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

　　自寿宴再次见到李明轩，宝慧对他的思念日渐深重，而云珠在李明豪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更让她寝食不安。
　　杭州坊间盛传李明轩与张秉升的女儿香儿相交甚密，那张家小姐为了他居然以绝食抗争婚事。在她生病期间，李明轩又多次深闺探病，惹来众多猜测，而张家现在似已默认此事。尽管寿宴那天李明轩矢口否认，宝慧还是疑窦丛生。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守株待兔，她一定要见李明轩一面，听他当面说清楚此事方才罢休。
　　宝慧也没和家里打招呼便在一天早上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车，她从云珠那边问到了李明轩的住处，一下火车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西湖边。宝慧兴冲冲找到李明轩的宅子却扑了个空，下人阿贵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万分失落的宝慧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客堂间，一副等不到人不撤退的架势。阿贵也没办法，只得给她沏好了茶由她去等着。
　　宝慧四下打量着宅子，这古色古香的倒是别有一番韵味。虽说此时已是初春，杭州仍是乍暖还寒。宅子又靠近西湖，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过来，送来阵阵寒意。宝慧今天特地穿了一套呢质套裙外加羊毛大衣，没想杭州的天这么阴冷，羊毛大衣也抵挡不住，她只得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搓着手踱着步，心里更是多了一份焦虑。她正想让阿贵给她一个手炉，一位身穿淡绿色缎面棉袄和百褶长裙的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见一个身着西式套装的时髦小姐站在李明轩的客厅里亦十分惊讶，便问道，“你是谁？”
　　宝慧也看着女孩，见她丝毫没有访客的生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禁不住有些不快。又看她穿着打扮甚是老套，不由生出几分鄙夷来，便抬起下巴斜着眼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香儿，来找明轩哥。”女孩并未在意宝慧的神情，自顾自地走到八仙桌边坐下。
　　“香儿？张秉升的女儿？”宝慧心里一颤，没想没找到李明轩反而碰到了她！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宝慧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女孩。但见她玲珑的瓜子脸上一双灵动的双眸甚是惹眼，水绿的缎面衬着些许苍白的肌肤显得楚楚可人，虽然是穿着厚实的棉袄，却也遮不住少女婀娜的曲线。怪不得李明轩乐不思蜀，原来有美人相伴。宝慧自知香儿的姿色不在自己之下，心中由然升起强烈的醋意，一股无名火烧在胸口。
　　这时阿贵走过来问候道，“香儿小姐，您来啦！”
　　“嗯，阿贵，怎么没看见明轩哥。”
　　“少爷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哦……”香儿低下头若有所思，“阿贵，这阵子明轩哥是不是特别忙啊？我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阿贵点头道，“好像是的，少爷这阵子一直往外跑。”
　　“那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香儿追问道。
　　阿贵摇摇头，“少爷没和我说，我也不知道。”
　　“哦，那好吧。”香儿一脸的失落。
　　“香儿小姐，我给您去泡杯茶，您要不坐会，兴许少爷一会就回来了。这位小姐也是来找少爷的，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好的，你去吧。”
　　“好的，小姐。”阿贵向香儿和宝慧作揖退下。
　　“明轩哥，看来你和李明轩关系很不错啊！”宝慧酸酸地呛道。
　　香儿瞧了一眼宝慧，“明轩哥对我很好，我们经常一起玩，他给我讲了好多英国留学的故事，前阵子我生病了他还天天来看我。小姐，请问你是谁？你来找明轩哥有事吗？”
　　香儿毫不避讳，直接承认了和李明轩的关系，看来坊间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宝慧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自己和李明轩认识在先，一直处心积虑地接近他，现在居然被这个乡下女人捷足登先，宝慧心里十二万分的不甘和郁愤。
