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走异乡
作品名称:巧娘 作者:飞瀑流云 发布时间:2017-04-17 16:37:45 字数:3693
“妈呀——我苦命的妈呀——”随着一声女人凄厉的哀嚎,一片哭声中哀乐骤起。天阴沉沉的,哀乐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孝子们的嚎哭声。大门前白色的纸扎阵中,一个招魂幡飘扬着,把人们的哀伤在风中扬至高潮。孝子们掩面哭泣着,分男女跪伏在大门两侧,门边白色挽联上硕大的黑字在一片混合着嘈杂的哭声中哀伤的低垂着。一个黑色的棺材被乡亲们簇拥似的抬着,缓缓走出大门。
这是巧娘的葬礼,整个村子为之空巷,几乎所有的乡亲们都来了,为巧娘送行。在这个村子里,巧娘并不是高寿的的老人,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丰功伟绩。孩子既不是官也不富裕。参加她葬礼的人数,却在近几年的村子里所有的葬礼人数里是空前的。
老人们看着她的棺材,不停地抹着眼角,嘴里喃喃的相互说着:“可怜啊,才不到六十岁”、“好人啊,可惜了”。“好人怎么就不长寿呀”没能挤进去帮忙的人和村里的老人们唏嘘着、感叹着。人群里一阵骚动
一阵冷风袭过,人们又裹了裹衣服,这阴沉的天空仿佛将岁月拉回到四十多年前,那是一九70年的一个冬天,残阳染红了山坡上的皑皑白雪,山坡上没有叶子的一点小树林越发显得稀疏。劳作了一天的社员正在队长的带领下走下梯田回村。
当他们走到山下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天眼看就要黑了。人们拐过一道山梁就要进入村庄的时,却在村口看到一个衣衫比他们还破的妇女,看身影不像本村人。这个村庄就在山顶,除了公社传达命令的人干部和邮政的人,平时很少有人来,尤其这天都快黑的时候。这个年代的人警惕性都是很高的“别是个搞破坏的特务吧?”有人说。大家都站住了,队长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上却皱纹很少,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吧。一双乌鸦爪子似的黑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包袱,破烂的棉袄很多地方都露出了黑乎乎的棉絮。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怯生生地望着眼前同样衣衫褴褛的人群。
“你是哪个村的?天都快黑了来这山顶村,找谁?”队长问。
这女人用更恐惧地眼神望着大个子队长,半天没说话。
“说话呀!哑巴?”个子大嗓门也大,不耐烦的队长提高了嗓门又问了一句。
“还是特务?”见到这个女人还是不回答,队长补充了一句。
这一句吓坏这个妇女了,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叔,我不是坏人,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走到这里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我只想讨口饭吃。”
果然是外地人,大家第一反应。“你是哪里的?为什么从家里逃出来?”队长问,这女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本来就蜷缩着的身体蜷缩的更紧了,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泪水在她脏兮兮的脸描画着图案,“我是甘肃的,叫巧,家也是山里的,丈夫打我,往死里打,娘家也没什么人,我只好逃了出来,俺不敢和平原的人说话,就又走到山里来了。叔,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想讨口饭吃继续走路。呜……。”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山里人永远保持着自己的和善与淳朴且从不乏同情心,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样可怜人们再也不忍心问下去了。
一个瘦小且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挤到队长跟前小声说:“队长叔,别问了,看她多可怜,天也要黑了,先把她叫到村子里吃点饭再问吧。”
没等队长说话,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说:“哈哈,对么!先进村,让她吃饱,没准她实在不愿回去了就给占娃做个媳妇呢”
“哈哈哈”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苍蝇受惊般得哄笑。
“英嫂!你这人咋这样啊”这个已经快三十岁还打着光棍的占娃顿时羞红了脸,用脚踢英嫂的屁股,人们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大笑着看他们打闹。
“行了!好了!别闹了。”队长倒是一脸严肃“还不知道乏啊!回村。英嫂先带着她回你家吃饭,晚饭后我和旺财叔去你家和她谈。”
这个脏兮兮衣衫褴褛的人就是巧娘。当队长和旺财叔到英嫂家的时候她已经吃的很饱了,看起来也精神了很多,正在不顾英嫂的拦阻替英嫂干这干那,眼里有活手脚也麻利,英嫂的丈夫坐在椅子把旱烟袋抽地吧吧作响,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忙碌的女人。“这女人倒是勤快麻利,也不吃客饭啊倒是,看起来是咱山里人。”队长想,顿时失去了怀疑她是特务的戒备心理。
“叔,你们来了,坐”看到队长和财旺叔,巧娘停了手里的活犯了错误似的低着头问候道。“洗洗挺俊的一个女人嘛,怎么刚才把自己那么狼狈”财旺叔随和的说,显然,巧娘的勤快也让他认为这个女人就是“咱山里人了。”站在一旁的巧娘头低的更深了,一边搓着自己的手指。
