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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八 泪海(二)合并多多拉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7-03-30 09:08:12      字数:4833

  途中我遇到一些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们,但几乎不是塔纳托斯小镇的居民。其中最为亲切的要数外国工程队的朋友们了,他们曾在地狱的还魂崖下打井,并就此事侃侃而谈。而名为“幸运”的女人对于井的另一端便是彼岸的世界这一说法丝毫不抱有怀疑态度,于是她跳了进去。没人知道结果,打井的人也不知道。
  日本人、韩国人、美国人和德国人纷纷向我打招呼,我没有对我此时的遭遇做出解释,而他们也没有问起;他们的友好使我浮想联翩,但也对未来踌躇不安。
  “灾难来了。”我说道。
  日本人不回答,反而是递给了我一块牛肉干。德国人把他们的气垫船划过来,几人上了我的祭台,像是在无聊的周末参观烈士公墓一般坏绕着我,眼神不无艳羡之意。德国人用了一个扳手就把我的铁链打开了。
  美国人告诫我:“朋友,这不是灾难,可不嘛?看着挺相似,但我们要走了,有好几个大工程等着我们。”
  我活动着僵硬的手腕,问道:“打井?”
  韩国人把正合尺寸的冲锋衣递给我,说道:“看,世界上最大的井已经打通了,我们在井里呢。”说罢又递给了我早已遗失的行李,里面有忘川给我的信,以及皮智男的鱼饵和密封的孟婆汤。
  他们向我告别,在我看来是有预谋的。
  这一天,妹妹终于不再哭泣,她的脸也消逝于天际。而茫茫无垠的海形成了,我把皮智男给我的鱼饵拿出来,洒在祭台的周围。不一会儿,便来了许多色彩斑斓的鱼儿,他们绕着我打转,歌唱着,赞扬着,或是摇尾乞怜着,但每一条鱼都欣喜无比。我朝南边的天际瞧去,哈迪斯山脉已荡然无存,不觉间竟失声痛哭起来——为了茫茫路途上的航标,先是灯塔,后是哈迪斯山脉,无一不是为了逃避我而选择毁灭。
  鱼儿们让出一条航道来,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水天相接的地方,一轮巨大的明月悄然升起,将要取代灿若云荼的海上之云。在海平线的最北边,类似鲸鱼的动物喷起长长的水柱,直到没有翅膀的动物翱翔在苍苍的天际边。而我也终于喂饱了命运之神,扶着她下了长长的彭格斯楼梯,助她一臂之力好让她永远安眠。
  岛上的居民为我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欢迎仪式,但在我挑剔的眼光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在还未靠岸时我就开始在内心丑化他们,唾弃他们,把他们想象成从不感到羞耻的婊子。虽然促使我上岸的因素是我不能很好控制我的食欲,烤肉的孜然粉味道以及啤酒香气很好地牵制了我。在这当儿,我还念念不忘在性欲上会有所突破。
  他们竖起了横幅,书写着赞扬我的标题:热烈欢迎横跨了三个世界的勇者来多多拉岛定居!他们欢呼雀跃,不停挥舞着手,想让我注意到他们或者是眼神上会有些短暂的交流。但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偿所愿,所以只低头走着,直到我的面前站着一位老者。我发现他和高利亚牧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多多拉之岛恭候你多时了。”他的脸像绽放开来的阳光,慈祥和蔼,并表示要和我握手。我没拒绝。他暖呼呼的手质感极好,手心微烫,茧子也很舒服。我不舍,攥紧他,打定主意多停留一会儿,多抚摸几下。但被他察觉了,随即不得不抽手。
  透过他的身后望去,大片的枫叶林海洋绵延不绝,风中的泥土香气默默氤氲着。正值红叶季,林荫道上铺满了灿烂的红枫,不时有鸟儿落下啄食,它们显得不骄不躁而富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真实感。我看得很远,林荫道的尽头是青苔密布石孔桥,过了桥就可以上山了。山不让我窥探它,我便尊重他。这么一开小差,这位与高利亚牧师一个容貌的老者所说的话我便忘了,我搂着他求他再说一遍。
  “我是镇长,你叫我镇长便可。没名字。”说完又握住了我的手,我也谢谢他的赏赐以至于欣喜若狂。
  我点头,从怀中掏出忘川给我的信,交给了他。
