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满夷当官第三十四章

　
　　凰舞凤镇历来被称为山高皇帝远的闭塞之地。这里的文化大革命始终处在低潮，从未掀起过什么高潮。凰满夷下地跟乡亲们干了几天农活后，便去五爷爷凰泽泉那里看望管元民、王昶友了。这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午的十一点五十七分，凰满夷到了五爷爷的住地。见凰满夷来了，刚从菜地里干活回来的管元民、王昶友，都显得很激动，两个人迎着凰满夷，说：“满夷啊！你好——”
　　五爷爷也迎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凰满夷，说：“越来越壮实了，是个小伙子了啊！”
　　就在院子里，大家围着一张石桌坐了下来。凰满夷把最近一个月的报纸还有红旗杂志，从大书包里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管书记、王县长，看看这一个多月来的报纸和杂志吧。这里面，可以看出外界的形势发展啊！”
　　管元民、王昶友各自抽出一份报纸，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凰泽泉把饭菜端放到了石桌上。说：“都先吃饭吧！吃完了，再看也不迟的。”
　　大家开始吃中午饭。
　　凰满夷边吃饭便跟管元民、王昶友汇报着凤凰县最近发生的大事。他说：“管书记、王县长。咱们凤凰县，他们搞的夺权斗争结束了。现在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取代了以往的县委。县委原来组织部部长璀民贵当上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是原组织部副部长卓世梅。还有三个委员，有韬本位、畜远大、苟耀任！他们被简称为凤凰县五人领导小组！省城理工学院来了一千零三十三人，帮助璀民贵、卓世梅造反团，进行了所谓的夺权斗争。管书记、王县长，你们逃出来之后啊，灏正义就向全县群众宣布，你们二位失踪了，他讲啊，经省委组织部批准，任命他灏正义为县委书记，郑山林为县长，章程路是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对了，章副县长已经被我送到北岔镇大榆树村我四姑姑那儿去了！那儿也是很安全的！我跟你们说啊，这不是从你们二位领导逃离了县城之后，灏正义就算是主持上了全县的工作？这不是璀民贵他们夺权了吗？夺权就夺权吧，从省城里来的红卫兵，大约有二十多个吧，在璀民贵主持夺权大会的时候，璀民贵宣布灏正义、郑山林的罪状，群众都知道，那都是璀民贵瞎编的。可笑可恶的是，那个崔民贵说你们二位是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说灏正义、郑山林为了篡权，把你们二位领导打死了害死了之后焚尸灭迹了！你们说说，这个崔民贵啊，真能胡说八道啊。这样一来啊，那二十多个红卫兵一个个的都拎着粗粗长长的棍棒，冲上了批斗台，一顿乱棍，就把灏正义、郑山林活活地打死了。领头打人的还是个女的，叫闽东花。管书记、王县长，那报纸上都写着呢，要文斗不要武斗！可那伙人也真是太凶残了啊！”
　　管元民沉痛地低下了头，说道：“无法无天了！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啊？崔民贵啊，这个人，骨子里就不怎么样的！”
　　“当初四清工作一完，就应该让他回省城！”王昶友说，“可地委组织部偏偏把他留在了咱们凤凰县。也真不知当初他们是怎么想的。崔民贵跟办公室于海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事明明已经被调查清楚了。可上面就是没办他，倒让他留在了咱们凤凰县组织部当上部长了。那时候，我就跟地委组织部反应过多少回啊！可地委组织部的干部们，就是置之不理。得了，到这会，他倒成了凤凰县的一把手了。这样的搞下去！怎么得了啊？”
　　“放心吧！”管元民说，“璀民贵，长不了的！你放心吧！还真是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相信真理吧！正义永远能战胜邪恶——”
　　“还有啊！”凰满夷说，“韬本位现在是主管教育卫生的委员。一中深校长，也被他们夺了大权。在一中，他们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原来文教科科员，就是眼皮上长有一颗黑痣的那个女的，叫取淑娟，当革命委员会主任，还有四个人，我们就都不认识了，反正都是璀民贵那个造反团的成员。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取主任一上来，就宣布必须停课闹革命。老校长刚领着我们上了一节课，就被他们夺权了。深校长被他们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停课，我就以学生会主席的名义，建议同学们都回家了。回家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抽空看看书本，总比待在学校里，跟着取淑娟瞎胡混不是强多了吗？管书记、王县长，你们说是不是啊！”
