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陪伴

　　No.118
　　
　　“杨老师，我该怎么办？”后面是一个大哭的表情。
　　明水的微信上出现了这样一条信息。叶溪的。
　　“怎么了？”明水马上回话，他刚把奶奶扶上出租车，正往车上搬助行器。东城开发了一个新景点灵杉寺，这几天试营业，不收费，明水一家也去看看。
　　“我外出有事，等我回来。”他迟疑了下，又补了一句“有事留言”，明水挂念叶溪，但只让妈妈陪奶奶恐怕又闹出不愉快。
　　一路到了寺内，奶奶扶着助行器，一家人慢慢走着。
　　“明水，你看这树，多少年了，不老不灭，真有个韧劲。你爸小的时候，你爷爷花八十块钱买了辆金鹿自行车，前头坐着你大姑，后头我抱着你爸，我们四口一块来过，那时候这树看着也这样。”奶奶站住，仰着头看这一株唐槐。这树植于唐代，虽经千年寒暑，仍然枝杈繁茂，绿叶葱茏，让明水又想到了“生命力”。东西17米，南北18米的树冠，这庞大的身躯，不过源自一粒轻飘飘的种子，一粒微小的种子，到底蕴含着怎样强大的生命力！
　　更让明水震撼的是隔十几米远的另一棵树，取名“不死树”，树上的铭牌介绍。这树在1931年被砍伐，从树墩上冒出一个枝来，现在又亭亭如盖，覆阴一片。如果不注意根部粗大的树墩的话，根本看不出它曾经历过生死劫。
　　明水心中凛然生出敬意。这些树无遮无拦，下扎深根，上展华冠，虽经雷劈风削，鼠啃虫咬，犹自枝叶青青，这才是真正的不屈不挠。
　　看看奶奶和妈妈，想想那些比她们更饱经风霜的人，不正像这些树吗？
　　临近的几棵古槐树小得多，应是这棵树的子孙吧，没有隆重的围栏，枝头系满了红丝带。明水也去买了三条，每人都许下心愿。明水第一次虔诚地祈祷，希望叶溪能一切顺利，
　　No.119
　　回到家，明水连上网络，看到了叶溪的留言。
　　“吴桐结婚了，今天。”
　　“新娘是别人。”
　　“是这样的结果，哈！”
　　“妈妈打电话来说的。”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
　　后面就没有了。
　　明水懵了。
　　有我的过错吗？他心里惴惴不安。
　　没有吧，他做的都是理顺和疏导，没有任何的破坏啊。
　　那就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新娘，在我搭桥的时候做了拆桥人。
　　
　　“你在哪里？”明水输上字，又取消了发送，拨打叶溪的电话。
　　暂时无法接通。
　　暂时无法接通。
　　暂时无法接通。
　　……
　　是睡了？还是醉了？还是……
　　明水拿着手机，盯着屏幕，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心头忐忑不安。
　　他最终打了大姑的电话，让她帮忙问一下叶溪在哪里。
　　“臭小子，知道关心女孩了？”大姑笑着骂他。
　　哪还顾得上贫嘴，明水说：“好大姑，快帮我问问，我找她有急事。”
　　大姑真没怠慢，一会儿回话来，说叶溪在槐河打工，住在宿舍。
　　
　　No.120
　　明水踏上了去槐河的车，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正是下班高峰，他心急如焚地在车流中穿行，如同要去救一个落水的人。
　　门卫大爷从镜框上边看了看他，说：“叶溪中午就出去了，没回来。”
　　“去哪儿了？”
　　问也是白问，他怎么会知道呢？
　　去哪儿了？
　　对，尚美涂鸦社，那里有她的朋友。
　　好歹找到地方，但是社里的人很怪异地接待了他，说叶溪很久没来了。
　　那还会是哪里？
　　槐河市区大得很，人海茫茫，怎么找？
　　明水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人群中搜索，向前走几步，再回转身倒着走，兼顾着四面八方，唯恐漏下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去救一个朋友，还是一个妹妹，他只知道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她。
　　他调出吴桐的号码，拨过去，拒接。