  他当着我的面儿拆开,花了几秒钟读完,脸上阴晴不定。他说:“这事儿事关重大,东方的事可不归西方管。但作为证据,是可以提交到上面的,也不算违规操作。只是苦了你啦,孩子,这一路遇到些怪事吧?”
  我摆手说没有。
  他两只手握着我,凝视着我的胸口,说:“这位名叫‘忘川’的女人诚然值得尊敬。阎罗王勾结外人,贪污腐败,致使人间的灵魂得不到摆渡,被囚深渊夹缝,罪孽深重。”我感到幸福,并且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您是我们的贵宾,接待您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看那边儿,盛大的篝火晚会已开始了,没人会因不如意的事而拒绝的,也没人会把拒绝的理由告知天下。您只管享用吧。然后您可以选择离开,或是随意寻找一处地方,就此定居;可以学些乐器,例如手风琴、竖笛、萨克斯之类的高尚玩意儿。”
  我诧异:“还可以离开?不,可没人告诉我下一站是哪里,您说何必冒此大险呢?”
  马车车沿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我的眼皮耷拉下来,世界因此变成了一条细细的不友好的缝。
  一辆长长的红色火车停在轨道上,车灯还未熄灭。月台上的24小时便利店里的女老板打着哈欠,正盯着电视看着无聊的小品,偶尔会把头埋着小眯片刻,但时不时会抬头警惕四周。隔着门外,就是狗和流浪汉,以及有偿搬运工。从成色来看,流浪汉要比搬运工干净了许多。他们的目光无不凝视着车窗,似乎在监视着乘客们,而被监视的乘客兀自忙着泡面、抽烟、睡觉和打牌。他们的可爱之处在于,没有一人去抱怨咒骂火车为何迟迟不发动,仅仅是重复着泡面、抽烟、睡觉和打牌罢了。从没起点,何来终点。
  镇长说:“您看,您要走的话,只需上了火车补票。待您的票到您的手上,汽笛长鸣——随风——一切烟消云散,有点破碎的梦的感觉?”
  我说道:“走吧,我们去参加篝火晚会。”
  镇长欣然答允,挽着我远远走了。但隔着很远很远,我听到乞者的饭盆里硬币摩擦的声音,以及身为乞者的尊严。
  在某天醒来的时候,我告诉镇长将要定居于此的打算。
  “可选了合适的地方?”
  我说当然,就在石孔桥北边的山路上去,走了几里地,首先馥郁的花香可能会让我幸福得晕眩,接下来日光照耀的粼粼湖面会让我们的眼睛眯起来。澄澈干净的湖,还有随风摆动的芦苇荡,都是我的伴侣。
  镇长马不停蹄派镇上的年轻人砍伐了竹子,一捆一捆地运到了山顶,并请来了技艺娴熟的工匠搭造竹屋,同时不忘请年高德劭的老人们歌功颂德。他们把生锈的萨克斯管和黑管吹得如痴如醉,从GreensLeeves到Thejoyoflife,最后则是耳熟能详的Goinghome。
  在少了许多命运真理的应试式的谆谆教导后,人们开始变得安分起来,并时时刻刻与大自然所赋予的一切保持高度的一致。他们密切关注着人类这一微小的生命和自然之间你取我予的关系,每每出现不可夺的征兆或须让步的关头,总能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取胜利之道却不为王。
  多多拉之岛是日光和月光宠溺的儿子。
  三年前的夏天,雨季如约而至,我被大雨困在一户富裕殷实的农家。第二日清晨准备起身离开时,我见到一家三口毫不避讳地把衣服鞋袜脱掉,裸着身子朝着门外三叩九拜。
  除了我这一外来者,多多拉岛的居民无不怀着虔诚真挚的心而活着。尽管火力发电甚至风力发电的技术人们已烂熟于心,但夜间的蜡烛和灯笼却把街道巷陌照得灯火通明;灶台下的火烧得正旺,映在妇女们红扑扑的脸庞上,一种无以言表的美丽悄悄蔓延。
  过了镇子的西南角,再绕过溪水,便是人迹罕至的博物馆。与其说是博物馆,不如说只是一幢废弃的旧楼罢了。值得一提的是,居民们对这地方深痛恶绝,镇长连清洁工都请不起,只能任由此地荒芜下去。得知我对博物馆抱有不可抹掉的执着,镇长只是拍拍我肩膀,说:“您可别嫌脏。”
  于是在迈过了厚重的灰尘后和葳蕤的杂草后,电视机、洗衣机、电脑、吸尘器、电饭煲、手电筒、空调、微波炉、手表、手机等一系列电子产品都荡漾着重见天日的喜悦感。它们不会因为太过破旧而被抛弃,反而是因为太过崭新而遭到唾弃。牌子尽是些古老拉丁文字,骨子里却是超现代化的电子仪器。我试着打开一盏欧式的雕花台灯,短暂的延迟闪烁后,它发出迷蒙慵懒的光。
  “都是淘汰品,人类精神进化所遗留的次品。”镇长的语气像是日暮时的晚风。
  我再次看着这一堆硬邦邦的冰冷金属,某种可以扭曲变形的黑暗思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倒灌进我的胃里,胃开始痉挛起来。我拉着镇长,仅一步就迈出了博物馆的大门。我们把门锁死,将钥匙仍在杂草堆中。
  “是谁淘汰了谁,还不太好说。”
  
