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浴火重生（5）

　　1935年秋天，红四方面军一进草地，行走自然艰难。天气多变是草地的自然特征，红军战士这时没有和国民党军战斗，却又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风雨交加后，泥泞、寒冷、饥饿夺取了许多战士的生命。夜幕降临时，草地的天似黑色的大网笼罩，要不是人气众多的军队，真有点末日的恐怖感。部队走了60多里路宿营下来。
　　这里还有一些低矮的小树。战士们折了一些小树枝搭了一个小棚就是旅舍了，几个人挤在一起过夜。天公故意给我们红军锻炼钢筋铁骨加大难度，一夜大雨，小棚成了摆设，几个人被雨淋得透湿，无法入睡就只好背靠背挤在一起，用讲故事、说笑话、猜谜语、唱歌方式熬到天亮。
　　红军向未知的、充满危机的草地深处行进，小树也没有了，火红的太阳顷刻间被狂风大雪吹没了。第三天，名叫葛丘河的河流出现在红军面前，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带来了生气，但见河面宽不过20米左右。红军战士下得水，方知水深齐腰，水流湍急，水冷如冰。战士只能多人互相搀扶，以增加阻力过河。不少战士虽然拼命过了河，终因体弱、缺氧、寒冷耗尽体能，上岸就倒下牺牲了。
　　没有怨言，只有单纯，只有精神。
　　第四天，红军就完全面临沼泽草地了。虽然选择在草堆上小心行走，但仍有战士和不少骡马被沼泽坑吞噬，拔不出来，永远留在了荒草地。
　　许多同志得了肠胃病。小魏、小秦、小张三个小同志病得实在跟不上队伍了，指导员派炊事班长照顾他们，走在队伍后面。
　　炊事班长快四十岁了，高个儿，背有点儿驼，四方脸，高颧骨，脸上布满皱纹。全连他岁数大，对大家又特别亲，大伙都叫他“老班长”。
　　三个病号走不快，一天只走二十来里路。一路上，走一阵歇一阵。到了宿营地，老班长就到处找野菜，和着青稞面给三个病号做饭。不到半个月，两袋青稞吃完了，老班长又到处找野菜，挖草根，可是光吃这些东西怎么行呢！老班长看着三个病号一天天瘦下去，整夜整夜地合不拢眼。即使上级交给他的这个小小任务，他都看得比自己重要，那是革命的信任。其实老班长这些天比三个病号还瘦得厉害。
　　一天，老班长在一个水塘边给三个病号洗衣裳，忽然看见一条鱼跳出水面。他喜出望外地跑回，取出一根缝衣针，烧红了，弯成了钓鱼钩。夜里，三个病号就吃到了鲜美的鱼汤，尽管没加作料，可觉得没有比这鱼汤更鲜美的了，端起碗来吃了个精光。
　　以后，老班长尽可能找有水塘的地方宿营，安顿好病号，就带着鱼钩出去了。
　　第二天，他总能端着热气腾腾的鲜鱼野菜汤给三个病号吃。三个病号虽然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比起光吃草根野菜来毕竟好多了。可是老班长自己呢，从来没见他吃过一点儿鱼。
　　有一次，小魏禁不住问：“老班长，你怎么不吃鱼啊？”
　　老班长摸了摸嘴，好像回味似的说：“吃过了。我一起锅就吃，比你们还先吃呢。”
　　小魏我不信，等老班长收拾完碗筷走了，就悄悄地跟着他。眼前的情景，小魏不由得呆住了。老班长坐在那里捧着搪瓷碗，嚼着几根草根和我们吃剩下的鱼骨头，嚼了一会儿，就皱紧眉头硬咽下去。小魏觉得好像有万根钢针扎着喉管，失声喊起来：“老班长，你怎么……”
　　老班长猛抬起头，看见小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搪瓷碗，支吾着说：“我，我早就吃过了。看到碗里还没吃干净，扔了怪可惜的……”
　　“不，我全知道了。”小魏打断了老班长的话。
　　老班长转身朝两个小同志睡觉的地方看了一眼，一把把小魏搂到身边，轻声说：“小声点儿，小魏，咱们俩是党员，你既然知道了，可不要再告诉别人。”
　　“可是，你也要爱惜自己啊！”
　　“不要紧，我身体还结实。”他抬起头，望着夜色弥漫的草地。好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指导员把你们三个人交给我，他临走的时候说：‘他们年轻。一路上，你是上级，是保姆，是勤务员啊，无论多么艰苦，也要把他们带出草地。’小梁，你看这草地，无边无涯，没个尽头。我估计，还要二十天才能走出去。熬过这二十天不简单啊！眼看你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只要哪一天吃不上东西，说不定就会起不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向党报告呢？难道我能说，指导员，我把同志们留在草地上，我自己克服了困难出来啦？”
　　“可是，你总该跟我们一起吃一点儿呀！”
　　“不行，太少啦。”他轻轻地摇摇头，“小魏，说真的，弄点儿吃的不容易啊！有时候等了半夜，也不见鱼上钩。为了弄一点儿鱼饵，我翻了多少草皮也找不到一条蚯蚓……还有，我的眼睛坏了，天色一暗，找野菜就得一棵一棵地摸……”
