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流言

　　No.138
　　于是，明水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有了同龄的伴儿，这是这些年没有过的。
　　他不再一个人晨练，一个人晚间散步，一个人周末宅在家里。他关心的话题有了听众，他喜欢的歌有了知音。他心里的某些空虚在渐渐被填充，他爱笑了，也爱唱了，他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
　　明水渐渐适应了新的工作，学生们也逐步走上了正轨，一两周的时间，二年级三班各项工作和其他班级逐渐持平，明水也没有出现会议迟到的囧事。
　　学生家长喜欢这个年轻的男老师，班级群里面，支持老师的表白每天都有，鲜花、咖啡一份接着一份。
　　一帆风顺，明水心里又有点轻飘飘的感觉。
　　叶溪也渐渐从吴桐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有明水的陪伴与呵护，她的活泼就像吐蕊的花朵一点点绽放开来。
　　这天，王老师喉咙疼，叶溪给代了两节课，加上她自己的课，一共上了四节。她就跟明水说：“今天为了培养东城未来的美术家罚了半天站。麻烦你代表东城人民发个奖吧。”
　　“东城人民”傻乎乎地问：“请你吃饭？”
　　“奖励规则如下：腿酸奖励珍珠，腿胀奖励柠檬，腿麻奖励奶茶，请东城人民自由选择。”
　　“东城人民”琢磨半天，又傻乎乎地问：“怎么越累奖得越便宜呢？”
　　叶溪被他的天真雷到了：“我的呆哥哥，你会加法吧？本小姐不就问你要杯珍珠柠檬奶茶嘛！大方点好吧？”
　　明水恍然大悟，然后呵呵呵地跑去买了。
　　又一天，明水帮叶溪修了微波炉，叶溪要发个大红包给明水。明水就上线等着，结果叶溪发来了三个字“大红包”。
　　“不行，发个真的。”明水不依。
　　好吧，叶溪又发来一个“大”字，后面是个红包截图。
　　明水正喝茶，忍不住笑喷了：“小气鬼！”
　　“你笑了吧？快乐是无价的，你还骂我小气！”
　　日子这样过着，真的是有了别样的滋味。
　　
　　妈妈和大姑加快了买楼的计划，得空就各个楼盘跑，去找价格上、质量上、户型上、位置上、管理上适合自己的那套房。这对两个女人来说，实在是个苦差事。楼盘遍地都是，但哪家不是变着法想多赚点的呢？对一个又要求价格便宜，又要求各方面满意的买主来说，谁能满足呢？
　　她们也看了一些时间短的二手房，但是又觉得亏了孩子。
　　唉，真是为难呢。
　　No.139
　　第三周，学校教研活动开始铺开，每位老师都要讲一节课，教导处要进行诊断性评价。
　　明水参加过市里的比赛，在讲课这件事上已经不紧张了。他冒出一个想法，想把自己的课录下来。明水进入六小，才发现后社三年没留下多少痕迹，连张和学生的合影都没有；尤其遗憾的是他最得意的那节思品课，竟然没有录下来。
　　不对啊，不是有电视台的录像吗？其实明水自己真没好意思看过，后来也上网找，但是愣没找到，也不好再跟丁记者要网址了。
　　所以，这次，明水想把进入县直之后的第一节公开课录下来。
　　他找到了五年级的孙老师，他兼着学校电教管理员，录节课是小菜一碟。
　　孙老师很乐意帮这个忙，专程从朋友那里拿来了高清晰度的录像设备，整得自己像电视台记者似的。很多老师都知道小杨要把课录下来，免不了有些不明就里的议论，见了明水也调侃几句，弄得明水很不好意思。
　　这次讲的是《一分钟》，课堂上明水让学生学习了课文，还进行了一分钟写字、跳绳的体验活动，结果下课铃响了，还没有课堂总结。几位老师悄悄从后门走了，因为接下来是大课间，老师们都是有安全执勤任务的。
　　明水也有半秒的犹豫，结课还是讲完。追求完美的个性作祟，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课堂总结。小孙关机器的时候跟他竖大拇指：“很好，41分钟。”
　　结果，就是这拖堂的一分钟，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你在课上讲的就是要合理运用一分钟，你自己是怎么做的！”这是郝校长批评他的时候说的一句话。
　　事情是这样的，小孙是五一班班主任，一班教室在最东头，厕所在最西头。大课间值日生拿着拖把去厕所涮，恰好跟上操的队伍逆行。谭兴文同学担心拖把举高了碰着同学的脸，就把拖把头朝下贴着墙走。没想到拖布被五班的戴新华踩到了。谭兴文一拽，戴新华向前一倾，摔在地板上，磕断了两颗门牙。
　　戴新华受了伤，家长不乐意了，要追究责任啊。谭兴文家庭不宽裕，态度也不好，两方关系就紧张起来，惊动了律师，学校管理的疏漏也成了众矢之的。
　　事情一下子被动起来。新建校特别重视社会声誉，这件不大不小的事给正忙着理顺工作的领导带来了额外的压力。
　　孙老师晚来的这一分钟和杨老师拖堂的一分钟就成了失职。
　　接受批评，承担责任，取消当年评先树优资格，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
　　明水觉得格外对不住孙老师，他把孙老师负担的钱如数硬塞给了孙老师，孙老师又送回来，两个人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孙老师勉强收下了。
　　又是一念之差惹的祸，叶溪说：“花钱买教训，值。”这事算了。
