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阳光第六章

　　这是公元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晚上。今天是星期几啊？这里的人们对什么星期几可不感兴趣。今天应该是星期日啊。老职工们说，什么星期日不星期日的，这儿农忙时，就没个星期日，没有休息日。干活干活……这才是真格的。在场院上，老职工们都说，昨天是谷雨，汪奉玲知道，谷雨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之一。“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老职工们都这样说。所以啊，季节不饶人，得抓紧时间播种玉米大豆了。哪还有什么星期天啊！这里的地界太开阔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平整整的黑土地，等过些日子，庄稼的苗儿都出来了，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啊，绿油油？绿葱葱？大地覆盖了绿色的地毯？这形容准确吗？微风吹拂，绿色的海洋翻着波浪……汪奉玲不知怎么想象。
　　煤油灯下，汪奉玲在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写信。给姐姐写信。给哥哥写信——一个小女孩，正处在天真烂漫的年龄段上。十六岁，被人称为花季。汪奉玲的青春的花朵将在这北大荒绽放了。给爷爷奶奶写一封信；给爸爸妈妈写一封信；给大姐写一封信；给二姐写一封信；给大哥哥写一封信；给奉闻哥哥写一封信。对了，还要给奉天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写一封信。叔叔汪焘真正的人民解放军军官，可威武呢！信的内容大致相同，就是把刚到连队的所见所闻所感写了写。再就是请亲人们都放心，不要惦记等等。别的就没什么了。宿舍里的三位舍友洪玉茗、滕星玉、梁春霞都睡下了。汪奉玲没有手表，不知道几点了。但可以肯定，已经很晚了。她吹灭了煤油灯，钻进了被窝……
　　四月二十二日，汪奉玲睡得正香，就被“铛铛铛……”的一阵钟声惊醒了。滕星玉喊着：“快穿衣服，出早操！”汪奉玲动作很快，衣服穿好了。他和洪玉茗、滕星玉紧跟紧地跑出宿舍。梁春霞是炊事员，起床后就到食堂做早饭去了，不出操。汪奉玲按要求站到了二排六班。六班老老少少的共计十七个人，有十个老职工，加上汪奉玲七个城市里来的学生青年。知识青年是别人称呼的，学生青年是汪奉玲自己称呼的。“有什么知识啊？太惭愧了，刚刚要读高中一年级啊，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充其量就是个学生青年，哪里能称得起什么知识青年啊？”可见，汪奉玲很自知之明啊。你别说，这练起操来，还真是有股军事化的劲头。
　　全排集合之后，“立正！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右看齐——向前看——跑步走——全排百十来号人，从宿舍房西头跑步出发，“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葛玉壮一本正经的把队伍带到了场院。“各班带开！”各班就分开了，训练左右看齐，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左转弯齐步走右转弯齐步走……在场院里折腾了半个小时，这才又全安排集合，往食堂方向齐步走。葛玉壮声音洪亮。“日落西山红霞飞——唱——”全排兵团战士走着步，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日落西山红霞飞……队伍里，不少人都在笑。汪奉玲心里也不觉好笑起来：这都哪跟哪儿啊？这太阳刚刚出来，排长硬是领着大家唱日落西山红霞飞……连着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队伍到了食堂门口。排长葛玉壮喊了：“立定！解散洗脸吃饭！”汪奉玲回到宿舍，洗了把脸，跟着就到食堂吃早饭了。早饭不错，有馒头有花卷，雪白雪白萱萱腾腾的。有咸菜大酱。有玉米面粥。八分钱，汪奉玲就吃得饱饱的了。还真不虚传，兵团连队的伙食又好又贱！汪奉玲当然很满意了！