　　“叶溪失踪了，她可能去哪里？”他发了条信息给吴桐。
　　马上回话了：人民公园凤凰厅。
　　“凤凰厅？是凤凰亭吧？”出租车司机看到信息上的地址。
　　“可能是着急输错了，那就去凤凰亭吧。”
　　于是心急如焚的明水坐上了车继续与车流搏斗，终于到了人民公园凤凰亭。
　　
　　夕阳虽已经收敛了光芒，但明亮依旧，公园中的树木建筑都拖上了长长的影子。明水一路穿过这些影子，来到凤凰亭前。
　　“凤凰鸣瑞世，琴瑟谱新声。”两幅竖联挂在朝南的柱子上，在斜阳的余晖中显得面目暗淡。
　　一个穿淡蓝色裙子的姑娘坐在西侧的台阶上，头发及肩，两手拢着膝盖，一动不动。
　　“叶溪？”明水试探着叫了一声。
　　姑娘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远处，慢慢转过头来，才看到了明水。
　　她眼中的星光灭了，转而成了歉意，那种麻烦了别人的不安，不过在不安深处，还有一份见到知己之后的崩溃。
　　明水马上发信息给吴桐：“在。”
　　“嗯。”也是一个字回来。
　　
　　明水走到叶溪跟前，蹲下来，看着叶溪红肿的眼睛，说：“坐够了吧？起来走走？”
　　叶溪乖乖听话，像那次撞车事件一样，由明水扶着两肩，把她拽拉起来。腿已经麻了，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很远，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两人沿着路慢慢走着，叶溪一言不发，似乎在跟什么较劲，明水也不作声。
　　他想起了大学毕业的前一天，那个经常来找他问题的东北姑娘陪着他默默走了一夜。那晚的月色至今还在眼前，两人只是无言地同行，而后各奔东西。
　　他和她之前也有过一次长长的倾谈，那是在诗词社举办的秋游活动中。明水说了自己家庭的不幸，她说了自己情感上遭受的创伤。这个外表泼辣的女孩用夸张的爽朗掩盖了深深的哀伤。
　　明水本来就不是个善于安慰的人。特别是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从公园走上公路，从高大的法桐树下走过，从清秀的白蜡树下走过，从繁茂的女贞树下走过，最后走到一排芙荣树下，明水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路上已罕有行人。粉色的芙蓉花从枝头旋转着落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声叹息。
　　叶溪停住脚步，慢慢蹲下来，收集几朵完好的花握在两手中，变成一个花球。
　　这个姿势，是婚纱照中新娘常见的姿势，只不过那场面配着的是灿烂笑容。这一刻，这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却只有一脸的忧戚。
　　“坐坐吧。”路边有一条长椅，明水轻拉叶溪的手，领她坐下，又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吃点？”他从手提的食物袋中拿出一包薄脆饼，撕开口递在叶溪手里，又问，“喝牛奶还是果汁？”
　　叶溪并不答话，只木然地接过明水递过来的牛奶。明水又拿回来，把吸管插好，放到她手里。
　　叶溪把饼干放在嘴里，半天听到脆响一声，明水也吃了几片薄饼，手机来了信息，“照顾好她。”吴桐的。
　　明水轻轻叹息。新婚的夜晚，十二点多，发信息给一个一直被怀疑的人。吴桐心情的复杂尽在这里了。
　　“不能再走了，你太累了。找地方歇歇？”明水小声问。
　　叶溪顺从地点了点头。
　　No.121
　　一个家庭旅馆亮着灯。明水带叶溪进去，明亮的灯光使他们都眯起了眼睛。
　　“住什么价位的？”
　　“两间。”明水选了大床房，这一夜，他不想让叶溪和别人住在一起。
　　“嗯？”服务员抬头看了看他，收了钱，给了房卡，“床头卡上有各种用品的价格，需要就打电话。”
　　明水给叶溪买了睡衣，把她送到房间，调好淋浴喷头的水温，才回到了隔壁房间。
　　洗刷完毕，他围着浴巾躺在床上，瞪眼瞅着天花板，一丝睡意也没有。
