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飘零

　　在一排一排的玻璃杯前，来回踱步，缓缓回过头来，琉璃反射着灯光，五彩缤纷，似记忆中满天的熠熠星光。
　　程易已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透明的玻璃杯，厨房的橱窗中，不知不觉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
　　透过厚厚圆润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左手手掌心中的痣与纹路，干净透彻。
　　晃着杯中的清水，有脆脆的响声，铃铃作响像小时候下课的铃声，干脆利落。
　　看着一排排一列列的玻璃瓶，年少的时光，一个一个地跳跃在瓶中，好像一不小心，篮球唰唰蹦了出来，足球砰砰飞了过来，单车玲玲撞了出来，少年翩翩走了过来。
　　一心执念的不过是少时的纯真与干净，松开手指，看着竖立的玻璃，好像流年往事氤氲成花，跳跃在手掌中。
　　伸出胖胖的小手，牵着邻家哥哥的衣角，仰着头，看着穿过哥哥发梢的阳光，一蹦一跳地走过长长的白杨林。
　　那时的白杨，是细细枝干嫩嫩绿叶的小树苗；那时的哥哥，是嬉笑打闹时常忘记身后小尾巴的小男孩；那时的小手，总是晃悠悠地牵着向前跑，跌跌撞撞哈哈大笑。
　　一路上木头人、不许动的吵闹，傻傻地拍着小手，“哥哥加油，哥哥加油。”男孩总是无奈地折回头来，重新牵起胖胖的小手，“小油瓶，快点，哥哥要输了。”
　　记忆中是男孩咧开的嘴角，白白的牙齿，和阳光交相辉映。咿咿呀呀地，早已忘记了儿时的絮语，耳边总是不经意地飘来，“哥哥，等等我。”“小易，快点。”
　　似乎，一直以来，她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站在L市的街角，看着对面广场上追逐玩闹的孩子们，程易眉眼温柔地微笑着，这么多年，好像她一直在他身后追寻着，成了生命的常态，亦是此生难以跨越的沧海。
　　走过L市的大街小巷，抚摸着经过岁月沧桑洗礼的墙壁，好像回到了曾经长大的地方，相似的一砖一瓦，同样的历史厚重。
　　微笑着，抬起头望去，前方却没有温雅的笑容，透着暖意的背影。八年了，依旧渗着一丝一毫的陌生。
　　程易轻轻摇着头，及腰长发束起的马尾来回摇晃着，好像这些年的她，终是飘摇着。复又浅笑安然地望着东方，她只想轻轻地走过所有来时的路，淡淡地看着昨日今昔的点点滴滴。
　　默默遥望东方，不再悲伤，不再欣喜，平平静静地忆着相携而过的旧时光，风轻云淡地走过一个人的未来他年。
　　在L市的这些年，每当闭上眼睛，美好的回忆总是像自动播放的老电影，一帧一帧地跳入脑海中，与时光共舞。
　　花季雨季的剪影里，少年带着他的女孩，走过时而泪眼婆娑时而傻傻大笑的儿时，追随梧桐走进豆蔻华年。
　　那时的天，蓝，透彻的蓝；那时的风，柔，沁心的柔；那时的人，乐，随性的乐。
　　单车后飘扬的发尾，手指抓紧白色的衬衫，仰着头看着干净俊朗的侧脸，阳光一下一下地闯进了眼中。眉眼弯弯，数着闪过的一棵棵的梧桐树。
　　旧朝的史实里，为了心爱的人，许下一城一佳人的诺言，种下倾城的梧桐。旧时，见证他们的爱情；今昔，充盈他们的花开岁月。
　　日后即使隔着八年漫长的时光，隔着千万里不同的空间，她的眼中始终有着那一抹浓浓的葱绿。或许，年少时不懂情丝，只是喜欢穿过梧桐树叶而来的明暗剪影；而如今，浓浓情丝，只能寄托在记忆中梧桐树叶上跳跃着的阳光上，温暖着他乡的湿冷。
　　梧桐投下偌大的阴影，阳光透过层层树叶，车轮反射出斑驳的光影，看得眼睛明晃晃的，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挡阳光。骑着单车的男孩好似察觉到女孩的漫不经心，大声说道，“小易，抓住啊，别摔着了。”
　　单车后的女孩发出清脆的笑声，带着江南女孩糯糯的甜意，抓紧男孩的白衬衫，“衡浅哥哥，你慢些呀。”
　　98年的N市，那时这座城市依旧是青砖绿墙石板路，一路好似带着风，辛琛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唰的一声停在了校园后的大树下。
　　夏天午后的校园依旧可以听到知了的鸣叫，和着夏风平添了一份热闹。
