份。经过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代表两个完全不同阶级利益的国民党政权和共产党政权的军事力量发生了彻底转变。拥有美式精良武器装备的国民党军队因为贪污腐败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就像历经百年的老屋，在风雨飘零中摇摇欲坠。而由广大工人农民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就像一阵强劲的龙卷风，从雄浑的北中国席卷而来，将失魂落魄的国民党军队朝阴冷的南中国驱赶而去。
　　就在这个冬天，在呼啸的寒风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在司令员贺龙的指挥下正在翻越巍巍秦岭，向盘踞在陕川黔地带的“西北王”胡宗南部发起凌厉的攻势。而在此前的十月金秋里，在黄花盛开的首都北平，在雄伟古朴的天安门城楼上，中共的最高统帅毛泽东同志用他浑厚悠长的湖南乡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惊雷般的宣言，是中华民族浴火重生后的惊天呐喊，是凤凰涅槃后的烈烈振翅，是阳光刺破乌云后的喷薄绚烂。让重压下的劳苦大众欢欣鼓舞，让曾经不可一世的一切反动派胆寒颤栗。
　　腐败的国民党政权就如秦岭山脉上那些经霜后枯萎的灌木树叶，在十一月底的寒风中簌簌飘零。
　　十八兵团一八○师五三九团一营通讯员王达川随着大部队行进在茫茫秦岭群峰之间。
　　眼前这座连绵起伏、雄壮逶迤的秦岭宛若一条巨龙，更似中华脊梁，自西向东，横亘在中华腹地，将中国大陆一分为二。秦岭之北是广袤的北中国，从东北到华北再到西北，开阔雄浑，粗犷彪悍得如铮铮男儿，阳刚雄健，波澜壮阔。秦岭之南则是神秘娇美的南中国，从西南到江南再到岭南，崇山峻岭，连绵起伏，促狭的山脚下溪流淙淙，高耸的山峰间云雾缭绕，俊秀婀娜得如窈窕淑女，秀丽雅致，委婉若水。
　　唐代大诗人李太白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岂知翻越巍峨的秦岭雄关更难。跨越秦岭的道路从山脚下一直蜿蜒到高耸入云的山腰，如羊肠般曲折而狭窄，人和马匹都艰难地喘着粗气。在秦岭北麓关中盆地缴获的国民党军的美式汽车轰鸣着在山间道路上攀援而行，就像一群老迈的黄牛，喘息着、踯躅着。有好几次差点掉入万丈深渊，惹得性急的汽车连长大声喝斥起身边驾车的投诚过来的国民党军司机。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汽车连长从副驾上“腾”地一声跳下来，将脸色煞白的司机赶到副驾位置，自己紧握着方向盘，猛踩着油门，汽车又怒吼着继续朝山顶攀爬。身材瘦小的司机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地端坐在副驾位置上，惊恐地望着在车轮碾压下飞落到万丈深渊的碎石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驮着大炮的战马浑身冒汗，啾啾嘶鸣，也许是被眼前这险峻的山崖惊吓到了。战士们一边小声诅咒着这险峻的“秦岭”，一边马不停蹄地进行着急行军。这些穿着破旧而单薄军装的战士，如耳边裹挟着雪花的强劲北风，将数百万国民党军队象赶鸭子一样从广袤的北中国一直赶过秦岭，驱赶到南中国的丛山峻岭之中。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常败将军”胡宗南遵照蒋介石的命令，将军队集中在西南一带，企图用连绵而险峻的秦岭巴山阻挡中国人民解放军前进的步伐，以企苟延残喘。可是，自从“三大战役”之后，国民党军队简直就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抵抗的意志和能力。向大西南挺进的解放军势如破竹，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国民党主力部队的有效抵抗，就顺利地翻越了秦岭，进入了通向陕西南部的最后一座关隘——柴关岭。