　　他不放心叶溪。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她还满怀希望期待的时候，这让他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正走着路突然从断崖上坠下去。在茫然与怀疑之后就是绝望，这深夜的寂静会不会暗藏危机？
　　明水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去敲叶溪的门。
　　门没有开，明水侧耳去听，隐隐听到水声。是还没洗完吧，他折身回去了。
　　如此三番，明水着急了，他打了服务台电话，总算有一个打着哈欠的服务员来了。
　　“抱歉，麻烦你打开门。”
　　“这是你的房间？”那胖妇人半转着头斜着眼问。
　　“不是，”明水不好意思了，“里面是……我妹妹，她心情不好，我怕她出事。”
　　“妹妹？”妇人话里带着软刺，“不行，这门我不能开。”
　　明水着急了：“真是我妹妹，她刚失恋，心情不好，我担心她想不开，麻烦你帮着进去看看，只要她没事就行。”
　　正说话间，叶溪打开门露出半张脸来：“我没事，正洗澡，你去睡吧。”
　　……明水长舒了一口气。再三谢着把服务员送走，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他翻着手机信息，看到吴桐的短信时间是12:23，他把吴桐去宿舍找他的镜头回放了一遍：从进门就查通话记录，到质问自己和叶溪什么关系，到伤心叶溪撒谎，吴桐心里满满都是叶溪，即使方法不对，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而且他还说“你知道我们多少年的关系了吧”，他对“多少年”这样的厚实是重视的，是珍惜的，是有信心的，为什么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到了与别人结婚的程度呢？
　　吴桐一定是做了违心的选择，要么是逞强，要么是无奈，总之不是他的理想。那在这个决定之前，应该有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这件事才是命运逆转的原因。是什么事呢？
　　
　　敲门声响起来，叶溪！明水赶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打开了门。
　　叶溪平静地走进来。
　　“好些了？”明水问。
　　“嗯。”叶溪轻轻应了声，眼泪有些上涌。
　　“刚才老不开门，吓乎人呢。”明水打开顶灯，把被子和枕头靠床头摞好让叶溪倚靠着，又倒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这才也在床另一头坐下来。
　　他看着叶溪的眼睛，渴望从里面看出叶溪的平静是释然还是掩藏。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叶溪低垂着眼睑，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空中，才定神看着明水说，“我刚刚淋在水里的时候，心里就响起一首歌，《心升明月》，它就在我心里一直唱一直唱，我也迷糊了一会儿。”
　　明水会唱这首歌，他第一次听这首歌就喜欢上了，他喜欢这首歌中透出的淡淡忧伤，也喜欢月与海营造出的清净无染，空阔无边。
　　他从手机中调出这首歌，那熟悉的音乐如同徐徐吹来的风回旋在室内。
　　“青山随云走/大地沿河流/这深情一片/等待谁收留/这广阔的天地/如何安放我/我如何安放/这广阔天地……”
　　“我心深似海/你宛如明月/这般美如画/却遥不可及……”
　　明水看看叶溪，她闭着眼睛，又沉在歌声中，落寞写满了脸。
　　旋律忽然高亢起来，像风掀起浪花，也像月光瞬间照亮夜空。
　　“为何要可及/彼此共天地/海上升明月/已尽收眼底/这美丽的世界/已经拥有你/我已经拥有/这美丽世界……”
　　明水心头一松，这段音乐让他明白，叶溪已经想开了。虽然她仍一如刚才的表情，但内心深处的结松动了。
　　
　　“杨老师，我想通了，虽然吴桐没告诉我遇到了什么事，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必须接受它。”
　　“对。”明水点着头。
