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哎呀，我疼，走不动了。”
　　裴玉锦刚走出医院大门，就看见一个肥硕的女人蹲在地上，旁边是一个同样肥硕的男人。男人拉她：“再走几步就到医院了，你这么胖，我背不动你。”女人讥讽：“你还不是一样。”
　　居然是斯琴大姐。裴玉锦过去：“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斯琴看见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内蒙玉，不，裴医生，小裴，姐又疼了，在天津复查没事，回来又不行了，疼得厉害。”
　　裴玉锦扶起斯琴，对男人说：“扶她进去吧，先做检查。”
　　开好单子，他们一起来到B超室，正好主任当班，说：“玉锦啊，怎么不回去休息，又回来了？”裴玉锦说遇上了一个熟识的大姐，带她来做检查。主任没再说话，埋头给斯琴大姐做B超检查。做完摇摇头，示意病人先出去，对裴玉锦和斯琴大姐的男人说：“她的乳腺癌已经出现扩散的迹象，唯一的办法就是切乳。”
　　“什么？还切？剩下一个了，还要切？”斯琴大姐的男人有些生气。
　　主任没理他，他的态度好像是主任要将他老婆的乳房要走一样，遇到这样的人，他们的办法就是高度不理，自己想去。果然，不一会儿，斯琴大姐的男人想通了，凑过来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这个乳房保住，你看你跟我一样是男人，没有那玩意算女人么？”
　　这话主任更加不爱听。“什么你我都是男人，那是你老婆，与我无关，你不要生拉硬扯。”主任说完，又叫进来一个病人，病人已经在脱衣服。裴玉锦把斯琴大姐的男人带出去，在门口对他说：“只能切除了，你要是不放心，再走天津吧，那里相对条件好一些。”
　　男人走向斯琴大姐。斯琴大姐过来拉住裴玉锦的手，说：“我决定了，坚决不切这一个，看看能怎么样？疼死也不切。”
　　斯琴大姐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是咬着牙齿，好像英雄上战场准备就义一样。裴玉锦的心颤抖了一下，不由说出：“你可以试着找找偏方。”说完，心颤抖地更加厉害，她想起小谨临别时叮嘱的话。
　　“去哪儿找偏方？什么偏方？”斯琴大姐问，问完晃了晃裴玉锦的手。“妹子你知道对吗？告诉姐好吗？”斯琴大姐流下眼泪，一脸的祈求。
　　裴玉锦后悔已经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像一把尖刀横在那里，令她进退不能。半晌，她说：“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你打听一下。”
　　斯琴大姐终于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一对肥硕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一等。”裴玉锦突然叫。喊出口的一瞬间，她又后悔了。但此时，她的大脑与行为已经完全不统一，她跑向斯琴大姐，握住斯琴大姐肥肥的手，对她耳语一阵。
　　斯琴大姐听完，再次拉住她的手晃了晃，激动地语无伦次。“妹子，谢谢你。”斯琴大姐眼泪纵横。
　　刚好言珂开车出去，看见裴玉锦跟一个胖女人拉拉扯扯，摇下车窗问：“怎么了，小锦？”
　　裴玉锦让言珂把斯琴大姐送到短途车站，言珂欣然应允。
　　他们走后，裴玉锦立刻打开手机微信，翻到“丰乳肥臀群”，呼唤小谨，提出要与她私聊。想必小谨住在大山下，不能快速做出回应，裴玉锦干脆直接打电话。
　　小谨接起：“是你？有事么？”
　　裴玉锦急切地说：“对不起小谨，我犯错误了，斯琴大姐的病情恶化了，她说死也不切乳，我看她可怜，一不小心说了神医的事。”
　　小谨沉默，半晌才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我们同病相怜呢。若换作我，也会说的。裴医生，我不怪你，让她来吧，我带她去。”
　　“真的吗？”裴玉锦没想到小谨这么豁达宽容。“斯琴大姐大概明天出发，你多费心吧！”
　　小谨又说了什么，裴玉锦已经听不清，她突然感到特别悲哀，她不明白为什么乳房疾病这个群体这么庞大？大到令人无法相信健康的存在，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知吧！
　　路过农贸市场，裴玉锦进去看了看，看见玉什提着捞鱼兜走来走去，黑色的水衣硬梆梆地裹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像个小丑。嫂子小鱼坐在鱼池旁边的台子上，翘起二郎腿，鱼儿在她脚下游来游去，偶尔过来吻吻她的脚。
　　“哟，我们的大医生来啦？”小鱼看见裴玉锦，笑眯眯地站起来，由于是在台子上，比裴玉锦高出半米，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玉什过去，伸手，把小鱼抱下来。“你嫂子答应生孩子了，她现在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动物。”玉什喜滋滋地说。