　　部队正行进在柴关岭主峰的崎岖山道上，密林中突然响起了炒豆般的激烈枪声。
　　“隐蔽，准备战斗”！随着营长李雄晋的口令，王达川和战友们迅速跃入道旁枯黄衰败的灌木丛中，进入了战斗状态。
　　一阵激烈的交火后，密林中的零星部队被迅速歼灭。当王达川跑过去要为营长牵马继续前行的时候，才发现一颗流弹不知什么时候穿透了自己破旧的棉衣，蹭破了左胳膊上的一大块皮。鲜血已不知不觉地染红了半只衣袖，整个左臂冰冷麻木，几乎要抬不起来了。
　　“小鬼，挂彩了？！”长得高大魁梧的营长李雄晋操着鼻音浓重的山西口音，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撕下半只衬衣衣袖，为他包扎还在渗血的伤口。简单的包扎处理后，李雄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骑上自己那匹枣红色的高大战马。王达川还要推辞时，李雄晋已伸出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强有力地将他架上了啾啾嘶鸣的战马。这匹漂亮雄健的枣红色战马可是王达川亲密的好兄弟，它甩着漂亮的长鬃，快乐地喷着响鼻，驮着王达川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前轻快地奔去。
　　翻过陕西宝鸡与陕南之间最后一道屏障柴关岭继续南行，途中经过陕南“留侯庙”，据说是“汉初三杰”之一张良隐居修道的地方。那稍显破败的留侯庙背依紫柏仙山，前有溪水环流，方圆百里苍松紫柏拱卫，幽静肃穆，的确是隐居修行的好地方。难怪张良在功成身退时，几次三番向汉高祖刘邦讨要这一块远离长安的风水宝地，潜心修炼，准备羽化成仙呢。
　　李雄晋特意在高大的庙门前停下来，向庙里的道士要了半碗热水。由于战乱不堪，偌大而破败的留侯庙里，竟然只有一位峨冠道袍的老道常住。那穿着破烂道袍的道士虽然老迈瘦弱，浑身却透着一股仙风道骨，面容和善，声若流泉。听说是给解放军伤员饮用，便进入厢房，从床下的瓦罐里舀出一大勺自己采集的野蜂蜜，融进老土碗里，恭敬地递给李雄晋。李雄晋将手伸进口袋里要付钱，被那道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按住。那满脸沟壑，一口稀疏白胡子的道士操着一口陕南当地口音，连声说，“解放军乃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理所当然”。李雄晋实在推辞不过，只好作罢。站在马前将半碗蜂蜜水一口一口喂给战马上的王达川，然后与老道抱拳相谢辞行。
　　当晚，部队举着火把进驻到了秦岭以南汉江以北、呈典型盆地地貌的汉南地区。
　　上古，大禹划定九州时汉南隶属于古梁州，战国时归属于楚国，后被秦惠文王抢掠，成为秦国的一个郡。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发源于其境内，江水流经之处沃野千里。加之秦岭、巴山、米仓山南北东西拱卫，挡住了朔方的寒冷和南方的湿热，使其境内气候温润，稼蔷丰茂，号称“天府之国”，又称“鱼米之乡”。双脚一踏进汉南境内，寒风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温柔服帖了不少。
　　半夜里，城外有密集的枪声响起，听说是溃散的国民党军和山上的土匪联合起来入城骚扰。一阵激战过后，攻城的匪军溃散而去。
　　第二天，大部队要继续南行，向川北追击敌军。按照惯例，要留一部分战士驻守被解放了的汉南地区，帮助组建汉南地区人民政府。受伤的王达川被留在了汉南县，与他一起留下来的，还有自己的营长李雄晋。
