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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花 第十张

作品名称:校花      作者:徐伟成      发布时间:2017-03-21 20:09:57      字数:8185

  第二次返校罗娟英跟我说,让我晚上六点在学校北墙外等她,在记忆中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晚饭稀里糊涂吃完,刷刷牙,用铅笔刀刮刮前面的黄牙,冲冲头,脖子胸脯连带着擦了擦,偷着打了我爸一点发蜡,又擦了擦猪皮皮鞋,用十个脚趾使劲压了压朝前蹶起的鞋底,抬头扫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哼着拉兹之歌出了门,走着走着又怕家里的挂钟不准,拐到厂子传达室看看电表,心里才落了地。仰头望着门口毛主席站像,他老人家正向我挥手,并慈爱地说:小鬼,可别乱来哟,你们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我看着毛主席心说:您就原谅我吧,我就这么一个毛病,我决不误了接共产主义的班。
  我们单位离学校不过两百米远,就是到学校北面荷花池也就四百米。我们两家单位都是五六年支援北京建设外迁单位。我父母单位来自沈阳,前身叫关东印书馆,是张作霖出钱所建。她父母单位来自上海,前身是上海印务局。我们学校第一个名字叫向红五七学校,后来归了本地教育局改为北苑学校。学校南面是低洼的坑田,北面是更低洼的十几米宽的涝田。涝田的北面是一条常年不干的小河,再北面是一片荷花池。我站在荷花池西边的马路上看着汩汩的河水,想着罗娟英约我肯定有什么事,心里有点忐忑。
  这个时间马路上人车稀少。我蹲在涵洞的水泥台上,看见和罗娟英住一楼的傻子大口结在小河里摸鱼,听罗娟英说:大口结嘴里满口是牙,说他没有童年,她小时候看大口结就这么大个,十多年过去了,还没变样,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岁数。
  一声军号似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我的后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辆苏联嘎斯51从我身边晃过,我慢慢地扭过头。看着那辆车尾哆哆嗦嗦往外倒着烟。那些烟的香味和没有燃尽的汽油味混在一起,黏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我站起来,伸了伸腰,抠了抠树上朽去的树皮,想坐下待会儿,又怕把新换的裤叉弄脏,待会儿让罗娟英看着又是一条烦我的借口。又一想,去他妈的,她什么时候不烦我呀,当我坐下的时候,舒服之余又自我批评起来,对罗娟英千万千万不要有烦躁情绪。
  大口结上了北岸,从河边拿起鱼兜,把一条小鱼放进兜里,又下到了荷花池里,他趟着水,池塘里的蛙声骤停。一大群色彩斑斓的蜻蜓被大口结趟起的水声惊起,在离荷花一米高的空中盘旋,荷花在大口结的身边来回摇曳。一会儿,大口结没了人影。听罗娟英说,大口结在水里憋气,一憋十几分钟不出水面,我听了当然不信,可有时候看见他下了水,真就一天没了踪迹。你认为他淹死了,没过几天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这么神,你别看他不会说话,听力极好,听罗娟英说,他是靠听力摸鱼。爱信不信,反正我信。总之,他有许多神秘的地方。罗娟英有时气不过,就说,你怎么跟大口结一样。这要是别人说我肯定是讽刺,罗娟英说,我分析了一下,有百分之五十是夸奖。你想啊,大口结是傻子,雷锋也是傻子,雷锋说过:我就要做革命的傻子。在罗娟英的心目中,我和雷锋是一个高度。我就要做罗娟英的傻子。
  阳光洒在京津公路上,路边参天的杨树披着金色的光。路西边的芦苇尖上有点点蝴蝶在飞舞,暗绿色的河水向东慢慢地流淌,我低下头看着涵洞里的水声喧哗,翻着一股股浪花,在浪花里挤出的气泡随着河水东去。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河里投去,河里溅起一片水花,我又捡起几块石头,刚一抬头,看见罗娟英顺着西墙根朝这边走来。
  我扔下石头拍了拍手,意思和她打个招呼,我下了路沟。她看我一眼,然后拐过北墙,我跟在后面。她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甩着,有不少高出的野草掀着她的裙边,我的小短腿在后面紧捯,就像兔子一样一耸一耸地蹿跳着,一会儿她走得慢了下来,不时地回头,她越不说话,我心里越扑腾,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
  北墙外的小路只有一人宽,坡边长着一簇簇荆条和野蓖麻,罗娟英的手一次次拨着眼前的蓖麻叶。我在后面揪着所有挡过她的叶子,蓖麻秆溢出浓烈的生蓖麻味。“后面好像有人。”她说着停住脚步,屏着呼吸。我说:“我怎么没听见?别神经了,这是我的脚步声。”她停了片刻摇着头又往前行。走到一个斜拐角,她停下来,说:“就在这待会儿吧!”没等我说话,她找了一个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为了不惹她烦,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坐下。我指着五十多米外的一根电线杆子说:“咱们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根电线杆吊死过水泵厂的一个会计,听李小燕说,那是她家邻居,因为贪污了三十多元钱。你还记得吗?我听李小燕说头几年还闹鬼呢。”她嫣然一笑,“你尽记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我不怕鬼,我怕……”我问:“你怕什么?”她又是一嫣然,说:“我怕你。”
  “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我引用着毛主席语录。
  她说:“这么说,你怕我?”