　　“我来找李明轩还要向你汇报吗？”宝慧反问道，满腹的不爽。不行！不能让李明轩就这么被她抢走，这个乡下女人凭什么和我抢李明轩？她想起之前母亲和她说过怎样赶走父亲身边的狐狸精，便心生一计。
　　宝慧在香儿对面坐下，冷笑道，“诶呀，果然不出我所料，怪不得明轩都不怎么给我打电话，原来又倒在温柔乡里了。”宝慧觉得这个女孩傻傻的不谙世事，想着只要唬住她让她知难而退，李明轩就是自己的了。
　　香儿不知宝慧说这话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宝慧继续道，“告诉你吧小妹妹，我不是李明轩的女朋友，我是他的未婚妻！我们早已经订婚了，就等着办结婚仪式了。喏，看见吗？这个是明轩送我的订婚戒指。”说完，宝慧举起左手，炫耀着中指上的钻石戒指，得意地看着香儿。这个钻石戒指其实是甄怀远送与她的生日礼物，宝慧索性拿来吓唬香儿了。
　　香儿听宝慧这么一说，又见她手指上的戒指，如五雷轰顶，将信将疑地瞪着宝慧，惊愕地说不出话。她从来没听李明轩提过订婚的事，当初自己为了他抗婚绝食他也没吐露过有未婚妻。
　　“你骗人！”香儿怒道，“明轩哥如果有未婚妻一定会告诉我的！我和他一起这么久了，他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宝慧哼了一声，“你以为你真了解你明轩哥吗？实话和你说吧，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我们家明轩呢其他没啥大毛病，就是容易招惹那些花花草草又不好意思拒绝。诶，要不是我和他青梅竹马了解他的脾气，也真是吃不消。”宝慧把弄着手指上的戒指不无得意地说，余光不停地瞟着香儿。只见她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灰，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看来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宝慧暗暗窃喜，转头看着香儿，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小妹妹，姐姐我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吧。像你这种蒙在鼓里对我家明轩痴情的女孩我见多了，也是没办法，谁让我家明轩这么优秀，女孩子都花痴一样地往上贴呢。不过呢明轩早就和我说过了，在他心里，我永远是他的最爱，其他的女人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也是啊，这有钱的男人在外面有几个女人随便玩玩太正常不过了，所以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倒是你们这些痴情的女孩子，大好的青春浪费在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上，姐姐也替你可惜啊！”
　　宝慧左一个“我家明轩”右一个“我家明轩”，如锤子般敲打在香儿心头。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喃喃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明轩哥不会是这样的人！他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是花花公子，怎么可能骗我？！”
　　“诶！”宝慧长叹一声，“妹妹，看着你我就想起前几个女孩，也是这么痴情。说实话我蛮可怜你们的，这么痴心地爱着一个人却被蒙在鼓里。其实我家明轩呢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只是他这个人心太软，不忍心看女孩子伤心，所以不好意思拒绝，每次都是我这个未婚妻来替他做恶人。不过他这样子下去也不行，所以李伯伯催着我们把婚礼办了，好让他收收心，也好让外面那些花花草草断了念头。这不，我就特地过来找明轩商量婚礼的事。所以你知道为啥最近看不到你明轩哥了吧？他马上就要当新郎了，怎么可能和你再纠缠？”
　　香儿此刻眼里已噙满了泪水，羽扇般的睫毛不停颤抖着，仿佛寒风中萧瑟的落叶，被欺骗的屈辱弥漫心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在这爱情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却原来只是愚蠢的一厢情愿。
　　宝慧看香儿这副神情，想必她对自己的话已经深信不疑，心里得意不已，继续添着柴火泼着油。
　　“妹妹，你这样呢我也是于心不忍，大家都是女孩子嘛。我看你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相比之前的那些女孩好很多。如果你实在喜欢我家明轩，要不我去和李伯伯说一声，等我和明轩成婚后纳你做个姨太太如何？这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也很正常，我……”宝慧话还未说完，香儿再也听不下去，冲去客堂间的门朝大门外跑去。