　　“满夷啊！”管元民说，“没错的！你做得很对啊！学生们回家，帮助家里干些活，闲时候可一定不要忘了温习功课。教育是百年大计啊！他们搞的停课闹革命，也不会太长久了的！学好文化，什么时候都能受用的，于国家于自己，都有好处的！满夷啊，你也不能忘了读书啊。你现在读的是高中一年级。我给你个建议，你什么时候再去县城，找找你们的高中老师，把高二高三的课本都借到手里，没事就看看嘛！看不懂的，就找人问问啊！也不一定非得去县城里问教高中的老师，身边人有懂得的，就问身边的人嘛。韩愈不是讲了吗？‘圣人无常师’。能者为师啊！你这个年龄，原本就是要在学校里读书学习的嘛！只可惜学校暂时停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学习的。”
　　“对对对！”王昶友说，“满夷啊！咱们凤凰县有个农业技术推广站。那里面有一个从南京农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前些年被打成了右派了。他叫骝高智，他是一个语数外文理全能的人才！你呀，要是在学习时真的遇到了什么难题，无论是哪一科的，你都可以去问骝老师！那人是我的老朋友！你去找他，就提我王昶友，就可以的！骝高智那人没有一点点大知识分子的架子的！特别地平易近人的。你拜他为师，没错的！”
　　五爷爷说：“满夷啊！你看你多有福气啊！王县长给你推荐老师！你可要记住管书记、王县长的话，不要把读书学习的营生忘了啊！这儿呢，你没什么重要的大事，就不要总来。有什么大事了，需要跟管书记、王县长汇报的，你再来。还有啊，你在这住一个晚上，明天你就去你四姑姑那儿，看看章副县长。”
　　“五爷爷！”凰满夷说，“您说对了！我必须得去看看章副县长的。今天我就不住在这里了。我现在就下山回家。明天一早我就赶往县城，买张到北岔镇的客车票。一到北岔镇，去大榆树村，就全靠两条腿了！好了！五爷爷，管书记、王县长，你们都多保重！等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们啊——”
　　凰满夷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凰舞凤镇的家里。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的上午九点，凰满夷买了去北岔镇的汽车票，坐上了汽车，就去了北岔镇。汽车在盘山道上，来回来去上上下下地向前，向着北岔镇行进着……
　　下午一点四十九分，凰满夷终于到了北岔镇。下了客车，他想找个地方吃点饭。北岔镇比他们家凰舞凤镇小一些。可让凰满夷感觉到了，这里的造反革命要比凰舞凤镇厉害多了。临街的房舍墙壁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电线杆子上也都贴上了大标语。临街两边建筑物的高空间都拉起来铁丝横线，吊挂着横幅标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公社机关前面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子上端，横七竖八地架设着十好几个大高音喇叭。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时不时地播放着人民日报社论红旗杂志社论及其他大批判的文章……
　　凰满夷的两耳感觉很不舒适了。高音喇叭真是太响了！直震得凰满夷耳膜生疼了。从客车站往东走，他不知道是一条叫什么名字的街道，不很宽的石板路，有些滑溜。街上行人稀少！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一个小饭馆的门前，木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红旗饭店”。冲着玻璃窗户往里看，里面只有四个用餐的顾客。凰满夷走进了这家“红旗饭店”。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服务员迎着凰满夷走了过来，开口道：“为人民服务！这位同志，你吃点什么啊？”
　　凰满夷狐疑地看着眼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半晌，回答道：“嗯，随便吃点什么！只要是能吃饱，我还要赶路呢。”
　　这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起凰满夷来了：个子这么老高的，脸盘这么长啊！眼睛那么大啊，脸色这么白啊。穿着一套蓝迪卡学生服装，上衣口袋上居然别了两管钢笔。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的解放胶鞋。这人挺像个年轻的公社干部啊，啊？胸前咋没有戴毛主席纪念章啊！也没有戴“为人民服务”的语录徽章。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女服务员开始怀疑凰满夷了，他怎么连在回答问题之前，要背诵一句毛主席语录，都不知道啊？啊？不得了啊！这个人八成是有问题的，八成是个外地逃跑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啊——可是可是啊，这人也太年轻了不是啊？可是啊可是啊，年轻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也应该是有的吧？这个女服务员直目瞪瞪地看着凰满夷，痴痴地说道：“你不会说话啊？我问你，为人民服务，你吃点什么，你怎么就不会回答啊？啊？”
　　凰满夷很是纳闷，说：“我告诉你了！告诉的很明白的，能填饱肚子的就可以的！你没听见吗？啊？”