  我说:“希望一辈子,还想接受你的再教育。”
  她说:“还是让你妈教育你更好。”此时荷花池里两只青蛙在一问一答。接着三只、四只、无数只,荷花池里吵得不行。
  我说:“大口结坐在岸上数鱼呢。”
  她说:“他怎么还不回家呀?”
  我大声喊着:“大口结,你姐让你回家吃饭呢!”我的声音居高临下砸在水面上啪啪直响。
  罗娟英嗔怪着:“个子不大嗓门不小。”她看着荷花池里惊起的蝴蝶说,“前几天,张东旗送我两只红蝴蝶,好看极了,我每天都打开看。”
  我猜测着说:“想必夹着的笔记本也是他送的吧!”
  她脸一下红到了脖子,说:“你怎么知道?你不送我,难道别人送不行吗?”我听着她不高兴的话,有点后悔,讨好地说:“想听这片荷花池里的蝴蝶为什么都是红颜色吗?为什么这些蝴蝶一出北苑就死吗?”她睁大眼睛望着我,然后把头拧过去,给我一个后脑勺:“洗耳恭听。”
  我说:“你能不能像看葛老师那样看我一眼。”
  她回过头。
  我学她做了一个深情状。
  她红着脸说:“瞅你那样,你跟葛老师怎么比,个头?长相?学问?”
  我说:“他多大,我多大,你等我长熟了。他有学问,我名字比他有学问,伟成,伟大的成就。葛天顺,多俗气,听说外号叫大顺、大顺子,魏生京他家的狗就叫大顺子。”我龇着不齐的牙。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中国有两个皇帝的年号叫天顺。”
  我说:“不可能。”
  “一个在元代庙号年号都叫天顺,一个在明朝。”她自豪地说。
  我自言自语地说:“哪儿那么巧。”
  她说:“还有更巧的,李自成推翻明朝国号就叫大顺。葛老师的一个小名都开宗立派。”
  我说:“那也不是皇帝叫他的名,是他叫人家的名。”
  她说:“你真能胡搅蛮缠。哎,你还讲不讲蝴蝶的事?”
  “讲讲讲,”我是怎么勾起那么多话的,我怎么那么点儿背呀。“这也是明朝的事。”
  我说:“据说这儿在明朝永乐年间就叫北苑了,是历朝历代皇家养战马的苑子,五里店的西南以前有一个土长城。”
  她说:“五里店不就在水泵厂西边吗?”
  我说:“没错,村的北面接金闸河,就是现在的通惠河,土长城在南边正好围了一个半圆,扣在了通惠河南岸,那时苑里林草茂盛,朝廷专事养马,所以叫苑,又因大兴县有一个南苑,咱们这和大兴县比居北。所以叫北苑。”她听我有板有眼的讲述,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因为皇上在位时间太长,太子不能长时间闲职在家,万历就让太子统管全国战马。你知道统管全国战马相当于什么?现在的空军司令。太子几年也不去全国巡查一次,不是在南苑就是在北苑。北苑因离故宫最近,又因通惠河行船方便。太子一年四季基本都在北苑,他死的时候就埋在了水泵厂西头,那些三米多高的石瓮仲、石人、石马在文革破四旧时被咱们学校红卫兵就地掩埋,我哥我姐他们都去了,挖了一个多星期的大坑,才全给埋上。”
  罗娟英说:“我听说过,那就是太子墓呀!”
  我说:“可不,咱们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咱们学校东面平坟,你知道不?”
