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大结局）

　　关于向大山的死，艾忠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
　　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很复杂，因为他一直把向大山当兄弟。他跟向大山本可以成为路人，或者说是敌人，但偏偏他俩还是做了兄弟。他的兄弟向大山末了还是做了件大事，艾忠本该感到自豪；仅仅是自豪而已，但他高兴不起来。
　　打仗就得死人，但向大山用那种死法让艾忠很难接受。纵然向大山凭三人之力灭了方原部和山田部八百多人，艾忠就是高兴不起来。更让艾忠寝食难安的是：兄弟向大山尸骨无存。
　　当表妹吕天赐在废墟里拾起一顶新四军军帽时，艾忠不知道军帽里是否有向大山的魂魄！
　　自那以后，表妹吕天赐不再言嫁，一年后郁郁而终……
　　太平寨保卫战最终以惨胜迟滞了日军增援豫北战场的阴谋，最终导致刚愎自用的山田切腹谢罪。田上秀夫因此也受到牵连。在太平寨保卫战打得风生水起之时，新四军向德安府邻边四县发起骚扰性攻击；田上秀夫穷于应付，他急忙发电报要求山田让方原的警备团速速回来救援，然而，方原已经全军覆没，山田也因贻误战机落得个切腹自杀。因无兵可用，田上秀夫损失惨重。因此种种，他被冈村宁次直接发配回日本。在田上秀夫临走的时候，他还戚戚然抱着一只骨灰盒，里面装着的是他的女儿竹子的遗骸……
　　野鸡岭阻击战共击毙日军三百多名，艾忠还借助火攻烧死烧伤一百多名，余众尽数败退德安府。而我新四军新兵连在这场阻击战中表现地尤为壮烈……当向大山的死讯传来，曾与之相濡以沫多年的众弟兄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阻击日军疯狂反扑中前仆后继，最后尽数壮烈牺牲……白志天部，陈大勇部也是损兵过半；仇海身负重伤，艾忠在冲锋时为了保护一名战士被鬼子的刺刀刺中腿部……
　　战斗结束后，所有轻重伤员被就近送往大洪山后方医院。艾忠没有伤着骨头，因此被留下来就地治疗。而陈大勇、仇海因伤势较重被紧急送往大悟山根据地医院。相对而言，大悟山的医疗条件要比大洪山的要好一些。但因路途遥远，加之敌人的重重关卡，仇海失去了最佳治疗期，最后牺牲在云梦县义堂镇。陈大勇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还是失去了一条腿……抗战胜利后，陈大勇光荣退伍，回到老家会砦（今安陆市管辖）以编制渔具为生。一九八五年，国家为了照顾在抗战中做出贡献的老战士，特别给予每人每月五十元的生活补贴。当工作组的同志来到会砦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时，陈大勇老人早已不在人世……
　　一个月以后，艾忠的伤势还未痊愈就接到交通局局长亲自发来的公函，公函中除了几句慰问的话以外还希望艾忠尽早赶回总局汇报工作。艾忠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摆在桌面上谈了。在回总局的路上，艾忠特地绕道去了趟仇海的坟茔……艾忠不清楚仇海的祖籍在哪儿，他也很难做到让仇海魂归故里。多年以后，当艾忠再次来到仇海的埋葬地，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望无垠的麦地；那一刻，艾忠的心开始流血……
　　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样，当艾忠刚刚踏入根据地时，就被两名全副武装的新四军战士“请”到某部队驻地，并被软禁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凌晨，给艾忠开门的竟然是他的局长。局长的脸色非常难看，一瞅就知道他一定跟谁吵过架。艾忠当时就明白了，自己被关了一夜，自己的局长根本不知情。艾忠不由得在心中苦笑：看来那位团首长是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艾忠是局长一手培养起来的得力干将，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他俩感情基础很稳固，有共同语言，很谈得来。艾忠被秘密关押，局长很生气，他找到师部首长要给艾忠讨个说法……
　　“艾忠事件”引起师部首长的高度重视，由此组织了一次高级别会议，专门为艾忠私拆他人家信进行讨论。师首长首先肯定了艾忠为革命所做出的卓越贡献，同时也指出了艾忠所犯的个人主义错误……说完师首长接着又将矛头指向那位团长。师首长说有些人官做大了架子就大了，脾气也跟着见长了，他可以目无党纪军纪私设公堂了……
　　师首长这番话让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团长身上，团长开始不自在了，如坐针毡了，脸色也变了。
　　师首长佯装不知继续发表个人意见。师首长说，当日本侵略者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杀我同胞烧我家园的时候，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喜欢搞一些内部矛盾；当我们的同志在前线与敌人浴血奋战流血牺牲的时候，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喜欢在温柔乡里吹枕头风……
　　团长无地从容，他说首长您批评的对，艾忠同志的事我不追究了。
　　师首长说你不追究我还要追究呢……经中原局有关首长首肯，决定撤销艾忠同志交通局副局长职务，改任广水交通站站长……
