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禅房花木深

　　千行醒来时“战非”已经点完了，朝阳穿透窗棂薄薄的洒在经书上。她伸伸懒腰披肩便从肩上划落下去，她一惊，一定是某只妖怪趁她睡着时干的。
　　她收好披肩，到另一间房里给自家祖宗上完香才走到前园吼道：“尘生！”
　　尘生懒懒的眯着眼，依旧沉醉在卷耳的柔软怀抱中回不过神来。他本就身材修长，乌黑的头发随意洒在白色的背景上营造出一种随性美，要不是他那张恐怖至极的脸，千行都想吟诗“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了。
　　“起来。”千行扯着尘生头发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尘生理理衣袍说道：“我说过的，你会来找我。”千行哪里理他，撂下一句跟我来便推门出去。尘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穿过门前的草地，前面是一条石阶，两旁种满了翠竹。千行走下台阶，走了一会儿转进一旁的小径，不多时一间小舍映入眼帘。
　　“画竹小舍。”
　　千行笑问：“你一个野妖怪也识字？”
　　尘生：“收来的意识里有。”
　　“收来的？”千行打量他，“青衣的？葛言的？还是什么人的？你做交易有什么原则吗？”
　　“没。”尘生取出小木桶，里面大约有二十几支噬念香，“这些全凭好奇。”
　　千行奇怪了，窥探到别人隐私有那么好玩么。哎？她急问：“你该不会也看过我的过去吧？”
　　“没法看。”
　　“你这么诚实真的好怪异啊。”千行其实是明白的，爹爹给自己求过福，若不是很厉害的妖怪是不可能得手的。曾经有一只梦魔企图摧毁她的意念，结果根本无法潜入她的梦境。
　　“毕竟有求于你。”尘生淡淡答。
　　千行收了画竹小舍的结界，对尘生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善人，有求必应是不可能的。你进屋替我研墨，为了感谢你给我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有礼物要送你。”
　　屋子里果然放了一张书桌，文房四宝俱全。横梁上悬挂着千行用来绘画的生绡。抚开一条条生绡，墙边的木架子全满显现出来，架子上放置着几排面具，个个造型独特。
　　“愣着干嘛！研墨！”千行凶他，他才收了目光专心研磨。
　　尘生研磨时千行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捏着几张空符纸。见他已研好了墨，千行拿起毛笔在空符纸上画了些符号又下了咒语才走至木架前挑选出一个纯白色的面具。
　　“纯白色会不会太单调了？有了。”千行提笔在面具的右上方提上“尘生”二字，“这样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啦。”
　　自小到大，千行写的都是行书，字迹既工整清晰，又飞洒活泼，对于自己的杰作千行很是满意。倒是尘生无声地抗拒着往门外挪去，带这种面具多少是令他羞耻的。千行也不慌，窃喜着打开结界，尘生便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跑不掉了，哈哈……”千行开心地替他戴好面具，将画好的符纸封进面具后才再一次收掉结界。尘生的第一反应是去摘面具，结果面具纹丝不动，反而脸被扯得有些痛了。
　　“拿不下来的。我下的咒很难解的。不过呢，你吃饭喝水都不用摘面具，很方便是不是？”千行已经看到他眼中燃起的怒火，但她也不怕，接着说到，“你的妖力被封住了，你是玩不过我的。你要是把我杀掉了很难说以后谁会杀掉你。相信你不会舍得杀我。而且，虽然爹爹说噬念兽都很坏，但我直觉你是个善良的噬念兽。”