  她说:“怎不知道,那时陈老师不让去看,我就没去。”
  我说:“五台推土机推了三天三夜。在最后一天晚上,听六指他爸说,当推到那个高土坡时,推土机前的大灯灭了,推土机直接开进了棺材,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一道蓝火把推土机点燃,烧了足有三分钟,给六指他爸吓得赶紧去村里叫人。等他把村里人叫来,司机正趴在驾驶室里酣声如雷,六指他爸将司机叫醒,让他把推土机倒出来。你知道棺材里有什么?”罗娟英轻轻地扭着腰:“说呀,说呀。”我站起来躲着,然后,凑到她旁边坐下,继续说,“棺材里有一个锅盖大的马蹄子。”
  “怎么就一个呀?”她问。
  我说:“听六指他爸说,这是太子的战马冢,那匹战马在里面修炼了几百年,推土机把墓一推开它就跑了,留下的马蹄子,很可能是战马生前有旧伤,或就因脚伤而死。”
  她说:“六指他爸掏了一辈子大粪,他嘴里出来的话还有好味儿?”
  我说:“我问你,咱们教室前面那一大圈松柏你知道有多少年?”
  她停顿了一下说:“少说一百多年了。”
  我说:“三个一百多年也不给你。咱们学校就是马冢,我哥他们备战时挖防空洞,挖出上百吨马骨头。”
  她说:“行了,啰嗦半天,蝴蝶的事一点没讲,尽讲一些瘆人的事。”
  我看她被故事吸引了,又说:“我想拉你的手。”说着手伸了过去。罗娟英哼了一声躲开了。
  我找着面子说:“先拉一秒钟。”
  她说:“不行,讲好了可以,不会食言。”
  我说:“咱们学校除了马路西边,北面、东面、南面是不是比学校都低不少?”
  她点头。
  “你说学校像不像一个马蹄子?”她点点头。
  “咱们学校这个高台,最早叫驯马台,咱们门口的松树叫拴马林,战马到了一岁就开始驯养了,这个工作量非常大,要想驯好一匹合格的战马,最少需要一年以上,合格了发往兵站边关。这也是最后办结交手续的地方。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旌旗招展战马咴儿咴儿,别提多热闹了。驯马师拍着一匹匹自己驯好的战马,挥泪无语,战马回首嘶鸣,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苑囿,马上就要服役于疆场,能不激动吗?”我手指着眼前的这条小河说,“你别小看这小河,在明朝的时候它叫饮马河。历朝历代北苑养马也没低于几万匹。你想,哪有那么多水槽子饮马,旁边的荷花池是太子饮马的池子,最早叫太液池,也是太子的后花园。太子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红云,一个叫红霞。这两个侍女,一个瘦点,一个胖点,瘦的清秀,胖的丰腴,这么说吧,美得和你有一拼。”听到这里她朝我一撇嘴,她知道这是对她的一种赞赏。
  “话说这两个丫鬟长到十八岁,你想哪有女孩不思春?出出进进,一来二去,她俩就跟太子底下的两个武官弄得不清不白,这事很快传到了太子耳朵里。太子很苦恼,调查吧,怎么调查,就是调查明白了,又怎么处理。让皇上再知道了,连自己家里的事都整不明白,还管国家大事?不处理她们又如鲠在喉。太子因为这事茶不思饭不想,贴身的太监看主子这样,更不敢放肆。其中有一个老太监给太子出了个主意,他说:宋朝包拯在临死之前,曹皇后为了整治后宫,委托开封府专门监制了一把枣木铡刀,铡刀刚制作完包拯就死了。据说包拯的死因和铡刀有点关系。你想呀,皇上的女人都准备开铡,他镇不住了。当然这只是民间一种说法。这把铡刀被咱永乐老祖宗北迁时,路过开封府将它带到北京,现在就放在故宫的后花园。这盘铡刀叫乱淫铡,专铡淫乱女子。奴才派几个太监回宫把铡刀请过来,晚上放在太液池里,太子找个理由让她俩下到池子里,如果没事,也洗清了她俩的清白之身,如果给铡了,罪有应得。太子听了很是赞同。在明朝,太监参与政事是一大风景,历史上有名的太监都出在明朝,像我们耳熟能详的郑和、刘瑾、魏忠贤、冯保、王安、王振、汪直、怀恩。”我看她呆呆地盯着继续说:“第二天上午,几个太监坐船回到宫里,和总管太监撒了个谎,说苑子里铡草的铡刀不够用,军需紧急,借用几日。他们在头吃晚饭前赶了回来,当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乱淫铡放进了太液池。