　　后来，艾忠在与局长一次交谈中得知，团长之所以不依不饶是因为那位护士长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他人窥视，很是丢人，她就在丈夫面前觅死觅活一定要他严惩艾忠；依照那位护士长的想法非得要砍了艾忠的人头……有理变成无理，局长就是抓住团长“私设公堂”这一有力证据把那位团长告到师首长哪儿……
　　艾忠被降职处分后没有出现任何的情绪波动，他倒觉得自己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至于当不当副局长已不重要。但通过这件事后，艾忠深感羞耻，一生不能释怀。
　　1944年底至1945年初，日军在太平洋战场遭到美军的疯狂报复，日军节节败退。为了挽救不利战局，日本不得不从中国战场调集数十万军队支援太平洋战场。由此，中国的抗战形势也在发生急剧变化；中国军队从以前的战略防御转变为战略进攻，日军也由从前的战略进攻转变为战略防御。尽管如此，日军已很难改变其捉襟见肘的困局。一直坚持在鄂豫边区的新四军也趁势向日军频频发动攻击，日军疲于应付，占领区逐渐缩小，而新四军的根据地却在逐步扩大……
　　这个时候，情报的搜集与传递显得尤为重要。尽管艾忠遭到了降职处分，但他的工作热情依然未减。自调任广水交通站以来，艾忠依然沿用在黄石交通站的一套做法：严防死守，紧密团结和发动群众，使敌特分子无机可趁。艾忠就是艾忠，他决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老左依然对艾忠不离不弃，他每天除了打猎就是跟艾忠杀上几盘，最多的时候还帮艾忠处理一些情报的收集和发送工作……日本投降后，艾忠被调任总局工作，老左也回到了深山老家。自那以后，艾忠再也没有老左的任何消息，但他对老左的那份情感一直存在……
　　1946年6月，中原局、中原军区根据党中央指示，决定在国民党重重包围中北上突围。命令下达后，艾忠正在老家省亲，局长督促艾忠务必在规定日期内回总局报到，而现任的交通局局长已不是昔日令艾忠敬仰的局长。艾忠与新任局长的关系不是很融洽，他俩因工作上的事时常发生冲突。而现在的艾忠也不是昔日的艾忠，现在的艾忠脾气变得非常暴躁。用艾忠后来的话说：我不喜欢行事武断趾高气扬的人，这样的人会把没脾气的人逼出脾气来……
　　艾忠这番话指的就是新任局长。
　　艾忠接到通知后产生强烈的心理抵触，而此时的艾忠与妻子朝幼茗的关系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艾忠开始恋家了！他开始留恋朝幼茗的温存与美德了。艾忠也开始醒悟了，从前对朝幼茗的冷落是多么错误的举动！
　　人一旦恋家的时候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动摇，艾忠不想走了。
　　朝幼茗就做艾忠的思想工作，她说家有家规，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不听命令，部队就会成为一盘散沙；这样的部队怎么能打胜仗……天下那么多穷苦人都指望着你们呢！
　　艾忠只得按时归队，回到总局后就跟新任局长吵了一架。此时的艾忠已经恢复了交通局副局长职位，因而对交通局的工作有权作出安排。仅仅是为了局里一次人事工作安排，新任局长就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责备艾忠事先没跟他打招呼。艾忠解释说您当时在中原局开会，黄石交通站又急需有人去主持工作，如果等您回来再作决定就会误事……再说了，这样的人事安排是在我的权限之内，如果您觉得我做错了我向您道歉！
　　新任局长更是盛气凌人，他强令艾忠必须收回任命另派他人去黄石交通站主持工作。艾忠火了，他说您干脆连我一起换了吧！新任局长也不示弱，他说你以为我不敢吗？艾忠说如果是这样我应该感谢您！之后他当着新任局长的面写了一封辞职信，撂下后便扬长而去……再以后，艾忠停止手头所有工作称病不起。
　　艾忠是真病还是假病没人能搞得清，但老局长了解艾忠的性格和为人。为此，老局长特地为艾忠的事跑了一趟。当老局长了解到艾忠的内心真实想法后，只说了句真是可惜了……
　　不久，艾忠是被人用担架抬回板桥南湾。艾忠到底“病”的有多重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许他命中注定最终只能当一名农夫而不是一名军人。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艾忠的“志”只想与朝幼铭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但艾忠不知道，他曾经的辉煌再无人提起，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地代价……
　　1947年初，艾忠与朝幼铭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同年，父亲艾日豪因病去世。在艾忠为父亲置办丧事的当口，国民政府双桥办事所两名工作人员找到艾忠，说是要请艾忠到双桥乡政府当一名书记员。艾忠很悲愤，他说你们没看见我在办丧事吗？那俩人识趣的走了。
　　又过了两天，那俩人又找到艾忠，说你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了，你是不是可以跟我们走了？艾忠问到哪里去？来人说当书记员啊！艾忠说给你俩当书记员？来人说你别跟我们装糊涂，你的底细我们一清二楚，请你去是客气的……限你三日内到乡政府所报到，否则……后果自负。