　　辛琛拍了拍男孩身旁女孩的脑袋，大大咧咧地坐在女孩的身旁，“我说，小易，你又翻墙过高中部了啊，你看看你哪点像女孩子啊。”
　　程易瞥了一眼身旁男孩，“不是快期末考试了吗？我去年不是因为你们跳了两级吗，初一的好多内容都不懂，只能来这里问衡浅哥哥了。”
　　辛琛脑袋枕着手臂，看着天空，吊儿郎当地说道，“我都快中考了，我都不着急，你紧张什么啊。”
　　程易貌似嘲笑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男孩，“你，辛大少爷担心什么啊，反正脸皮厚，让辛爷爷和学校说一声不就完事了嘛。别打扰我，衡浅哥哥，这一题呢？”
　　程易对面温文尔雅的男孩满目宠溺地看着女孩，“小易，不着急，打好了基础，以后的内容就容易了。”低下头来，黑色签字笔在白纸上写出俊秀的一串串符号，“小易，看着，这题的解题思路是这样的。”
　　校园里到处是青春洋溢的模样，肆意张扬，而少年带着梦想默默长成守护者的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带着身为世家子弟的贵胄清高，张开手臂为女孩遮风挡雨。
　　看着辛琛自行车后面，女孩飘扬的马尾，干净的笑脸，无意回眸，温暖盈盈，总是一副真实纯净的模样，眉眼弯弯，笑容熠熠。顾衡浅高声说道，“小易，扶好了。阿琛，你慢些，中午人比较多。”
　　骑着自行车的男孩，自信的伸出一双手，想身后的男孩挥了挥，比了个OK的姿势。女孩拍打着男孩的后背，“辛琛，你好好骑车啊！”
　　长大后，顾衡浅时常会想，如若当初就此守候，时光是否略去了惊艳与刻骨，慢慢地适应骨血相溶的平凡？岁月是否就会把他的女孩完好如初地还给他，不再独自承受残忍命运的雕刻？
　　可是不管隔着怎样的无边无尽的沧海，他的眼中始终是那张纯真干净又闪着熠熠星光的笑脸。
　　可当沧海变桑田，隔着生与死相望时，在L市的街角，他躲在斑驳的树影后，远远地望着，仰着头，笑云淡风轻的女孩时，终究还是艰难地慢慢转过身去，一如每一次的偷窥后，落寞地离去。
　　三生石旁，奈何桥上，一句对不起，圆了谁的梦，负了谁的情。潇洒痛饮孟婆汤，舍了前尘丢了旧梦，碎了谁的心，忘了谁的念。不过是如烟往事，执手抚衣，笑看红尘过往。
　　站在易园的落地窗前，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他总是在想，是记住了不应有的缘，还是忘记了注定的遇见？浮生若梦，一响贪欢，始终记得，该遇见的终会遇见，却依然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那个儿时一起长大的男孩，八年后总是一身军绿色，稳重帅气地走进易园。拿掉军帽，看着和蔼的杨奶奶，瞬间嬉皮笑脸地抱着走过岁月沧桑的老人，好似换了一个人，“杨奶奶，想死您了。”
　　顾衡浅听到楼下的汽车声音从二楼的书房走了出来，“你是想念杨奶奶的生煎了吧？”
　　辛琛笑着搀着杨奶奶走到沙发旁坐下，“还是你了解我，我啊，这一个月来就是特想吃杨奶奶做的生煎。”
　　杨奶奶笑着拍着辛琛的手，“好好，今天晚上就给你做，算作奖励你这次任务没有受伤的。”
　　看着对面把杨奶奶哄得开开心心的辛琛，顾衡浅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守护着儿时的时光。这些年来，辛琛回易园的次数比回家的次数还要多，他总是默默地告诉自己还有一个人配着他等着她的归来。
　　当他有些不确定那个女孩是否还会归来时，儿时恣意的少年，总是拍着他的肩旁，“衡浅，我始终相信小易会回来的。”
　　他低着头，“阿琛，我有些等累了，心中总是害怕，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回头了。”
　　辛琛看着院落中的百合，“可是我始终相信，留在原地的不只是我们两个。”
　　他始终支撑着他风风雨雨地继续往下走。
　　年华逝去的瞬间，她是否唏嘘哀叹梧桐树下错过的少年，只能在重重梦萦之中，彼此笑看。浪迹尘世的喧嚣，她是否念念不忘秋千上飞扬的白衣，唯有在心上慢慢忘怀，滴滴清泪。
　　她忘记了谁，谁记起了他，淡淡一笑，两忘天涯。寻着谁的梦，看着谁的景，好像这么多年来不曾遇见，好像这么多路从未踏过。遗落，消散……
　　站在顾氏的大楼顶层的办公室中，看着慢慢褪去古朴弥漫现代的城市，顾衡浅想，八年了……