　　尘生的眼神冷了下去：“直觉是会骗人的。”他转身走出屋子，千行在身后喊：“我的直觉从来不会错！你不过是不敢承认罢了！”
　　走了，生气了？没理由啊，先是在姬府他因为自己的相貌出没都是偷偷摸摸，后来又是“战非”一事中行动都得带斗篷，他真的需要一幅面具没错。千行自我安慰一番，蘸着没用完的墨练起字来。
　　出了“画竹小舍”也不知怎么走的就走到了河边。尘生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沉思。
　　善良，哼。经历过无数场死亡，双手沾满淋漓鲜血的他真的还具有这种品质吗？在他看来，善良是无比愚蠢的东西，比如霜辛夷善良却遭亲人迫害。而他，因为没有善良活着走出了霞明岛。
　　傍晚，千行吃过晚饭在房里抄书，尘生的小石子第三次从窗外飞进来。千行关上窗户。刚清净不久后园家禽传来凄惨的鸣叫。千行无可奈何，放下笔前去一探究竟。
　　来到后园，只见尘生倚在墙外的大树干上摘着叶片攻击家禽。千行窝火，飞了张火符过去，尘生一闪，足尖点着树尖俯视着她。
　　“你又回来作甚！这里是道观不是客栈！”
　　“这里处处是结界，我不这么做，如何引你出来。”
　　千行有些崩溃，她是送了他面具没错，可没说要和他做朋友啊。先不谈人妖殊途吧，她可是个道士，有义务杀死他，只是介于他武功了得又尚可教化的份上放他一马罢了。
　　“抚霜琴在你这儿吗。”尘生依旧未习惯说话升调，便加了个语气助词。
　　他戴着面具，因而千行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体味出一丝担忧。
　　“今早不是被你扔在卷耳丛了嘛，从‘画竹小舍’回来后我就没去过那儿。”
　　尘生淡定地下结论：“琴丢了。”尔后又道，“东西是在你家丢的，你必须给我找回来。”
　　这得怎么找啊，早上出门的时候根本没锁门，若是来个人抱走了她也无能为力。来个妖怪也一样，因为她家里的结界是中午才弄的。
　　“反正我也不喜欢弹琴，丢了就丢了呗。好端端的谁想接你的破事。”千行双手抱胸一副不服你咬我的模样。
　　尘生也不生气，说道：“我感知不到青衣的意念，也许遭到不测，也许被困住了。附近有没有其他捉妖师或者很厉害的妖怪。”
　　“我来花雨山这么久还没丢过什么东西呢，怎么你一来就丢着丢那的？要找你自个儿找去，我没那闲工夫。”
　　尘生瞥她一眼飞离了树梢。
　　没那闲工夫。说是这样说，可千行仍点了灯出门寻去了。她往四处散了符纸，就这么站在路心等待搜寻结果。这些符纸当然找不出琴的所在，但是可以追踪到一日之内经由道观的妖怪。花雨山除了给她送信的船家很少有其他人来，所以即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千行也把符散了出去。
　　等了一刻钟，飞入后山的符纸回传了信息。妖气很弱，大概只是杂碎。千行犹豫着亲自去取还是告知尘生，想了想去收个小妖怪也不错，便向后山走去。
　　在夜间后山的风有些大，天空飘着几朵乌云，月光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千行吹熄了蜡烛，取出一张符纸念了咒照明。“怎么后山阴气这么重。”千行一边抱怨着一边接近了那只小妖怪。
　　符纸将千行引向一个小山丘，山丘有一个小洞口，相对洞口而言体型庞大的千行根本进不去。她抽了张水符，“咕咕咕”往里面灌水。小狐妖受惊从里面窜了出来撒开丫子就跑。
　　“不想死就给我站住！”千行在后面穷追不舍，五张照明符飞将在她身旁清晰地照亮小路。
　　“道士来了，道士来了……”小狐狸跌跌撞撞一路念叨，逃进了一个藤蔓交缠的山洞。千行取出桃木剑削去那些枝蔓走进洞中，再回头那些枝蔓已经还原了。