　　三天后，艾忠并未如其前往。到了第四天，两个阴魂不散的办事人员又来了，这次还带来两名警察，他们二话不说就把艾忠带到了乡政府所。“接待”艾忠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眼镜男”开门见山，他说：“我们是念在你从前杀过鬼子的份上没有太为难你，你也不要太不识趣了吧！”
　　艾忠说：“任何事都有个章程，不要强人所难，我艾忠触犯了国民政府哪款哪条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
　　“眼镜男”说：“你犯没犯事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可以把你列为共产党员的名单，也可以说你是共产党留下来的潜伏分子，随便哪一条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吧？”
　　艾忠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眼镜男”说：“你明白就好，今天你答应了就是生，不答应就是死！”
　　艾忠说：“我实难从命。”
　　“眼镜男”说：“你行，到底是杀过日本人的不怕死啊！不过，现在国共形同水火，而且前线正缺人手，就让你妹妹到前线当一名护士吧！你回家好好考虑考虑……”
　　妹妹艾小翠是艾忠的挚爱，也是艾忠的软肋，“眼镜男”卑鄙无耻以妹妹加以要挟，这让艾忠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朝幼茗说：“你曾经跟我讲过许多故事，其中有一句古话我现在就送给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可以为他们做事，不做亏心事，要做有良心的事，这样你可以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曾经培养过你的新四军首长……”
　　乡政府所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前线的国军筹粮、筹款和拉壮丁。艾忠有言在先，他说只负责记录和备案，强征的事他不干。“眼镜男”说可以，但你要按我说的去做。
　　艾忠当然明白“眼镜男”的弦外之音，一个小小的乡长为了中饱私囊也会不择手段。艾忠心说这样的政府还能长久吗？
　　1949年4月，百万解放军强渡长江，南下决战开始。同年5月中旬，武汉光复……1949年底，艾忠被县公安局带走，经过一个多月的严格审查，艾忠被无罪释放。
　　1950年，全国第四次土改工作开始，艾忠一家被划为富农……
　　1964年，毛主席向全国劳动人民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深挖渠道，广积粮草”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特征。在板桥南湾，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家家户户的青壮劳力抛老弃幼投身农业学大寨的洪流之中。他们少则数月，多则一年都很难回家一次。朝幼茗的大女儿就是在哪一年被冻伤了一只脚，至今还留有疤痕……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牛鬼蛇神”遍布天下。不久，艾忠被“革委会”传唤，要求艾忠交代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间那段不清白的历史。艾忠说在县城解放之后我已经交代的很清楚。对方说那就再交代一次，艾忠说可以……
　　当对方看完艾忠写的交代材料后说：“你为国民党服务了两年，也就是说吃了两年国民党的饭；你虽然没有直接杀害过我共产党，但你也是帮凶。而且，曾经作为一名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战士，你已经给我党我国人民抹黑了！这个罪你必须得认……”
　　艾忠说：“我没法认，因为我凭良心吃饭，抗战八年我吃了共产党八年的饭，我更是凭良心吃饭……”
　　对方说纵然你说的天花乱坠，有罪无罪不是你说了算。
　　艾忠问谁说了算？对方说人民说了算。艾忠说我就是人民。对方说你就是藏在人民当中的危险分子，所以你必须接受人民对你的思想改造……
　　当艾忠回到板桥南湾，几乎所有人的眼里都含有一层雾。艾忠就是在这些“雾”里“苟且偷生”了十年……
　　1985年，国家主席李先念颁布指示：寻访并慰问在抗日战争中为国家和人民做出牺牲和贡献的老战士……当工作组的同志找到艾忠并作了详细记录后，艾忠一夜未眠，床前的烟头遗落一地……
　　1985年春节，艾忠从民政局领回五十元人民币，这是国家对他的生活补贴。这个时候，艾忠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就用这笔钱为他的三个儿子每人做了一件军黄色上衣，他唯一的女儿也在婆家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1990年9月27日晚6时，艾忠因病去世，享年69岁。
　　2017年，已经九十岁高龄的朝幼铭老人仍旧孤守在板桥南湾，而她与丈夫艾忠共同建造的三间瓦屋就在去年的一次暴雨中倒塌。自此，朝幼铭老人的精神支柱也随瓦屋的崩溃而倒下。2017年的清明节，朝幼铭五十岁的小儿子回老家祭祖，临走之时，她的小儿子偷偷流了泪。因为他明白，母亲的生命已时日无多……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