　　王达川是四川南充人，还不到十八岁，在家乡上过几年私塾。在他十五岁那一年，父母因缴不起地租和田赋，遭地主和保长毒打。那一天，保长李顺良赶到地头催要捐税，王达川他爹央求宽限几日。李顺良那家伙二话不说，拿起牛皮鞭子不停地抽打王达川他爹，他爹双手抱着头一个劲地讨饶。穷凶极恶的李顺良哪里肯住手，将鞭子轮得更高了。王达川她娘扑上去要夺李顺良的鞭子，被一旁的地主陈康林狠狠地一脚踢下田坎，滚到水田里，顿时昏死过去。眼看着自己的妻子生死未卜，王达川他爹霍地站起来，夺了李顺良的马鞭，狠命地朝陈康林的头上抽去。陈康林被打得满地翻滚，大声嚎叫。李顺良眼见不妙，撒腿跑进村子，叫上几名收捐的保丁，围住王达川他爹，棍棒齐下，将他打昏在地。然后将夫妻俩用绳索捆绑了送到县衙，以抗捐抗税的罪名关进了监狱。因无钱贿赂狱警，在遭受毒打虐待三个多月后，双双亡故在牢房中。成为孤儿的王达川在邻居们的帮助下，草草安葬了自己的父母，远走山西太原投奔舅舅家。到了太原城，正是国共内战最酣的时候，四处是交战的部队，是噼里啪啦的枪炮声，哪里寻得到舅舅一家人。他就索性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了营长李雄晋的通讯兵。然后随着部队一路西行南下，直到被秦岭巴山包裹着的汉南地区。
　　此刻，坐在汉江礁石上的王达川和营长李雄晋都显得有些沮丧，望着东流的汉江默不作声。说实话，对于一个战士而言，留在地方上工作，哪里比得上轰轰烈烈的战场。
　　“战场才是男人最应该待的地方”，李雄晋一边沉思，一边像是自言自语。是啊，对于李雄晋来说，战场才是他最绚烂的舞台。
　　老实巴交的父母在日本鬼子的扫荡中被活活烧死，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李雄晋，擦干了眼泪，怀着对日寇的切齿之恨参加了县武工队。与大人们一起切断日军交通线，偷袭日军据点，炸毁日军碉楼，打得日军犹如惊弓之鸟。在一次战斗中，他还亲手用砍刀削去了一名日本鬼子的脑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二十几名武工队员埋伏在日军碉楼附近，准备在半夜里一举端掉龟缩在碉楼中的十几个日本鬼子。子夜，一高一矮两个日本哨兵开始显出疲态的时候，他和同他一样高大敏捷的队长迅速靠近哨兵，一跃而上，将哨兵扑倒在地。还没等鬼子哼哼一声，抡起大砍刀，朝鬼子的脖子上奋力砍去，那丑陋的日本兵的肥胖脑袋骨碌碌滚出去老远，落在绿油油的草丛中。战友们呐喊着冲进碉楼，一举消灭了鬼子。
　　日本鬼子投降后，武工队被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加入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斗争中来了。自己有的是力量、胆略和勇气，可是现在，不得不离开充满硝烟的战场和并肩作战的战友。
　　“俺们不应该有抱怨，革命工作嘛，哪能挑肥拣瘦。”他这样一边安慰着坐在身边的王达川，一边关切地询问着他的伤情。
　　“报告营长，不碍事”。王达川的眼睛明显有些潮红，他何尝不想随着大部队解放自己的家乡四川啊。那里有欺负百姓的地主恶霸，有杀害自己双亲、双手沾满鲜血的罪恶税吏和狱警。
　　“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革命军人必须遵守的纪律”，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汉南县地下党早已将地方政府的构架搭建好了。第二天中午，汉南县维持委员会成立，办公地址设在国民党的旧县政府里，主要工作就是剿灭土匪和敌特分子，维护社会秩序。李雄晋、王达川等被留下来的三十多名军人忙得不可开交，白天查封国民党各部门的财产，晚上整夜巡逻，防止溃败的国民党军和土匪的侵扰。
　　第三天，汉南县人民政府在一阵清脆而热烈的鞭炮声中宣告成立。汉南县武装部、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等政府职能部门相继挂牌并开始正常工作。
　　李雄晋被任命为汉南县公安局局长，骑着他高大威武的枣红色战马，腰挎盒子枪，带着十几名公安战士在汉南县城区各街道巡逻，维护治安。当晚，他和他的战友们还迅速地剿灭了一小股侵扰县城的土匪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