　　这时阿贵正过来倒茶水，见香儿哭着奔出门外一脸不解，问宝慧道，“香儿小姐她……怎么啦？”
　　宝慧整了整衣服，朝空中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
　　李明轩去和张峰见了面，商量抓紧拿到账本的事，回到家便看见宝慧端坐在客厅里，好不奇怪。
　　“甄小姐，你怎么来了？”
　　宝慧见李明轩回来赶紧迎上去，娇笑道，“明轩，你总算回来啦，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阿贵见主人回来上前伺候道，“少爷，您回来啦！这位小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刚才香儿小姐也来过了。”
　　“香儿，她也来了？她人呢？”
　　“香儿小姐她……刚才离开了。”阿贵脑子里闪过之前香儿哭着奔出门外的情形，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李明轩。
　　李明轩停顿片刻，“那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李明轩自知这阵子因为苏梅的原因冷落了香儿，想必她是因此来找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哦，她……没有说……”阿贵支吾着瞄了一眼旁边的宝慧，他不知香儿小姐哭着离开是否和宝慧有关，也不敢乱说。
　　宝慧见李明轩只顾着询问香儿，却把自己晾在一边，心里好生不快。
　　“明轩，你家好冷啊，我都快冻得不行了。”宝慧撒娇打断主仆的谈话，想引起他的注意。
　　“哦，不好意思。阿贵，赶紧去给甄小姐点个取暖的炉子。”
　　“诶，好嘞。”阿贵刚要离开，忽听见大门外人声嘈杂，似有人在叫嚷着什么。
　　李明轩皱了皱眉，“外面出什么事了，这么吵？”
　　阿贵朝门外望了望，“少爷，湖边聚了不少人，好像出什么事了，我要不去看看？”
　　“好。”
　　“甄小姐，对不住了，你大老远的过来找我，下人也没好好招待。进屋里坐吧，暖和一些。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李明轩把宝慧让到客厅。
　　宝慧又嘟起了她招牌式的嘴，说道，“非要有事才能来找你吗？那个香儿能来找你，我就不可以吗？”
　　李明轩尴尬一笑，“甄小姐，我没这个意思……”
　　俩人话未说完，只见阿贵惊慌失措地跑进屋喊道，“不……不好了少爷，好像是香儿小姐……香儿小姐她……”
　　李明轩见阿贵神色慌张语无伦次，惊觉出了大事，赶紧道，“阿贵，香儿她怎么啦？”
　　“香儿小姐……香儿小姐她落水了。”
　　“什么？！”李明轩一个箭步朝门外冲去，直奔湖边，阿贵也紧跟在后。
　　宝慧见这情形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她想起刚才自己编排了结婚的故事吓唬香儿，会不会这傻丫头……她不敢再想下去，心神不定走到大门口朝外张望，只见湖边的人越聚越多，众人又是叹息又是摇头，“真是作孽！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姑娘！”
　　难道她……宝慧脚下一软，跌坐在门槛上，脸色惨白，大脑混沌一片。
　　李明轩拨开人群，只见香儿浑身湿透躺在中间，身体软绵绵地似没有了气息。他赶紧冲上前，也顾不上礼仪，附身做起了人工呼吸，又拼命用手按压香儿的胸口，但为时已晚，香儿如一朵凋零的荷花，带着最后一丝暗香飘然离去。
　　李明轩意识到已无力回天，抱住香儿柔弱的身子哭泣道，“香儿！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人群里有人叹息道，“诶，真是可怜！刚才我见这个姑娘在湖边失魂落魄地转悠，就看了她一会，生怕她出事。后来又见她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下了，以为没事了，就没再注意她。没想到……”
　　“诶，这么年轻的姑娘，肯定是什么事想不开了，这家里人知道了可怎么受得了……”
　　这时阿贵忍不住对李明轩说道，“少爷，有件事我刚才没说，因为甄小姐在……”
　　李明轩抬起头看着阿贵，“什么事？”
　　“之前香儿小姐和甄小姐在客厅里说话，我就去倒茶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就看见香儿小姐哭着跑出去了。”
　　李明轩一把抓住阿贵，“什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们究竟说了什么？”
　　“对不起少爷，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甄小姐和香儿小姐说了什么我也没听到。”