　　是不是有一天，前尘往事都如云烟，忘了，便罢了。如此的全力以赴，岁月怎忍心辜负？却只剩下一丝苦笑，时光轮回的隧道真的要就此错过了吗？
　　呼呼而过的风，还是等不及他的脚步，带着千丈尘埃匆匆而过，留下一身尘土的离人。
　　看着顾氏大楼里，灯火通明的一个又一个办公室，看着一个又一个努力打拼的员工，顾衡浅椅子旋转过去，看着落地窗上一个人的身影，他突然羡慕办公室外为梦想努力的员工们，而他这些年好像早已没了梦想。
　　守护在原地的顾衡浅，常常会陷入深深的幻想中，如若不曾远走，在江南的小调里，他与他的女孩一定有着亘古亘今的永恒誓言，有着一言一句地认真许诺，脑海中始终记得她嘴角的微笑，温文而润的公子，温暖而笑的姑娘，那时的江南一定是个好地方。
　　临窗的蜿蜒小河，河中的迎风小帆，两岸上的吴侬软语，凉亭中的执手相视，走过时空，微微一笑，年复一年。
　　在多情的江南烟雨中，他守着她的人间天堂，她描绘着他的鸟语花香。
　　当一起长大的梧桐老去时，树干枯萎叶子发黄，转身又是一季的小梧桐。是在欢送长大离去的少年，还是陪着独自成长的女孩？
　　少年十七岁的雨季，总是淅沥沥的小雨不断，就像是得知离别时女孩的眼泪。
　　女孩湿润润的眼睛不舍地看着少年，“哥，你说四年长吗？”
　　“哥，你说E国远吗？我真的要好久才能见到你吗？”
　　“衡浅哥哥。”
　　“……”
　　少年笑而不语，竹马青梅从未如此长久的分开过，他亦不知如何说再见。握着女孩的手，好像又看到了儿时那双胖乎乎的小手。
　　嗡嗡的手机振动声，程易猛然醒来，原来是睡着了啊。
　　“喂，外公啊，嗯，我刚到酒店，我会小心的，别担心。嗯嗯，您也注意休息，嗯，再见。”接完外公的电话，程易看了看房间，才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回到了国内。
　　想到刚刚做的梦，无奈地笑了笑，终究是抵不过缕缕的相思，想他淡淡的笑，念他浅浅的暖，忆他轻轻的抚，想牵着他的手，浅笑安然，走过所剩的光阴。
　　漫漫岁月终还是抵挡不了流年的孤寂，岁岁相守是否可以漫过昔日的心伤。一寸相守，一世倾城，指尖温暖，有他便好。要是回忆到此为止，是不是依旧是幸福无忧的模样？
　　程易轻轻地摇着头，蹂了蹂黑黑的长发，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想起还没给爸爸打电话，拨了熟悉的号码，开了免提，“喂，爸爸，你睡了吗？我已经到国内了。”
　　程远温和地笑着说，“没呢，正想着你应该到了，好多年没回去了，还适应吗？”
　　程易把行李箱中的衣物拿了出来，“习惯啊，爸爸，你别担心我，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还有课吧。”
　　“好，你也注意休息，别一直忙着工作。”
　　“嗯嗯，好的，爸爸，晚安！”
　　“晚安！”
　　程远坐在书桌前，拿下眼镜，看着桌子上的全家福，十多年前的照片了，画面中的程易还是小孩子的模样，眉眼弯弯地咧着嘴在笑。身边是温柔美丽的妻子，言笑晏晏的样子，美好的让程远有些恍惚，似乎妻子还在，“小然，你说让易易回国是不是正确的呢，你也想看着她彻底的放下往事吧。”
　　程易挂了电话，看着窗外，被微冷的秋风洗礼过的N市，梧桐树叶已泛黄，来往的人们裹紧了被风吹起的外套。跌跌撞撞，将近十年不曾好好看着这座长大的城市了。
　　十七岁的花儿，二十六岁的女孩，渐近十年的岁月中，一路追寻与挣扎，予她的不过是一身沧桑，一份淡然，一丝笑意。
　　远处飘来清扬的音乐声，悠扬地飘荡在她的耳边，闭上眼睛，好似遗世独立，落得衣袂清风，心静心安。
　　可是世间的凡尘稚子，谁又落得一世逍遥，无欲无求。一无所有的他们，依然做着最美的梦。梦醒时，是否可以挥一挥衣袖，不带一丝牵挂，清清白白。
　　程易想，八年后，再回到这里，一切是否依稀如昨，那个翩跹少年是否还在？
　　爱上时光赋予的那一袭白衣的洒脱，爱上生命给予的那一头长发的飘逸，爱上岁月的风潇潇洒洒无拘无束的来往，爱上人生的记忆穿过时空掠过脑海的飞舞。
　　看着熟悉中透着丝丝陌生的城市，程易笑着，不知不觉间，爱上的不过是那一份自由与干脆，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十年的洗礼，愿现世安稳，时光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