　　“莫非真的住着什么厉害的妖怪？”千行兴奋起来，大步往深处走。
　　“大……大王……有道士追过来了。小……小的拼死前来报信。”转角处千行听到那只小狐狸的声音，急忙收了照明符。
　　洞中住的是一只蝙蝠妖，看妖力也有一千年以上的修为。千行强忍着蝙蝠的臭气，小心翼翼探寻抚霜琴的身影。好在不算难找，借助洞中两支森绿的蜡烛可以看到抚霜琴被蝙蝠妖置在石床上当枕头用了。千行捏了把汗，枕头旁各插一支蜡烛很像停尸的灵堂……呃，智商堪忧。
　　无意间桃木剑刮落了墙上的土，一群蝙蝠四面八方窜上来把千行裹进洞中。见千行跟进洞来小狐狸吓得往里缩了缩，大叫道：“大王，大王……就是她！”
　　蝙蝠射出两道腥红的光芒，阴森森笑道：“人类，道士……正好练练手。”
　　千行一惊，唤出火符驱走束缚她的蝙蝠，二话不说便举剑刺向蝙蝠妖。奈何蝙蝠妖何等轻盈，一眨眼便失去踪影，只觉身后一沉千行被按趴在地上，胸口往碎石上狠狠撞去一时顺不过气来。
　　“尝尝我宝贝的厉害。”蝙蝠妖往千行身上倾倒了一壶莹绿色的液体，不知其名，但沾染后全身酥软乏力，意识渐弱。快要，看不见了。
　　就在千行不知所措之时，一道银光闪过，蝙蝠妖哀嚎一声已断了左边翅膀。来人和蝙蝠妖纠缠起来，哪里还看得见人影，只见银光绿光交织错乱毫不间断。
　　银剑刺进蝙蝠妖胸口，蝙蝠妖眼中的红光黯淡下去。伤到内丹了。千行恍恍惚惚布了道封印对来人喊道：“把它引符阵！”
　　来人只一脚便踢得蝙蝠妖落入符阵，蝙蝠妖大骂：“天要亡我……你是妖……你也是妖……”
　　千行又怎允许它多嘴，几张符嗖嗖飞去已将它打得灰飞烟灭。撑不住了……千行昏过去的前一秒方看清那副纯白色的面具，是尘生。
　　“饶命啊，饶命……”小狐狸上前求饶，“蝙蝠妖囚禁了我的家人，我才想到偷点宝贝讨好他的。求求你，不要杀我……”
　　“滚吧。”小狐狸连叩了三个头屁滚尿流跑了。
　　尘生取过抚霜琴山洞便开始摇晃起来，石头泥土全都往下掉，尘生横抱起千行逃出洞去。道观满是结界，尘生进不去，只得在门外的桃花林停步。
　　就这么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小狐狸一家出现在桃花林。小狐狸：“大人，为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小狐一家前来行礼。”果真说着就跪将下去。
　　尘生却不领情，冷冷地说：“滚。碍眼。”
　　小狐狸诚心说：“大人，让我和道长道个谢吧。”尘生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千行，再次开口拒绝。小狐狸却很坚持，往后退了几步，一家人就坐下来等着千行转醒。
　　千行的意识后半夜便渐渐恢复了，到现在基本还原结束，加之被一群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于是醒了过来。
　　桃花？嗯？千行睡眼惺忪支起身子，衣服上干透的血迹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居然受伤了，居然流血了！可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啊。她隔着衣服一阵乱摸，尘生没好气地打断她：“那是我的血。”
　　千行松了口气，难怪不痛。哎？他为了救她受伤了？刚想问小狐狸便凑上来说道：“感谢道长救了我们一家。大恩大德小狐没齿难忘。以后有小狐能帮忙的地方道长尽管吩咐。”
　　千行觉得莫名其妙，她想收它来着，何时救了它？她皱眉：“少胡说八道。你不去打听打听，被千行道长我盯上的妖怪有哪只是还活在世上的。救你？不可能。”