　　“太好了，小鱼，赶快生吧，要不年龄大了。”裴玉锦高兴地说。
　　小鱼告状：“玉锦，你说你哥，自打嫁给她，就把我当男人看待，我是整天跟这冰水、冷鱼打交道，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还有生孩子这回事，现在突然跟我提出生孩子，我都不适应。”
　　裴玉锦替玉什解释：“我哥是个粗人，会赚钱，要不你爸爸老鱼王也不会把这么好的摊儿交给他，是人难免有缺点，对你关心不够，你就原谅他吧！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干，好好在家生孩子，我们裴家也该有一个小宝宝了。”
　　“看你妹玉锦多会说话，瞧瞧你，啧啧，真不像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小鱼又开始刻薄了，她总是在与人交谈半个小时之后就流露出刻薄的本性。
　　裴玉锦知道小鱼的个性，从不与她交谈超过半个小时，这次也一样，她说完话就准备离开了。“我回家看看爸，不和你们聊了。”裴玉锦按了按小鱼的肚子，示意她努力加油。小鱼笑得稀里哗啦。
　　“等等，给爸带一条鱼，新鲜的。”玉什说完，一网子下去，捞上来好几条，捡了一条半大的装入袋中，递给裴玉锦。
　　裴玉锦迫不及待地回家，把好消息说给爸爸听：“你要当爷爷了，你儿子玉什要给你生孙子，高兴吗？”
　　爸爸乐呵呵地说高兴，又说：“爸还想抱外孙呢。”
　　裴玉锦一门心思促成哥哥生孩子，为裴家接续香火，就是考虑到自己的生育问题，没想到爸爸还是不放过她。她心里不高兴，但又不能给年迈的爸爸发作，只好假装忙着做鱼，不搭爸爸的话。
　　爸爸上了年纪，前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裴玉锦做鱼时，他一直在看一部电视连续剧。裴玉锦望着老人的侧影，又涌上一股悲哀，然后眼眶湿润了。
　　爸说：“不要把眼泪掉锅里。”
　　裴玉锦吃惊地看爸，爸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真是人老成精。她在心里说。
　　父女俩吃过饭，裴玉锦安排爸午休，才想起忘记给秦泰做中饭。她打电话过去，秦泰在外面，电话里乱哄哄的，他说正在跟一个新闻，中午不能回家。他这么一说，裴玉锦反倒轻松，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街上行人如织，行道树的细碎叶子经过春风和太阳的双重烘焙，已经长成完整的叶片，绿意很浅，是那种新鲜的、令人欣喜的绿。一株树下支着一架相机，相机镜头对准一根树枝，摄影师在树下的游人椅上仰头酣睡。这种场景，裴玉锦太熟悉了，她一下子就想起秦泰。秦泰是个既得利者，他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他爱拍震撼人心的画面，稿费高，易出名。他曾经跟拍一位沙漠赛车手，结果他们翻越一座沙丘时，被突然移动的沙子埋住了。在沙子底下的车壳里，他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位车手的求生本能，震惊了L市摄影界。
　　裴玉锦从不评判秦泰的职业，她至今不知道秦泰到底在这个行当赚了多少钱？他们家的财政大权一直由秦泰掌管。
　　她有些累了，坐在摄影师身边，摄影师被她轻微的坐椅动作惊醒，睁开眼睛，首先看了看相机，然后才用袖子擦拭一下嘴角。“哦，又睡了一觉。”他扭头冲裴玉锦笑笑。
　　裴玉锦因为秦泰的关系，并不讨厌这位摄影师的笑。“你，拍什么，得这么盯着？”她问。
　　“那是一株梨树，那里有一个花苞，红色的蕊顶就快要张开了，我要拍一组它打开的过程，大概得盯两三天。”
　　裴玉锦过去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小蕊苞，潜藏在小枝干尾部的一个突起下面，不容易发现。“你观察得可真仔细，做你们这行的都这么辛苦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无聊的话。
　　“是呀，我们追云赶月、卧冰爬雪，很辛苦，全凭爱好支撑，呵呵，如果你有一位摄影师老公，一定要善待他。”
　　这人像是看穿了裴玉锦，或者知道她是秦泰的妻子。她赶紧离开那里，去对面街角买了一份咖哩饭和热饮，给他送过来。他表示了一下感谢，将饭盒放在椅子上，过去调了调相机的焦距，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裴玉锦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原谅秦泰了，是受刚才那位摄影师的影响吗？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