　　李明轩抬头朝宅子的方向望去，怒不可遏。甄宝慧！一定是甄宝慧！肯定是她和香儿说了什么，不然香儿不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举动，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
　　“阿贵，你照顾一下这里。”
　　“好的，少爷。”
　　李明轩快步跑回宅子，见宝慧心思不宁地在客厅里跺着步，似有什么心事。
　　“甄宝慧！”李明轩上前一把抓住宝慧的手臂，“甄宝慧！你告诉我，你刚才和香儿说了什么！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李明轩怒目圆睁，似要张口吃了宝慧。
　　宝慧从未见李明轩如此愤怒，亦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有些惊慌失措。“什么说了什么？我没和她说什么啊？”宝慧嘴上不承认，脸上却掩不住的心虚。
　　李明轩见宝慧的神情更确定自己的猜测，而她竟然还在狡辩，更是怒不可遏，一腔怒火烧红了脸庞，“到现在你还想抵赖！”他手指着湖边嘶吼道，“你去看看香儿，去看看她！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女孩子，和你说了话就成了冰冷的尸体！你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你要这么害她！”
　　“李明轩你不要胡说！”宝慧拼命挣脱了李明轩的手。在宝慧看来，自己诓骗香儿的确不妥，但没想她神经这么脆弱经不起刺激。跳湖是香儿自己的选择，又与她甄宝慧何干？又不是自己把香儿推进湖里。
　　“李明轩，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要胡说！”宝慧也喊了起来，“是，我是和她说过话，但是她自杀是她的事，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把她推到湖里！这件事你就算到巡捕房告我，我也没有半点责任！”
　　“你！”李明轩被呛得哑口无言。是，从法律上来说，甄宝慧对香儿的死没有半点责任。但李明轩隐约感到香儿的死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甄宝慧和她说的话肯定也是与自己有关而刺激到了香儿。
　　李明轩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其实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香儿已经香消玉殒，即使弄清楚了原因也无法挽回她的一缕香魂。李明轩突然痛恨起了自己，他拼命地捶打自己的头，掩面哭泣。都是自己害了香儿！当初如果不是和她走的那么近，让她对自己抱有一丝幻想，怎么会酿成今天的苦果。都是自己造的孽，又与甄宝慧何干？！
　　宝慧第一次见李明轩如此失态，又惊又怜，“明轩，明轩，你没事吧！”
　　李明轩无力地深深叹息一声，“你走吧！”
　　“明轩，我……”
　　“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宝慧没想自己兴冲冲地来找李明轩却遇上这等倒霉事，心里觉得冤枉，被李明轩下逐客令更是与不甘心，矗在原地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时阿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张老爷和夫人找过来了……”
　　李明轩抬头看看阿贵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香儿在自家门口跳的湖，自己即便是跳进黄河也脱不了干系。李明轩站起身，没再理会宝慧朝大门外走去。张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那哭声如一双巨大的手，撕扯着李明轩的心，让他痛到无法呼吸。他的腿也似灌满了铅，每一步挪动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气。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悲痛欲绝的张秉升夫妇，他不知道如何和父亲解释这件事，他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苏梅，他更不知道这件事对他对李家与张家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夜幕带着丝丝寒意悄悄降临，湖边绽放的花朵渐渐隐没了身影，黑夜甩开它的大氅收了白日的姹紫嫣红。人群慢慢散去，西湖又归于宁静。初春的夜风呜呜吹起，拂过山峦撩拨着湖面，似乎在哀悼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