　　汪奉玲知道了，吃完早饭就去场院上班。她回到宿舍，顺手把一本老高一的数学课本从书箱子里拿出来，准备在干活休息时候看看学学。滕星玉看见了：“你带这书干嘛啊？”汪奉玲说：“干活休息的时候看看啊！”滕星玉笑道：“你可真有点意思！看这书有什么用啊？”汪奉玲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解解闷儿吧！”滕星玉是三排九班的，但都在场院干活。她们一道出了宿舍，往场院走着。场院在连队的东南面，离连队居民区二里地。场院修得很像样，都是清一色的水泥地面。面积够大的。汪奉玲看了看，足有津河市飞机场大了。汪奉玲小时候就坐过飞机，见识过几个大城市的飞机场。在她的眼里，那些飞机场，还真没有B连的场院大呢！靠场院西南角，有一座很高很大很长的大棚子，老职工说，那是晾棚，用来囤放种子以及各种场院里劳动的工具……建筑物很壮观，高十几米，宽也有十好几米，长足有三百米。一根根水泥立柱威武雄壮的支撑着红瓦棚顶。开始干活了。和昨天一样。地里正在播种玉米。汪奉玲跟战友们把一袋袋的混合肥料往牛车上装着……一辆牛车赶走了，又来了尤特兹拉玉米种子了。她们又赶紧往车上装种子……汪奉玲身上开始出汗了……尤特兹拉着满满的一拖斗玉米种子哒哒哒地开走了，紧跟着又来了马车……九点多钟了，可算能歇一会了。
　　在晾棚的一个粮囤旁边，汪奉玲坐在一个麻袋上，刚拿出高中一年级数学第一册课本，还没翻开呢，指导员常海仁站在了她的面前。汪奉玲赶紧站起来：“常指导员，您找我有事吗？”常海仁看着汪奉玲：“是这样的，团部昨晚六点多钟就打来了电话，要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进行突击排练会演！团政委汪焘，点名要你参加。今天就得到团部报到——”听到了汪焘的名字，汪奉玲心里一颤：汪焘？是奉天市的叔叔汪焘吗？不可能啊——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啊？不是的不是的！汪奉玲吃惊了，她不知怎么办好。团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歌跳舞表演节目？我能行吗？唱歌朗诵倒还行，表演别的节目，我怎么行啊？我是去还是不去啊？这刚到连队才两天啊——常指导员，我可以不去吗？我不会表演啊！”常海仁说：“恐怕不行！不会可以学啊——”
　　那个岁月，一个出身于大资本家的女学生，怎么可以进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啊？这事儿，很让多年搞思想政治工作的常海仁不理解了。昨晚上六点四十一分，他在连部接到了团部宣传科林茗苑科长的电话。通知他，汪奉玲要参加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连队派车送！二十二日上午报到！当时，常海仁就反问道：“你们搞什么名堂啊？汪奉玲？刚来到生产连队，出身大资本家！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进宣传队？你有没有搞错啊？”那边林科长不急不火：“老常啊？你也要搞清楚！大资本家出身怎么了？你拿人家的出身说事，恐怕站不住脚吧？我已经通知你了！你如果有什么意见，你可以跟团政委、团长反映！你记住了，汪奉玲，明天上午到宣传科报到！”林科长电话挂了。常海仁心想，我还就不让她去，看你们能怎么样？真是的！常海仁昨晚上还真就没通知汪奉玲。结果，今天上午九点，团部政委汪焘亲自打来了电话，要他立即把津河市的汪奉玲送到宣传科！常海仁慌了！常海仁心里知道，自己身上那点毛病，团首长们不会不知道的，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这要是事发，可以判大刑坐大牢蹲大狱！也可以小事化了，弄个生活作风不检点也就了事了。常海仁心里可没放下对汪奉玲的占有……虽说司务长刘宇新告诉他汪奉玲是刘宇新的什么表亲，鬼才相信呢！常海仁不信！知道刘宇新是在暗自警告他不要打汪奉玲的主意罢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团部宣传科怎么这么快就要把汪奉玲调出连队到宣传队。这里面会有着怎样的猫腻呢？别是你宣传科长林茗苑也动了凡心了吧？别是你汪焘政委也想……“哎呀呀呀——汪政委姓汪！错不了了，汪奉玲一定和汪焘政委是本家啊……”常海仁立刻收起小人之心，断定汪政委一定是汪奉玲的本家！他心里有些害怕了。他放下电话，赶忙跑到场院来找汪奉玲。并且通知了尤特兹驾驶员廖玉明，马上送汪奉玲去团部宣传科报到！