　　“我和吴桐这些年的感情，是恋人，也是兄妹，现在就只剩兄妹了。哥哥结婚，妹妹该为他高兴，为他祝福。新来的人不管是谁，我都希望她能好好地照顾好他。”
　　“对，你们这些年的感情，已经是命运送给你们的一份厚礼。现在吴桐结了婚，我相信这份感情会转变成亲情继续存在。”
　　“嗯，所以，我不埋怨他，他的快刀斩乱麻也许对我们俩人都好。我也不去跟新来的嫂子拼命，她不一定了解我们的过去。我想尽快把我们俩人调整到兄妹关系，以后好好相处。”
　　“对，这需要胸怀，但我相信你能做到。”明水看着叶溪，她在轻轻地说话，但每一句话都清晰冷静，让明水禁不住赞叹，“因为你很棒。”
　　“不，这只是失败后不得不进行的自我开脱，不能涂抹掉我失败的事实。如果我够聪明，能做到良性沟通，我们不是今天的结果。”叶溪眼底又有了泪，此时此地，她心里明镜一样，道理上她找到了方向，但自己的感情还陷在狂风巨浪中，也许一转眼又会崩溃呢。
　　明水看她又重回失落，就把水递到她手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你没过来之前，我也正在考虑你们俩的事。以前我就很羡慕你们这段从小就开始的感情，听到消息，我想我能理解你那种塌天的感受，换了谁也受不了这个打击，所以我才赶过来。”
　　他止住了叶溪的道谢，接着说，“我想，今天这样也许是你们该有的结局。”
　　“嗯？”叶溪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明水。
　　“因为从我的观察来看，吴桐也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对他来说完美的事就是上完学娶你，结果他没上完学，还有了犯罪的事实，已经不完美了，所以他担心你看不起他，害怕你离开他，一再希望和你厮守在一起。表面上看，是他高高在上控制你，实际是他感觉自己低你一等，不能与你平起平坐，不得已用这样夸张的行为来求得平衡。那些不完美的经历已经带给他恐惧，如果以后你在工作中有好的发展，这些恐惧就会放大，进一步破坏你们的感情。这样想来，如果不发生他结婚的事，你们未来的路也可能不顺利。”
　　“嗯……”叶溪低头想了想，说，“可如果他不结婚，总还有转变的希望在，我一直在适应他的改变，也在等他转变，我相信他不断碰壁，早晚会变得脚踏实地，也许一个火花就会让他顿悟，可现在，这样的希望彻底没有了。”叶溪把头靠在被子上，扭向了另一边。
　　“喝点水，把杯子放下，别洒到被子上。”明水看她伤心，就提醒她。
　　叶溪顺从地喝了水，看明水拿走杯子，就说：“对不起，让你大老远跑来陪着我伤心。”
　　“Rosesgiven,fragranceinhand。我也捡个机会来体验天生我材必有用，就怕帮不了你。这些大喜大悲的事，少不了得三个月以上的调整期。你还是要靠时间来疗伤。”明水看着叶溪眼角晶亮，把话题扯回到音乐上，“‘为何要可及，彼此共天地。’这句话说得多么明白，同在天地之间，各自珍重就好了。你们生命中已经彼此拥有过，既然现在注定走两条不同的路，那就各自努力，好好走吧。你们都顺利，将来才能对今天的一切释怀。如果有一方不顺，另一方就会生出愧疚，遗恨终生。”
　　“是啊，老天爷对吴桐也太狠了，两次变故，都从他那里来，看上去都是他对不起我。如果我以后过得不好，他真会愧疚一辈子。”叶溪长叹一声，“哪怕让我错一次也好，别让他背这么重的包袱。”
　　明水被这份真情深深打动了。明明是苦闹怒骂都不为过的时候，叶溪却在考虑吴桐的心理阴影，希望能有所分担。仅仅一天的时间，怨恨就变成了谅解和担忧，这样的情感才是真正的爱吧。
　　吴桐，你用错误的方式推开了这份真爱，何等愚蠢！
　　
　　叶溪合上眼，睡了。
　　她太累了。
　　明水帮她抽出被子来，放平枕头，让她躺舒服。
　　他坐下来，看着叶溪睫毛上还挂着泪滴，一阵心疼。他想起了牛大鹏的婚礼，他当时的感受——“生命力”，叶溪的生命力也在经历着考验，这一场变故会使她的生命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他关上灯，小心翼翼地躺下。
　　叶溪在这屋，他觉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