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带着红云、红霞和几个太监来到太液池吟诗赏花,临近中午,太子说:“上星期王太医从宫里来,说我虚火太盛,给我开了几服药,服后几日不大见好。昨天晚上突然想起父皇给郑贵妃做那把玫瑰椅的时候,冯总管给父皇介绍他们老家一个治虚火上升的民间秘方。我之所以对这个秘方现在还有印象,是父皇上朝时将这个秘方说给大臣们听了。宰相张居正当时就参了父皇,众大臣也跟着起哄,最后张居正说:希望皇上多上几天朝,别老在后宫跟一帮妃子太监天天琢磨木匠活儿。你们知道那个秘方是什么内容吗?”他问着几个侍女太监,她们频频摇头。太子停下脚步,望着太液池的河水,说,“这个秘方,方中有方,第一个方子:未及笄女子口含隔年莲芯一个时辰嘴对嘴让病人服下;第二个方子: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将隔年莲芯放入阴部一个时辰滋润后,病人口对阴部吸服。第三个方子:及笄女子亲自采莲,用自戴银簪搅拌煎熬莲芯一个时辰。太子转过身问红云红霞,你俩用什么方法呀?红云红霞听了又气又乐,气的是太子明知故问,她们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气的是想试探她俩干过那种事没有,高兴的是太子求自己办事,就等于国家二把手求自己办事,她俩忙不迭地挽起衣冠裙裾,争先恐后往太液池里跳,谁都想采最大最好的莲子献给太子。兴许太子一高兴,晚上把自己留在床前伺候一夜,来年怀上点不明不白的骨血,这一辈子就熬出头了。红云红霞叽叽喳喳,刚下到池里,就听池水像开了锅一样,噗嗤噗嗤噗嗤一股股血水翻腾,太液池里一会儿就红了半边。你说怪不怪,她俩的肢体皆无,衣冠裙裾一点都没破损,在水面上漂着,在阳光映照下像一片红云,像一片霞光,一会儿整个河水被染得通红。
  传说那两个丫鬟死时已有身孕。第二年的夏天,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就转世成了蝴蝶,蝴蝶周身鲜红,一雌一雄,说也奇怪,只要你逮了它,将它带出北苑地区,活不到一天就会死掉。
  罗娟英好奇地问:“为什么?”
  我说:“她们是宫里人转世,一般的地方养不活,张东旗给你的时候是不是死的?”
  罗娟英点点头。
  我说:“他们家住二六三(医院),出了北苑,自然活不了。”
  我看着她眨着眼说:“你没感到北苑地区的人比别的地区人漂亮吗?”
  她点头笑着说:“你也生在北苑,为什么长的那么意外呢?”
  我说:“一家有一个漂亮的就行了。”
  她笑声未落就说:“谁跟你一家,快讲。”
  我说:“太子望着河水,一下就傻了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着几个太监,几个太监也傻了。敢情真铡呀,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包黑子的厉害。太子最后沉重地说:以后别叫太液池了,几个太监忙说,殿下,您不给赏个名字,这池水就废了。太子转过头,沉吟片刻说,就叫荷花池吧。”
  我顿了顿说:“几百年过去了,凡是有奸情的女子到现在也不敢下河挖藕。”
  “你净瞎编。”
  “不信,你下去。”
  “我凭什么下去,”她把脚收紧,“我下去没事怎么说?”
  我说:“你当然没事,你又没有奸情。”
  她说:“我就不信,乱淫铡放在水里就能铡人。那个年代没有电,怎么铡,除非水里有水鬼。”
  我说:“你太聪明了!我给你再说个事你肯定不信。咱们北苑有一件文物级的墓碑。”我沉吟了好一会儿,“哦,我想起来了,叫大金崔尚书小娘子史氏墓志铭,现在咱们县文物管理所保存,一方上好的青砂岩石,后面的铭文我还有许多印象。说的是金代,有一位崔姓礼部尚书的夫人三十五岁逝世,她生前孝顺公婆,和睦邻里,勤俭持家。尤其是当家中遭遇一场大火,丈夫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万贯家财被毁,但她并未怆天悲地,继续维持着家中的生活。铭文还说,在金代人们都效法佛教火化,史氏死后,火化其舌不灰,其阴如初,佛教称这种舌为‘青莲’,称这种阴为‘真莲’。女子做到这个份上也就是最高境界了。我说的这些如果你不信,我四叔就在县文物管理所,咱俩找个时间可以去看。”
  她迟疑片刻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哪儿听的?”