“你叫巧?”队长严肃地问,“你是哪里人?怎么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上千里路呢,你说你走过来的?”“叔,嗯。我是甘肃天水人,打小没出过门,出来的时候听人家说我们哪里是甘肃天水。”一颗泪水从巧娘的眼角滑落
“我爸说我二岁娘就死了,是我爸拉扯着我。他身体又不好,我十六岁那年他就没了。就在他临死的时候,把我嫁给了邻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们哪里太穷了,喝水都喝的都是雨季的雨水攒在地窖里的,年景好的时候靠吃土豆勉强能吃饱,不好的时候山上的草都能旱死一大半。我那男人原来的老婆受不了,跟人跑了。
我和他结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不说,又用刀子在我的手臂上划了个口子,说是让我记住他的厉害,敢跑就打死我。你们看”说着,巧娘挽起袖子,她白皙的胳膊上果然有一个一寸长的刀疤!“哦!”屋里人都吃惊地出了声。泪水在巧娘的脸上哗哗地流淌,她已经泣不成声。
“娃,巧,你坐下,慢慢说,咱这里不缺水,到处都是山泉,甜着呢”能说会道的英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
三个男人各自抽着自己的旱烟袋。倒是巧娘首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像是自己安慰自己,更像是安慰沉浸在自己悲惨遭遇之中而悲伤的人们:“叔,婶,俺不怨啥,人的命,天注定,着急上火不顶用。我的命我认。”
巧娘的这句话倒是很有用地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抽了抽鼻子,继续说:“我十六岁和他住在一起,五年里给他生了五个孩子,我那老大和老二还是同一属相,在这几年里没有一天不挨打的。每天晚上我挺着大肚子、背着孩子,还得给他捶腿,稍微不如意就打,先是用拳头,后来用赶牛的鞭子,再后来抓起什么就是什么,叔,婶!你们看我的伤,身上没有一处没有的,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只是个打啊”
说着,巧娘撩起蓬乱的头发,她瘦小的额头竟然有一深一浅三道几乎两寸长的伤疤!“啊!”屋里有一声男人和女人混合的惊叹。巧娘哽咽着“打伤了,也没有药,我自己去灶台弄点锅底灰抹。在那个家,我畜生都不如,好几次都不想活了,就是舍不下从小受苦的我的伢啊!我的小伢现在才两岁啊……”
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攒了太多无处所说的痛苦,巧娘一边呜呜的哭着,一边继续给屋子里被惊呆了的人诉说着“后来他做队长,在村子里又有了相好,有时候还带到家来,我问都不敢问,多看一眼就往死里打。只要他一回家我身上的肉都在跳,我怕呀!一进门就先打,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次我正抱着我的小儿子,他回来一进门什么也不说一脚把我踢趴下了,是我没抱住儿子,脱手把孩子头摔破直流血,我那苦命的娃那时才不到一岁……!”
巧娘终于无法克制嚎啕大哭起来。英嫂的男人听呆了“还有这样的?”手里拿着烟袋一直举着,烟火早灭了。嘴唇蠕动着。
“牲口!六畜啊!”一旁的英嫂也忍不住哗哗地流着泪水,嘴里不住的骂着,拿了条毛巾塞给巧娘。
“狗日下的!”队长拍案而起“这日子咋过嘛,这就不是人过的日子,狗日地叫我看见非活剥了他不可”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只有巧娘的哭泣声由强变弱。旺财叔换了一锅子烟点着,问:“娃呀,这样你还跟他过什么日子啊,去告他啊,政府还管不住个他?”
“叔呀,他就是村长,我到哪里去告啊?”
“去公社啊,再不行就去县里,不信还没有王法了!”村长愤愤地说。
“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公社在哪里,那些大干部在哪里。偶然有大干部来村里,我一看就不敢和人家说话,人家是大官哩,到后来,村有个上学的孩子看不过,对我说他帮我写个状子,我拿去放到公社就行,结果写完了我准备第二天去呢,夜里就被他发现了,他就用门槛把我打的半个月都起不了床。又去把人家孩子和他全家都打了,还把人家孩子吓得一年都住在学校里不敢回家。唉,害了人家娃啊!唉,人的命,天注定……”巧娘呜呜的哭了起来哽咽着“等我能下床了,村里来了个干部,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说不管我告到哪里,老汉打老婆都不会坐牢,最多被训斥一顿,就是打狠了,也就拘留几天。我怕呀,要是那样,等他回来还不活活打死我,就再也不敢有告他的想法了”
“唉”一声叹息,屋子里沉默了。“唉,女人啊,命啊”英嫂擦着眼泪“娃,那你该早点跑出了,寻个男人重新过,你的那日子那是人过的日子啊!”
巧娘哽咽着“我舍不得我的娃啊,都那么小,最小的还不到两岁,离了我咋活啊!”顿了顿又说“被打的受不了了我也跑过,总没有跑远,被他抓回去吊着用棍子打,就再也不敢跑了。但我也想活人啊,这次出了门没敢停,我也不认识路,听上学的娃说我们哪里属于北方,我就寻思着一路向南走,他就找不到了。就一路讨饭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我死都不想回去了,就是想娃啊,我苦命的娃!呜呜……”
队长跺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着头在脸上抹了一把气愤地骂着“妈的,狗日的!”抬起头对巧娘说“这样,你就在这住下来,和大家一起劳动,有合适的我们给你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他狗日的敢找到这里来看不扒了他的皮,别怕”
“我的嗯人啊……!”巧娘嚎啕大哭着,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