　　小狐的母亲急了，“嗯嗯”哼着拽小狐狸的衣袖。小狐解释道：“我爹娘都不会说话，而且修为很浅，被蝙蝠妖抓走后受了很多苦。为救爹娘我才偷了琴讨好蝙蝠妖的。希望道长解解我的苦衷。”
　　“那只蝙蝠妖倒的液体是什么东西？”
　　小狐：“听他说那种药水可以封住别人的意识。他炼这种药水为的是去参加一年后被称作‘散灵’的试手大赛。有这种本事的人能够博取功名利禄，获取长生不老的秘方。不过试手大赛的场地是随机抽取的，直到现在还是个秘密呢。我还听说，之所以弄试手大赛，是因为原本有噬念本事的噬念兽一族灭绝了，才向天下号召其他噬念能人的。”
　　千行看了一眼倚在树上不动声色的尘生，接着问道：“谁在背后策划的这一切？”
　　小狐摇头：“妖界大概都知道有试手大赛会在一年后举行，但举办方就不得而知了。”
　　千行微微笑：“虽然你助纣为虐，但念在你知错能改的份上就饶你一命。”
　　既然千行转移了话题，小狐也不再纠结试手大赛的事。“这是芯芯草。夜里能发光的，种子种下去两三日便长成了，请您收下，算是接纳了我们一家人的心意吧。”
　　千行有些欣喜，这样的待遇似乎还是第一次有呢。她向尘生炫耀：“哎哎，尘生。妖怪给的谢礼，你有吗？你有吗？”尘生别过头去，他是办完事就消失的洒脱型人格，怎会给别人过多接触自己的机会。
　　小狐说它们一家就住在后山，期望千行有空了可以过去玩。千行回想起那个小小的洞口，于是婉言谢绝。送走小狐狸一家，千行负手问道：“如果我替你解掉封印，能不能阻止试手大赛的举行？”
　　尘生很坚定：“消息一出，就不可能收手。”而且他怀疑，试手大赛的真正目的是引他出来。作为一种特殊的妖怪，他的直觉总是十分敏锐。
　　“你会解印的。”因为你说过我是善良的妖怪。只要伪装得足够善良，即便用骗的也能让你解印。尘生心里想着，眼神却只淡淡掠过她。
　　“可以考虑，不过得对你再多一点了解。万一你自由以后胡作非为怎么办？你们妖怪的寿命都很长，我死后没人能够降伏你的话，那还蛮糟糕的。谨慎，对，得谨慎。”千行边叨叨着边进了道观。
　　尘生掠下桃树坐在地上调息。那只蝙蝠妖毕竟有些修为，这一次他其实受了比较严重的伤。若是有了妖力，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吧。他倒也不是惧怕辛苦，只是厌烦了不自由的现状。他勾起唇角，没想到小丫头挺难缠的。下一秒他又愣住了，他……也会笑？
　　千行回到道观立即给祖师爷上香，虔心忏悔自己并不是故意上香迟了，是昨晚有个妖怪太阴险了呀，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大概她们师徒就该在天上团聚了云云。确定祖师爷没怪罪自己之后，千行和着锄头去后园种下芯芯草。鸡舍旁空着一小块地，是夏天焚烧草药驱赶蚊虫用的。现在有了芯芯草，就算她偷懒没有焚烧草药也不怕了吧。看来，那些小妖怪也不尽是坏蛋。她或许该尝试着改变一下除妖计划了。
　　太阳渐渐西斜了，忙完一天的工作，千行也觉得有些无聊，便提了小炉子带上棋盘找尘生下棋。
　　“不会。”得到的自然是冷硬的回答。
　　“你收集的意念里就没有关于下棋的？”
　　“没有。”
　　“没有我可以教你嘛。自从爹爹走后也没人陪我下棋了。放心，作为强者我会让着你的。”千行往火炉上温了一壶酒。
　　“为何？”
　　“考虑到你为我受了伤，教你点东西回报一下而已。”
　　原来如此么。尘生说：“若谈回报答应帮我个小忙便可。”
　　千行把黑子推给尘生：“说来听听。不过分的话，就当可怜你，勉为其难帮你。”
　　壶中酒已经热了，酒香飘向空中。尘生慢慢地说：“我有个叫石邪的朋友被困在霞明岛出不来，我必须带着你去救她。”
　　“石邪？是石头妖怪吗？霞明岛是什么岛，听都没听过？骗人的吧？该不会是谋杀计划吧！你好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