　　汪奉玲满目狐疑。“怎么会是这样啊？怎么会调进团部宣传队——”她又问常海仁：“常指导员，我能先找我表叔说说吗？”常海仁有点着急了：“打声招呼可以！汪政委催的急着呢！”
　　汪奉玲收起高中一年级第一册数学课本，跟着常海仁到了食堂。汪奉玲跟刘宇新说：“表叔，团里要调我到宣传队，您说，我去吗？”刘宇新说：“去！为什么不去啊？人往高处走。孩子！你去吧！到了宣传队，好好学习。将来错不了的！去吧孩子！”汪奉玲说：“表叔啊，我觉得太突然了！”刘宇新说：“这有什么突然不突然的。革命工作嘛。我想，团首长不会看错人的。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团首长们的期望啊！”其实，刘宇新心里早就有所盘算。现役军人，团政委汪焘，籍贯那可是津河市。刘宇新转业前和汪焘是一个师的。汪焘当时是师部警卫连的连长。后来到了某团当了团长。再后来，组建生产建设兵团，汪焘和很多名现役干部，被派到了生产建设兵团筹备处。筹备处工作完成了，解散了。汪焘和筹备处的其他现役军人，都被派进了生产建设兵团，或任命团长，或任命政委……汪焘被任命为S师S团政委。仍然是现役军人，不摘领章帽徽。昨天在尤特兹上，刘宇新一直想问汪奉玲，团政委汪焘，是不是汪奉玲家的本家亲戚。可他几次张口，都没直接发问，到后来还是没问。刘宇新知道，汪焘政委的父母都在奉天，都是国家干部。
　　汪焘的父亲叫汪廷洁。曾经是某军区的副司令员；母亲楚天新，曾是奉天市妇女委员会的主任，也做过几年副市长。刘宇新心里想啊，汪焘政委一定和汪奉玲是本家，而且肯定没出五服。刚才听汪奉玲还有常海仁那么一说啊，他的大脑，那是坚信不疑了：汪政委肯定是汪奉玲的本家，按辈分，一定是汪奉玲的叔叔！汪廷洁和汪廷玉肯定是亲哥俩……汪焘和汪奉玲的父亲汪君是亲叔伯兄弟！想到了这一层，刘宇新自然支持汪奉玲去团部宣传队工作了！“孩子，不用犹豫了。你马上就走吧——”汪奉玲尊重表叔刘宇新的意见：“那好吧！我听表叔的！我这就去团部报到……”
　　“孩子！好事啊！好事！孩子！走吧——”
　　不到十点，廖玉明把尤特兹开到了女宿舍的大门口。刘宇新带着几个炊事员，把汪奉玲的衣服箱子书箱子搬到了尤特兹上。这就走了。汪奉玲在B连只住了一夜，就走了，就离开了！尤特兹哒哒哒地开走了。“表叔！到团部来，不要忘了看我！”汪奉玲冲着一直向她挥手的刘宇新喊着。昨天坐在尤特兹拖斗上的几个人都来了。沈玉海沈大爷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信儿，也赶来送行了。家属排的程凤英、隋奇凤，马舍的余光和都来了。汪奉玲跟他们挥手：“到团部不要忘了到宣传队找我——”大伙一块喊着：“一定去的——”哒哒哒——尤特兹开走了！来不及熟悉B连的环境，更没来得及接触B连的更多的同志或是朋友或是恩人或是仇人……
　　汪奉玲在十二点五十九分到达了团部机关大楼门口。因为宣传科长林茗苑又曾两次打电话给B连，得知汪奉玲从B连出发的时间。宣传科的领导正副科长，还有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陈一星（原来农场剧团团长）等二十几位，都在大门口等着汪奉玲的到来呢……在机关食堂，林茗苑等近三十几位同志一块陪着汪奉玲吃中午饭。同志们互相介绍。笑语风声。汪奉玲心里不安：“我何德何能啊，怎么敢受这份礼遇！”宣传科长林茗苑说：“我们经过了解调查，知道你会写东西，会唱歌，会朗诵，什么时候，也是人才难得啊！是的，你一定感觉到有点仓促。可我们也急需要人才，我们接到兵团司令部的通知，兵团要在今年十月一日，举行汇演，主要是样板戏，次要的是各单位自己主创的反映兵团战士现实生活的剧目。咱们团的宣传队，主要排演的是《白毛女》。我们这么急三火四的把你调来，就是要让你担任主要角色白毛女。”汪奉玲惊愕：“科长，我怎么会演白毛女啊！我不行啊！”林科长说：“你行！我们真的了解调查过了。我们昨天打了长途电话给津河市，跟你的班主任老师做过了详细的了解。好了好了！既来之则安之！你现在是咱们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正式成员了！”汪奉玲的心稍微的安定了下来。可她依旧感到事情很蹊跷。津河市第一中学到S团的学生青年三十九名呢。女生二十一名呢。比我会唱能唱的大有人在啊！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我啊？汪奉玲百思不得其解。