　　小魏再也忍不住了，抢着说：“老班长，以后我帮你一起找，我看得见。”
　　“不，咱们不是早就分好工了吗？再说，你的病也不轻，不好好休息会支持不住的。”
　　小魏坚持意见。老班长忽然严厉地说：“小魏同志，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的分配。你的任务是坚持走路，安定两个小同志的情绪，增强他们的信心！”
　　望着他那十分严峻的脸，小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扑倒在老班长怀里哭了。
　　第二天，老班长端来的鱼汤特别少，每个搪瓷碗里只有小半条猫鱼，上面漂着一丁点儿野菜。他笑着说：“吃吧，就是少了点儿。唉！一条好大的鱼已经上了钩，又跑啦！”
　　我端起搪瓷碗，觉得这个碗有千斤重，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两个小同志不知道为什么，也端着碗不往嘴边送。老班长看到这情况，收敛了笑容，眉头拧成了疙瘩。说：“怎么了，吃不下？要是不吃，咱们就走不出这草地。同志们，为了革命，你们必须吃下去。小魏，你不要太脆弱！”最后这句话是严厉的，意思只有我知道。
　　小魏把碗端到嘴边，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热气腾腾的鱼汤里；悄悄背转身，擦擦眼睛，大口大口地咽着鱼汤。老班长看着我们吃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我的心里好像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挨了一天又一天，渐渐接近草地的边了，三个小战士的病却越来越重。小魏还能勉强挺着走路，两个小同志连直起腰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老班长虽然瘦得只剩皮骨头，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还一直用饱满的情绪鼓励着大家。就这样扶一段，搀一段，终于走到草地边上，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已经看得见了。雪山、草地，迫使红军战士发挥出了能量极限！
　　这天上午，老班长快活地说：“同志们，咱们在这儿停一下，好好弄点儿吃的，鼓一鼓劲儿，一口气走出草地去。”说罢，他就拿起鱼钩找水塘去了。
　　三个小战士的精神显得特别好，四处去找野菜，拾干草，好像过节似的。但是过了好久，还不见老班长回来。三个小战士四面寻找，最后在一个水塘旁边找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三个小战士着慌了。过雪山的时候有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战士用惊人的毅力支持着自己的生命，但是一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要挽救老班长，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赶快吃些东西。我们立即分了工，我去钓鱼，剩下的一个人照料老班长，一个人生火。
　　小魏蹲在水边，心里不停地念叨：“鱼啊！快些来吧！这是挽救一个革命战士的生命啊！”可是越性急，鱼越不上钩。等了好久，好容易看到漂在水面的芦秆动了一下，赶紧扯起钓竿，总算钓上来一条两三寸长的小鱼。
　　当小魏俯下身子，把鱼汤送到老班长嘴边的时候，老班长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端着的鱼汤，头一句话就说：“小魏，别浪费东西了。我……我不行啦。你们吃吧！还有二十多里路，吃完了，一定要走出草地去！”
　　“老班长，你吃啊！我们抬也要把你抬出草地去！”小魏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你们吃吧。你们一定要走出草地去！见着指导员，告诉他，我没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没把你们照顾好。看，你们都瘦得……”
　　老班长用粗糙的手抚摸小魏的头。突然间，他的手垂了下去。
　　“老班长！老班长！”三个小战士叫起来。但是老班长，他，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三个小战士扑在老班长身上，抽噎着，很久很久。
　　擦干了眼泪，小魏把老班长留下的鱼钩小心地包起来，放在贴身的衣兜里。
　　把死留给自己，把生留给任务，留给同志。这是何等高尚的品德！
　　老班长就这样去了，只会投生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