　　这个女服务员说：“你根本与世隔绝了！现在说话，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服务单位，问话答话都有着具体的规定的，像我刚才问你话的时候，问话前啊，必须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啊！我说‘为人民服务’，你必须说‘要斗私批修’，之后，你才能说要吃点什么啊！你这些都不懂啊！可见啊！你就是个坏人！我看了，你这身装束，活脱脱地就像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啊！你等着啊，我去喊人了啊！你是个外逃的大坏人啊！”这个女服务员，立时大喊起来，“无产阶级的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啊！店里进来坏人了！快来抓坏人啊——”
　　这个小饭店，连厨师带经理加上服务员，再加上这餐厅里吃饭的，加起来一共就十个人！是的，吃饭的那几个人也都撂下了碗筷，厨房里做饭菜的厨师，还有其余的服务员，听见了店里的那个女服务员的喊声，都跑到餐厅，围住了凰满夷。两个厨师，拿着大勺和铲子，做出要砸打凰满夷的动作，高声叫喊着：“你是什么人？敢到我们这个最最革命的饭店隐藏其身啊！快快说出来！你是什么人——”
　　那个大喊大叫的女服务员说：“什么叫隐藏其身啊？你真不会造反革命啊！有眼无珠就是你了！这个人肯定是个阶级敌人了！他不会说咱们的革命的造反派的话啊！”
　　凰满夷问道：“这位姐姐同志啊！你说说，我该怎么样的跟你说活啊？什么叫革命的造反派的话啊？我就是要吃饭填饱自己的肚子，我该怎么说话啊？”
　　这个女服务员叫山浪花，她可是最最愿意跟人家造反了！他的哥哥在京都念大学。这个北岔镇啊，这文化革命搞得这么样的轰轰烈烈，那全是他的哥哥山风潮弄的啊！山风潮在京城天都大学读大二。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他就跟七个同学杀回到了家乡北岔镇，没多少天，北岔镇就地覆天翻了！道观被砸了，晴天大寺被砸了，特悲院被砸了！得了，和尚、道士、尼姑没有幸免的了！这算什么啊？揪斗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抄家！可真是闹得个鸡犬不宁了啊！现如今，凰满夷刚把章程路送到大榆树村，没多久啊，好嘛，这里那真是闹得个一塌糊涂了！山浪潮给全镇人下了命令，每逢说话前，都要背诵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语录，以示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最最崇高的敬意！不这样做就是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不忠不敬啊！就是反革命分子！了不得不得了啊！眼面前进到咱这红旗饭店的这个人就不是个人啊！山浪花一拍桌子，喝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啊！就不是一个革命的造反派的！你听啊，我问你时候，我说‘为人民服务。同志啊你吃点什么？’你呢，就得说‘要斗私批修。我吃碗捞面或者米饭，要盘干豆腐什么的！’你得这样回答，‘要斗私批修。我要一盘干豆腐一碗米饭！’这才合乎我们革命的造反派说话的规则啊！你不是这样的啊！显然，你是一个逃犯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胡说八道！”凰满夷转攻为守！“我是省城派来的造反革命特派员！我叫全无敌！你们注意了！都站好了！给我集体背诵老三篇！你们当中的，如果谁背不出来其中的一篇，那你们其中的那个人，就是假革命！就是坏分子！那几个用餐吃饭的就不用考试了！你们店里的所有人员，都要一个个的接受考试！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饭店的经理吗？你就先开始背诵老三篇吧！背不下来，你就是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最大的不忠不敬！快！开始吧——”
　　得！饭店里的人员顿时就愣住了！山浪花变得傻呆呆的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凰满夷，心里“嘭嘭嘭”地跳得那个厉害啊！她心想，这个人很像很像一个干部很像很像一个当官的样子啊！妈呀呀！莫不是真的来视察我们的北岔镇，检验我们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忠诚敬爱的程度来了吧？妈呀妈妈呀！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我可是只知道文章的篇名啊，可我们店里没一个能背出来的啊，别说是三篇了，就是一篇，也没人能够背诵出来的啊！就会背诵一句为人民服务啊！妈呀妈呀，这可怎么办啊？这要是真的没人能背出来，那可就会被拉到批斗台上，被斗争了啊。想到这儿，山浪花结结巴巴地说：“那什么！那什么啊！我们还要先考考你考查考查你啊！你要是能给我们背诵出来，那说明你就是，是个省城里派来的特派员！是，是来检查我们对领袖忠诚度的。你要是不能背诵出来！那就说明啊，你是一个外逃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啊——”山浪花满脸通红地看着凰满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