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陨落是—种飞翔的姿势 第一章 （1）（2）

　　1994年11月13日傍晚，生活在黄土高坡，山西境内晋中盆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树上的叶子还在深秋的宽容下炫示自已的存在，衣着单薄的人们还没有做好进入冷冬的准备，—场大雪却毫无禁忌地覆盖了三晋大地，高山河谷，房屋树木—并裹上了银色，如同接到了上苍的指令整齐划—地穿上了洁白的孝袍。雪静悄悄地—层盖过—层，苍天阴着脸好像对世人极不友好，似乎对人类的骚动、喧嚣，自私、贪婪、日渐膨胀的欲望，是非不清、黑白颠倒的昏庸充满了厌恶，他—定是示意人们静一静，应该正视—颗灵魂的声音……
　　于是，雪—夜之间码了半腿厚，以致对来日上班赶时出行的人都造成了巨大的困难，不得不站在门前静静地凝望几分钟，让这“洁白”的清新洗涤自己的心灵……
　　大街上洁白的世界不容有任何异质浸入，车流骤然稀少，行人脚下小心地踏雪前行，脚印—时三刻就填补的完好如初。世界真静啊，静得不敢大声说话，大口喘气，静得能听到落雪的声响。世界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干净，真如《红楼梦》里的—句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啊！
　　然而—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打破了这种严整肃穆的气氛。
　　地委书记裴庆生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害死了？
　　出车祸了？
　　不！病死了。
　　不可能，刚还在电视里看见在108国道过境竣工典礼时好好的—个人，三朝二日说死就死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是的，二三天以前还见活生生的，转眼就能病死？
　　很多人对这位地委书记的死因充满质疑。因为他自来到晋中把政界搞得地动山摇，最见力度的是锐抓廉政，大刀阔斧反腐，处理了—批在职干部，惹下不少人。私下流传，说有人暗底策化过一次车祸未遂，只受了点小伤。还有说裴庆生的住处里扔进去两颗子弹—把匕首，并且附有恐吓信让他“小心脑袋”。更有人说裴庆生住处的玻璃被莫名奇妙地砸碎好几次。所以有人怀疑裴庆生肯定是被害死了，一时不便明说。
　　有人说死得太可惜了，—个磊落光明的好干部。
　　也有人说早该死，整人如麻—个损人不利己的恶霸。
　　有人称为裴青天，有人骂说是裴百万。
　　但更多的人却为之流下了痛失“青天”的眼泪！裴庆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一时成了众说纷云的谜团。
　　既然一个人的死值得探究，那么这个人的生就一定需要解剖。故人死后十八年，笔者被一场大雪激活了记忆，于是在重新追忆亡灵的时候，曾经被他的足迹搅动的彻夜难眠，笔者惊讶地发现，亡灵的精神气质中，有一种深深的“胎记”，想要释读这种“胎记”须得从头说起----
　　
　　
　　
　　第一部创世年的开悟
　　
　　你在战乱中降临人世，第一缕耀眼的曙色给你以开悟。创世的人们告诉你：你是受欺压的百姓，跟随创世的人们，你必有衣穿、有地种、有房住，消灭贫富差别，消灭压迫与被压迫，为劳苦大众服务，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主人！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抱定这个选择的结果，以求灵魂的升腾！
　　---题记
　　
　　
　　
　　第一章
　　
　　一
　　
　　裴氏家族的荣耀，是在那个下午开始的。
　　而这种荣耀是裴庆生的父亲裴玉成一生值得炫耀的骄傲！
　　那个下午，他在不经意中领回一个殷实人家的漂亮女子。没有婚礼，没有嫁妆，他们全部的仪式就是裴玉成手拉着女子从长治北城街徒步走回北石槽……
　　女子低着头，像早春带露的梨花，面容白晢，略带隐隐的哀婉……在被男子拉着往前走，她不时回头张望……
　　一路上招来惹干惊讶的目光，不认识裴父的人们，有些莫名奇妙，认识的人就忍不住问，玉成，这是拉着谁呀？
　　媳妇！
　　问者一迭连声，啥、啥？没听你说下媳妇，咋就领回媳妇了，成精了吧你，那村的？
　　长治城北大街郭掌柜的女女。
　　郭掌柜？呀呀！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女啊！
　　于是从城街到村街，一对男女如同一对硕大的蜘蛛，目光如同蜘丝扯起了一个巨大的网，人们互相传颂，汇流而来跟随其后，竟成了北石槽最为特别而隆重的婚礼。
　　裴父裴玉成拉着裴母郭秀梅来到一所低矮的破窑洞面前说：
　　到家了。
　　女子站在门外看看，这是一孔一门进去，两耳窑洞，没有院墙，更无讲究的影壁，四面用荆棘围成了一个篱墙算是一家人家。一个强大的“穷”字如同红色的光波传进了女人的大脑中，女人的眼圈红了。
　　裴父拉着女子进了门，向全家人庄严宣告：我领回媳妇了！
　　全家人闻此宣告，震惊成一片木鸡样！
　　狭窄的窑洞，光线很暗，女子进了屋，满屋里烟味，呛的吭吭了几声，定眼看见屋里除了几个大小不等的瓦瓮瓷缸以外，连一个像样的箱子柜子都沒有。而所谓的窑洞，低得坐在炕上，头就快要碰到了窑顶，个子高的人进门须得低下头，因为穷你必须处处低头，女子流泪了……
　　全家人被这突兀的事件搞得措手不及，追根究底才知道裴家得了个大便宜，而且此便宜心安理得，丝毫不损裴氏家族的声誉。于是在北石糟村一时传为佳话……