　　No.140
　　人生的因果律总是在微妙地起着作用。就在明水拼命灭火的时候，有一股邪火暗地里悄悄蔓延开来。
　　“杨明水就是想出名想疯了。”
　　“当初他就抢人家讲课比赛的机会。”
　　“抱着教委主任女儿的大腿让电视台做专访，录光辉事迹。”
　　“其实他算什么名师，当年讲课让学生读了十一遍课文，都成了笑话。”
　　“抢人家女朋友，脖子都被打歪了……”
　　于主任把明水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这些传闻的时候，明水真的是哭笑不得。呆了三年的向阳镇没记住他的奔波劳碌、没记住他的教学成绩、没记住他一个人笨拙地教着音体美，想让学生与城里的孩子缩小一点儿差距、没记住他“六•一”节花数倍于别人的时间排节目，为了让学生有登台表演的经历、没记住他对吕昊的帮助，却记住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明水心里的失落无以言表。他和叶溪诉苦的时候说：“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在向阳镇到底种了些什么，为什么结这些乱七八糟的果？”
　　叶溪惊讶他从没有提过被吴桐打的事，他受了委屈，却没有半句抱怨，还对自己说漏嘴显出了无比的后悔。
　　他明明喜欢自己，却那么用心地维护着吴桐，想方设法做一个搭桥的人，弥合他们俩的感情。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多少人费尽心机去拆散别人成全自己，他却无私地帮助自己喜欢的人远离自己。
　　这是怎样一种君子之风。
　　No.141
　　关于吕昊，也成了明水让人诟病的借口。
　　明水到县直之后，每隔两周去看一次吕昊，给他带些吃的用的东西。明水所教的二年级中，有些孩子的哥哥已经上中学了，明水就发短信给这些孩子的家长，告诉他们吕昊的情况，如果家里有孩子不用了的衣物文具可以捐给吕昊。家长们都非常配合，三两天之内，传达室里就堆满了包裹，衣物、书包、玩具，什么都有。哪家橱柜里没有几件孩子穿小用旧的东西呢？有的家长还把兄弟姐妹家的也拿来了，他们乐意这些东西有个好的去处。
　　这一下愁坏了明水，这么多，三个吕昊也用不过来，剩下的怎么办呢？
　　老师们也把这当成了趣事，帮着明水出主意，总不能把剩余的扔到垃圾桶里，都是家长们的一片心意。
　　于是明水联络了老张，让他帮忙找几个困难学生，别的学校的也行，他把这些衣物分送给这些孩子，然后把被救助的孩子列出名单来告知家长。
　　这一个周末，明水就像快递员一样，在老张的陪同下跑了几个村子，把捐赠物品送到五个孩子手里；他还把这几个孩子的家境拍下来，发到班级群里，希望有能力的家长给予资助。果然有家长响应。
　　就这事，不算是坏事吧？问心无愧是吧？
　　但是千人千面，学生家长中也有多心的人，他们看到老师在群里发的消息，有人积极点赞，有人积极配合，担心自己如果不参与就会在老师眼里丢面子。于是家里明明没有大孩子，也跑到商店买些衣物捐上。
　　也有老师对这个忙活活的青年有看法，特别听说他以前上过电视，就非常合理地联想说他不择手段想出名。
　　“这样的活动县里有红十字会，学校有政教处，用得着他颠前跑后吗？我们班家长都骂呢，说拿着别人的东西卖人情。”这话是刘老师说的，学校组织开全体教职工会，她和坐在附近的几个老师挤眉弄眼地说。“无利不起早，他就是有野心，以前在农村的时候，闹得笑话可多了。”
　　明水其实早进来了，他的鞋垫子窜出来了，正埋头在前排的椅子间脱鞋下来整理。听到刘老师的前半截话，他还忍着，但听到后半截，他忽地想起于主任跟他说的传言，就忍不住抬起头来：“刘老师，你这么了解我？”
　　一群人都愣了，其他几个老师迅速坐直了身子，刘老师先扭头回避了下目光，然后又转过头来鄙视地看着明水说：“我就是说你，怎么了，哪句错了？”
　　轮到明水发愣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想压下火，但看到刘老师挑衅的目光，就又忍不住压着声音摔了一句：“哪句话都不对！无凭无据，你凭什么瞎说。”
　　“嗬！你拿着鞋垫子，还想打我是怎么着？你那脖子不疼了是吧？”刘老师把脸伸过来，咬着牙瞪着眼毫不留情地说。
　　周围起了一阵暧昧的哄笑，虽然分贝不高，但足以让明水面红耳赤。
　　“你以为学校里没人了解你是吧？告诉你，我就是向玉平的亲妹妹，你的事我一清二楚。怎么，我在这大会上介绍介绍吧？”刘老师得到了笑声的暗示，越发得意起来。
　　明水这回真是被一闷棍打糊涂了。他眼前闪出站在窗口面目阴暗的向老师的图像，想起关于向老师顶替别人学籍的传说——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还说什么呢？在不明真相的人眼前，越说只能是越乱，但不说，就不乱了吗？
　　恰好校长来了，所有人都进入了会议模式，明水也挺直腰坐着，直到会议结束。
　　他感到自己又戴上了一顶雾状的大帽子，弄得他头重脚轻，看不清去路。
　　晚上，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云中的山上，那山就像切萝卜一样，一片一片坠落下去，他不断后退，最后还是跟着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