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耿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种招牌似的傻笑：“我找了你好多年！”龚小南忙起身让他坐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没看哥哥我是谁？”耿震嘿嘿一笑。龚小南拿出一个苹果，洗好后递到他手里：“吃吧！”耿震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这一递一接，是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离，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两个人笑眯眯地对望，时间已经冲淡了太多的恩怨，岁月早已抹平曾经的创伤。如今的两个人就像一对老朋友，只是，这一对老朋友已整整分离了十五年。
　　毕业以后，耿震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一所村办小学里当起了教师，未婚妻家催着他们结婚，但耿震总是以要干一番事业为由推脱。他的大哥气得一棍子抡在他的脊梁上，骂他：“一个教师，你还想啥事业？你还想上中央不成？人家田玉芬哪点配不上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耿震一声不吭，拿着自己写的十几篇通讯稿跑到乡政府，当即被一个副乡长看中，从村小学借调到乡政府，成了秘书。这下，他大哥不再骂他，只是不停地劝他：“震娃儿，别看你现在在乡政府，可是你不是正式的，你的身份还是老师，还是领着老师的工资，你赶紧和玉芬把事给办了，叫大哥我也少操点心！”
　　田玉芬也三天两头地给他家送蒸好的馒头，或者是刚打下的玉米糁。说实话，耿震对田玉芬印象也不错，挺朴实的一个女孩，长得虽然一般，但好歹也是正式老师；最重要的是，对他很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耿震一直不想下定决定，他有自己的想法，在乡政府当一个小秘书并不是他的目标，至于他还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总之，他不想这样平庸地过一生。
　　自从他知道龚小南选择了徐坤，嫁到了城里，他就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他有一个相交多年的笔友，自从和龚小南分手之后，他的感情就转移到了这个笔友身上。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两个人书来信往，热火朝天地谈了两年恋爱，隔几个星期，耿震就会坐车到邻市去看她。耿震给龚小南讲起这段恋情时，龚小南不禁在心里感叹：男人真不可靠。当年我还以为他对我多么专一呢，原来隐藏得这么深！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耿震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人，从笔友的描述中知道对方父母反对他们这段感情，但也仍不退缩。一方面推脱着田玉芬的逼婚，一方面加紧对笔友的攻势。终于，两人私订终身，耿震踌躇满志，幻想着与女孩长相厮守。在一个星期天，他备上礼物，没有与女孩打招呼，就坐车到邻市，敲开了女孩家的门。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女孩父母惊讶之余，倒也非常客气，热情地接待了他。望着女孩家豪华的装饰，耿震掩饰着内心的自卑，向伯父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女孩父亲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即答应，和蔼地对他说：“耿震哪，叔叔看你也是个老实娃，也很喜欢你。但你想啊，你和刘丽不在一个城市，距离这么远，你呢，在乡下，我和你婶子也不舍得要她嫁那么远。这样吧，如果你能把你的工作调到我们市里，你们就在一起吧。”耿震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向他保证，一年之内一定解决工作关系。
　　他和刘丽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就开始投入到调工作这项艰巨的事业中。期间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这种事本来就不好办，更何况他是一个毫无关系背景的穷小伙。他四处找人，四处求人，能办的不能办的，都像爷爷一样敬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八个月过去了，他终于拿到了一纸调令，拿到调令那一天，他顾不上给已经两个月没通信的刘丽打电话，就兴冲冲地直奔她家。
　　刘父冷冷地把他堵在大门口，对他说：“刘丽已经结婚了！”原来，刘父压根就没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但城里人自有城里人的办法，他们给耿震出了个难题，好让他知难而退。在他们眼里，耿震一个穷教师，根本办不了这样的大事，只不过给他个面子，没有当面拒绝他。耿震前脚刚走，刘家就托人给刘丽介绍了一个在审计局上班的小伙子，没两个月，两人就结婚了。刘丽拗不过父母，但又不忍告诉他真相。