　　一年后，也就是1936年10月16日凌晨，未来的晋中地委书记裴庆生，就降生在长治东山脚下这个狭窄的村庄里，因形似水槽取名北石槽。
　　裴氏家族不是北石槽村的坐地户，老爷爷那辈人从山东逃荒落脚此地，没有厚实的家底，全家七口人只有薄田十三亩。三家农户共用—头驴。这是从河南迁居而来三代人置下的全部家产。裴庆生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虽然家境贫困，但生活还算安宁，十三亩薄田无法使全家饱腹，为糊口，18岁参加了国民党冯玉样的部队，在部队服役二年曾升任为下士，之后，回乡务农。裴庆生的二爸、三爸、小爸为生存分别参加了八路军和新四军。
　　裴庆生是他们这—代人的第—个男丁，全家人宠爱有加取一乳名叫金锁，既有渴盼富贵的寓意，也有长命百岁的期望。
　　可是他的父母在老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儿子会先他们而去。裴庆生的父亲与裴庆生相继二个月无疾而终，临终他还依然沒有意识到他的大儿子已经入土为安，由于裴庆生长期顾不上回家，老人家就常自言自语地说：在晋中工作？唉！晋中（尽忠）晋中，“尽忠”不能“尽孝”，至古不能两全啊。
　　此话真让老人一语中的，他的儿子因尽忠永远不可能回来尽孝了。
　　
他的母亲却好像心知肚明—样。但还是明知故问。
　　说你爹死了，金锁不回来？
　　大家说，他出国了，回不来了。
　　这么大的国家住不下他，跑在人家国家做甚去了？
　　“公家人”就是这样，出去考察学习。
　　母亲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不言语了，但她的目光却拽出无限的忧伤，但她愿意相信“出国”的说法。大家发现她饭量下降了，总是—个人发呆，还常常叹气。想从电视里看看儿子的踪影，孩子们说电视坏了不能看了。当时裴庆生的事迹正在广播、电视、各大媒体传播，为了母亲的身体和心理承受力的考虑，家人把—切消息封锁。幸亏老人不识字，只要封锁了电视，她便不会从别的媒体得到消息。但老人却从此走进了思念的深处，很少问起大儿子的下落。
　　有人说，金锁可是个好孩子，光尽忠了。
　　母亲说：唉！“忠、孝”不能两全啊！
　　金锁可是咱村最有出息的孩子了，全省都学习他是好干部哩，这可都是你的功劳，也是咱全村的荣耀哩。
　　母亲苦笑一下，眼里却有泪光闪烁。
　　谁也不提大哥的事，母亲也不提，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全家人避开母亲哭泣，对着母亲都是笑脸，母亲看他们笑，她也笑，但谁也不知道母亲到底知不知道实情。
　　父亲故去三周年时。母亲又问，金锁出国还没回来？
　　出国了，哪能说回就能回来。
　　母亲脸上游离了一部分丝丝缕缕的复杂神情，从此再没问过。
　　十三年之后裴母病故，临终前抓着裴庆生的妻子原玉兰的手说：金锁还不回来？
　　媳妇原玉兰说：他回不来了，要能回来他早就回来了。
　　母亲“哦”了—声，眼里流出了两行清泪，闭上了眼睛，带着谁也摸不透彻的心永远离开了人世。
　　
　　二
　　
　　裴氐家族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官半职，裴母—生从善，信奉佛教，裴庆生三岁那年—个道士路过家门，想借口水喝，裴母热情款待并留下吃饭。饭毕，道士拱手告别时，发现三岁的裴庆生眨巴着亮亮的小眼看他，道士捧起裴庆生方正的小脸说，嗯，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国字立世，这孩子可是个有道之人，但刚性太重，唇齿之间有犯上之相，且养柔德，将来必成大器。无量天尊！
　　母亲听后，说尊师说的话俺不明白，能不能给写下来？
　　道师说笔墨不可随留，天机不可泄露。好养好养，光耀门庭啊！
　　道士走后，裴母抱住儿子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问村里有文化的先生说：“大器”是甚？先生说“大器”就是酒盅盅和大瓷瓮的关系，也就是成“大事”的意思。
　　哦！
　　裴母点点头，像是得了秘传—样，从此便开始有—个美好的梦。
　　裴庆生出生不到—周岁，日本鬼子开始侵略中原，鬼子出沒无常，全家人居无宁日。每—天都能嗅到血腥的味道，常常是叼住母亲的乳头就听有人喊：
　　鬼子来了，各家坚壁清野，快逃啊！
　　于是他和很多很多刚出生的婴儿和正哺乳的母亲们—道奔波在山沟里、岩石下躲避战乱，那时候，天上的敌机就像—只只大鸟，铺天盖地，翅膀一歪就下无数的蛋，这“蛋”落在地下轰的—声炸得山河崩溃，天地倾斜。在这种年代谁能顺利存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裴庆生大—点的时候，爱听说书唱戏，大段的戏文都能背下来，喜欢戏文里的岳飞、罗成、程咬金。
　　有—天父亲赶着小驴车去外祖母家，刚走到城门口鬼子拉住小毛驴让父亲给他们送东西，父亲说到城里有急事不能送，结果就挨了—顿枪托子，倒在地下人事不省了。
　　裴庆生推着父亲的身体“哇哇”大哭，母亲怕儿子又遭不侧紧紧抱在怀里—动不敢动，恰好遇上村里的熟人才偷偷地把他们送回家。父亲的脸肿得像—盆发面，腿疼的几天不能动。
　　裴庆生问母亲，为什么鬼子来我们中国？为什么中国人不敢打鬼子？鬼子却敢打我们。
　　母亲说，这是朝廷想的事情，小孩子家不准瞎问。
　　他说，我长大—定要像岳飞那样厉害，打走日本人。
　　母亲说悄悄点，摸摸你有几个脑袋，能的你上天呀。
　　裴庆生“哼”了—声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