　　的确，有人在暗中帮助她关心她保护着她。他真的不知道啊。她不知道她的堂叔汪焘就在这个团当政委！这个堂叔汪焘，她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她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她和奉闻哥哥一块到奉天汪廷洁二爷爷家，呆了五天。是冬天，奉天很冷，屋里也挺冷的。是她闹着冷，爸爸妈妈才提前领着她和奉闻哥哥回津河市的。五岁，记忆里没有多少的。更何况汪廷洁汪廷玉又不住在一个城市里，更不常见面。津河市的汪家和奉天市的汪家来往不算太多。但两大家里的情况还都是互相了解知道的。汪奉闻汪奉玲报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这消息是到津河市接招学生青年的高铭理打电话告诉给汪焘的。在正规部队，高铭理是汪焘的部下。他们都被派到了地方组建生产建设兵团。高铭理到了R师B团，汪焘去了S师S团。S师S团去津河市接招青年学生的是副团长焦俊志。本来汪奉玲的名字也在R师B团的花名册里的。可到了兵团司令部，一个主管人事的副处长涂强发，审查花名册，他坚决反对一家里的兄弟兄妹姐弟姐妹分配在一个团里，必须分开。就这样，汪奉闻、汪奉玲没都到R师B团。高铭理一回到B团团部，就打电话把情况告诉给了汪焘。
　　汪焘知道自己的侄女汪奉玲到S师S团了。赶紧到劳资科问询，结果知道，汪奉玲被分配大B连去了。汪焘知道自己的侄女汪奉玲自小就爱唱爱跳爱读书爱画画，团部宣传队正缺少文艺演出人才。举贤不避亲。汪焘直截了当的跟宣传科科长林茗苑推荐了侄女汪奉玲。林茗苑跟队长陈一星商量研究决定立即调汪奉玲到团部宣传队。事情就是这样的。汪奉玲哪里知道啊？她能不起疑吗？
　　宣传队长陈一星亲自带着队员们给汪奉玲安排床铺。宣传队宿舍在团部俱乐部的三层楼上。男宿舍三间屋；女宿舍三间屋。汪奉玲住的是四人间的。条件比生产连队好得多了。是床，不是炕。还有自来水。有电灯，有公用电话。安排好了。陈一星说：“你今天就不参加排练了，你先休息休息。”林科长到宿舍来了。他跟汪奉玲说：“汪奉玲同志，你知道你有个叔叔叫汪焘吗？”汪奉玲笑道：“科长真会开玩笑。我自己的叔叔，我能忘了吗？”林科长说：“你知道你叔叔现在在哪儿吗？”汪奉玲说：“在部队啊，在某部当团长啊！”林科长笑道：“我跟你说，你叔叔汪焘，现在就在咱们团里，咱们的政委，就是你叔叔汪焘——”
　　汪奉玲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叔叔在这里当政委？好啊！我说呢！我怎么一下子就从生产连队，调到这宣传队里了！我占了我叔叔的光了——”林科长说：“行了！小汪同志，古语说，举贤不避亲！你叔叔知道你有文艺才能，才把你调来的！想不想见见你叔叔啊？”汪奉玲太激动了：“林科长，快带我去见我叔叔——”
　　在“政委办公室”，汪奉玲见到了叔叔汪焘。“叔叔——叔叔——”这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十年多了。汪奉玲五岁时候到的奉天市。见过那么一面。眼下都十六岁了，的的确确的大姑娘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还好吧？”汪焘问汪奉玲。他知道伯父家文化大革命没被冲击。一直很放心。汪奉玲说：“叔叔啊！咱们家都挺好的。我大姐夫吴世殊，一个人就能保护咱们全家了！二爷、奶奶都还好吧？”汪焘说：“还好！身体都很好的。奉玲啊，想和你哥哥在一起吗？要不要把他调过来啊？”汪奉玲说：“当然想！可政策不允许啊！”汪焘说：“等等，有合适的机会，就把你奉闻哥哥调到咱们这儿来——”汪奉玲问到：“叔叔啊，这事好办吗？”汪焘说：“当然好办！到哪儿不都是兵团战士啊——”
　　汪奉玲说：“那我希望早日和哥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