　　耿震不知是怎么走出那座城市的，回到乡政府的宿舍，他大病了一场，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他调工作的事大家也知道了点原因。对于这种结局，有人同情，有人兴灾乐祸；同科室的秘书小黄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不停地吹着口哨。
　　对于这一切，耿震一点也不去在意了，往日，他还会与小黄针锋相对地互相讽刺一番。如今，他只是昏睡在床上，不吃不喝。
　　朦胧中，一块温暖的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一串轻微的脚步声在宿舍里来回走动。他睁开迷糊的眼睛，一个女孩的背正对着他，在床正对着的灶台上忙碌。
　　田玉芬端着一碗粥，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坐在他床边，对他说：“起来喝点吧！”耿震看着已经半年多没来看过他的田玉芬，嘴一撇，想要流出眼泪。田玉芬见状，伸出一只手，拿开了他额头上的毛巾：“快吃吧，几天没吃东西了。”耿震猛地抱住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在描述这一场景时，耿震对龚小南说：“那一刻，我在心里说，这辈子，就是她了！你不知道，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我就好像抱住了从小就离我而去的妈妈。”
　　“有个爱你的老婆，这不挺好吗？”龚小南笑问。
　　耿震没有回答，反问：“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我……挺好的。”
　　“他对你怎么样？疼你吗？”
　　“挺好，对我还行。”
　　“那我就放心了……”
　　龚小南“扑哧”笑了：“你放心什么？关你什么事？”
　　耿震也笑起来：“小南，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妹妹，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许久，耿震才忽然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开一家水果店，你俩都上班，谁来照顾生意啊！”
　　“哦，徐坤五年前就不上班了。”
　　“为什么？挺好的工作呀！”
　　“他，他以前是临时工，后来单位改革，他就回来了……”
　　“哦。”耿震没有再问下去，龚小南也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
　　
　　徐坤是个临时工，徐家人整整隐瞒了龚小南八年。直到八年前的一天，徐坤一连几个星期不去上班，每天泡在家里看电视、玩游戏，徐婶说话也闪烁其辞，那时徐爸爸已经去世两年了。在龚小南的百般追问下，徐坤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真相。原来徐坤因为学习成绩差，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后来是徐爸利用自己的朋友关系，给儿子在高速路上谋了个差事。这次机构改革，精简了很多临时工，而徐爸已经去世，徐坤的工作也没能保住。
　　面对徐坤颓废又歉意的面庞，龚小南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尽管她好想大哭一场。当初她的婚姻被多少人羡慕，一个农村女孩嫁给了城市人，工作好，家庭好。徐爸在世的时候，把她的工作也调到了N市，对于那些一毕业就被分配到N市周围农村的每个角落的同学们来说，龚小南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那段时间，是龚小南人生最黑暗的岁月，她彻夜失眠，她的头脑里几千种念头来回窜，早上，又黑着眼圈去上班。她每天都在对自己说：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下去吗？不行！她觉得头都要裂开了。
　　而徐坤仿佛挺能沉住气，每天照吃照睡，往往是龚小南下班回来，他还在被窝里呼声大作。有一次，龚小南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你就不能起来帮我做点家务？早晚要睡死在床上！“
　　徐坤蜷缩着身子，耍赖般地求饶：“老婆，快把被子给我，别把你男人冻坏了！”龚小南觉得胸中一口闷气，却无处发泄，无措中拿起一只拖鞋就照徐坤头上砸去。徐坤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他涨红了脸，瞪着眼睛：“你，简直像个泼妇！”
　　“泼妇？”龚小南愣住了，她吃惊地从徐坤的语言中看到了自己，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了！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从不大声说话。她和徐坤平时也偶有打闹，但那纯粹是小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默然走出房间。
　　第二天下班回来，龚小南看到了餐桌上摆满饭菜，徐坤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她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了徐坤。被从卫生间出来的徐卓看到，笑着大叫：“羞羞羞，搂搂抱抱。”徐坤骂道：“给老子滚一边去，快洗手吃饭！”又转头对龚小南温柔地说，“老婆，累了吗？去，洗洗手，听话，乖！”“坏蛋！”龚小南笑骂了一句，又使劲搂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