  
  在秋高气爽的九月底,我正在湖边垂钓。天空湛蓝无垠,云彩流动,反而显得不真实。若所料不错,有条肥鱼已按捺不住,我向远处瞧去,一群孩子欢喜着跑了过来。
  鱼竿一抖,鱼便溜了。
  其中一孩子说道:“镇长死了,我们来摘些油菜花送给他。”
  我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草草拾掇下,便下山去参加镇长的葬礼了。这一年,我四十五岁。
  
  镇长的葬礼堪称返璞归真。在西海岸的悬崖边上,村民们兴高采烈地把遗体放入一张硕大的渔网中,有妇女把家中做好的烙饼、煮鸡蛋、腌肉放入渔网中。一些儿童则会采摘些鲜花以作点缀,他们嘻闹着上了山,到我的湖边摘些油菜花。他们把油菜花洒在镇长的身体上,我向我的老朋友瞧去,觉得他是花下的土壤。
  “起航!”
  随着一声吆喝,村民们把渔网扔到了悬崖下的大海中。北风狂猎,波涛将崖边的岩石拍地唰唰作响,北方极远处有搜现代化的邮轮向东航行。海崖上的篝火和酒肉已备好,夜幕将至,宴会开始。我推了宴会,独自踏着星月回到了湖畔的家中。
  “镇长的死去,将会让人世间的某位胎儿顺利产出。多多拉岛的胎儿出生,就代表人世间的一个生命消逝。这是地球上亘古不变的生命守恒。”
  “人们欢天喜地所庆祝的,不是镇长的死,而是镇长的生。相反,若有谁家生了孩子,人们就会哭丧着脸,纷纷来道丧了。”
  
  秋夜微凉,我披了件外套躺在木舟上,脑中反复思量的“文明”二字所带给我的种种隐喻和灾变,但迄今为止我已记不清来时的路是否是离去的路,而离去的路是否也是来时的路。身边是粗酿的梅子酒和蚕豆,夜幕中一轮硕大无比的月亮如约而至,大得让我喘不过来气。它的沟壑我都能一一辨认,而今晚,它的光芒如此强烈,让人垂涎欲滴,血脉贲张,让我不得不在思想上超脱于他,才得以保持自我控制权。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生命的孤舟会时不时与他碰撞,结果却是以卵击石。我喝了口酸涩的梅子酒,感到胃中发烧。刹那间我想到了一连串事情,它们破碎断续,东一块西一块,都是些对我不好的事情,但却令我在今晚这如此特殊的时刻有所思,有所念。
  我遇见了蓝桥,上了火车;遇见了忘川,进了失乐园,因为文青发动的大屠杀而不得不与忘川做爱,并逃离;找到了皮智男,下了地狱;在地狱酆都抢亲失败,高铁上认识了名为“幸运”的女人,并亲眼目睹了她孤注一掷的跳井;那之后孟婆为我讲了一连串离奇的故事,最后我决定变成女人,跳入轮回。但不知是谁操纵,我竟直接到了分割阴阳的伊甸园。在伊甸园中,我先被囚禁在多米诺图书馆,又被囚禁在必须规律生活的没有门的房子里。后经过彭格思楼梯逃脱,踏上了荒原,找到了矿山,当起了总督,释出了心中的黑暗。最后蓝桥的女儿带我找到了自己的“心”,我杀死了文青,烧毁了彼岸花田,伊甸园崩溃,她也老死。我孤独地活了很久很久,直到遇见了暴走团队。他们带我回塔纳托斯小镇,我的工作是帮他们繁殖后代,并作为献祭品而存在。最后显而易见,妹妹的泪海淹了所有一切,幸免于难的我到了多多拉之岛。
  我全身赤裸躺在船上,可以让月光恩惠我的每一寸肌肤,月光因子的疗伤效果很快就会显现出来,特别是对于“心”。月光会无视我的皮囊、肌肉、骨骼,它会像寻觅配偶般找到我的“心”,而后将其粉碎,再将其重组。
  我的耳畔传来许久许久之前的女人的叹息,以及飞驰而过的火车,还有嫩芽破土的声音。那之后,我的阳具直愣愣地竖了起来,它朝着夜空悲鸣着、咆哮着,控诉着,但到最后还是欲言又止了。
  
  我记得镇长告诉我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给别人幸福,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给别人痛苦。”他说,“前半句话是多多拉岛,后者是人世间。多多拉之岛居民死后的使命是:将前半句话教给世人。”
  这一年,我八十三岁,月光浴中得偿所愿,在月光浴中走向生命的尽头。生的尽头并非死,死的尽头也并非生。生死就像垃圾回收一样循环往复进行着,芸芸众生渺若尘埃,芸芸众生又硕大无边。
  我把孟婆汤一股脑儿喝下去,就像在吮吸母亲的奶头。
  但那道女声依旧在喃喃:
  睡去吧,就像你从未醒来。
  睡去吧,就像你在湖心做了一连串破碎的古梦。
  
  我闭上眼,进入下一个我所不能原谅的世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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