  上头讲的这些故事,有一半是听张东旗他爸讲的。但刚才听罗娟英说张东旗送给她两只蝴蝶和一个笔记本我心里就不舒服。我不能说是他爸讲的,就说我四叔告诉我的吧。我正想着罗娟英说了话:“哎,我从小就挺佩服你的,真的真的,嗯……认你做哥哥怎样?”
  我脱口而出:“好呀。”
  她说:“只是哥哥,没有别的关系。”
  我看着她,她说:“咱俩不合适。”
  我说:“哪不合适?”
  是不是因为我拿了厂子的东西?我看她不说话又说:“其实,你过生日我想送你点礼物。”
  “徐伟成,可不能胡说。”她小声嘀咕一句。我没有听清。
  我情急之下攥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把脸甩过去不再看我,说:“我和张东旗好了一个多月了。”
  我听了这话,脑袋当时就大了,我说这些日子张东旗怎么对我那么好。主动送我军帽、军用皮带,原来是为了抄我的后路,堵我的嘴。我摘下那绿帽子,往地下一摔,站起来。接着又去解皮带,罗娟英站起来上前一步捏紧我的手,说:“你不能这样,这太突然了。”她攥着我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吧!再不,你摸两下,算我还你的人情。”说着,她腾出一只手,解着胸扣,罗娟英这一举动,一下把我给震住了,这一切的一切如她所说,太突然了。她解开了两个扣子后手捂在胸前。我痴痴地看着她袒露的胸沟,兴奋得要死,脑袋一片空白,空白的地方全是灰黑色,只有中间一点点亮光,我用很大劲将眼珠子向上翻了翻。
  她红着脸解释说:“在学校不束胸太寒碜,放了假没束,别瞎想。”其实她没有必要解释。她认为胸大是女孩子的一种丑陋,殊不知这正是我一生将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我的思想融化着。我朝着梦想一点点靠近,我的血管收缩,呼吸加快,手已经触到她的前襟,两个小白兔,其中一个已经探出头来,咻咻地叫。我知道当我完全剥开那一瞬,她会有一点推辞,那是应该的,如果没有就不是罗娟英,如果没有就没有味道了。当我将她往怀里一带时,迎接那半推半就的矜持时,只听有人在身后大喝一声:“住手!”这个声音和身影同时落在我俩中间,我俩就像吸铁石的两极瞬间分开。张东旗站在了中间。
  他说:“我就知道你要耍流氓。”
  罗娟英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吃这丫挺的亏。”
  “真是的。”说完她扭头就走。
  张东旗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追罗娟英去了。我迟缓地将皮带煞紧,感到周身疲惫不堪,我捡起帽子走到马路上,碰着大口结,叫住了他。他向我龇着满口东倒西歪的牙,我将那个绿帽子郑重地戴在了大口结的头上,并说:“这是你们家邻居罗娟英让我送给你的。记住,每次见着她都要敬个军礼。”大口结扬起头,晃着脑袋,张着鳄鱼一样的大嘴,一只手抠着嘴,一只手揉着眵目糊激动地哭了。后来听罗娟英说:“大口结戴上这顶绿帽子,遭到过七八次抢夺,他为了捍卫这顶绿帽子,不知挨了多少打。”
  和罗娟英分手以后,我一个人经常去约会过的菜窖,盯着她在墙上画的小人,感到她画的不是别人就是我。那几个小人不知是她画的不好还是故意而为,极其丑陋。我不止一次地问那些小人,是我的行为丑陋,还是我做人就是个小人。如果是,你指出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让我承受那么大伤害?我巡视着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水泥顶子,巡视墙角挂着的蜘蛛网,再往里走阴冷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知道最里头肯定有蝙蝠在注视着一切,我不想让那些阴鸷的东西打搅我的思绪。
  阳光从门口洒进来。罗娟英每次约会都站在离门口一米处的墙边。她很少主动说话,往往是我说十句,她说一句,实在没办法了,她就嗯啊地搪塞。只有一次她很来电地和我聊了起来。那是我写了一篇作文《我的童年》,语文王老师当范文念了,那天晚上她每看我一眼都带着微笑,笑得我直起性,有好几次我想拥抱她。她说:“没想到你也会写作文。”听了她的话,我很伤心,她太瞧不起人了。
  我的这篇作文写了我从一岁到十岁的成长历程。王老师有一个习惯,他特别喜欢念一些不好的,但还有可取之处的作文拿出来分析。那天王老师还没念完我的作文,有的女生已经乐得趴在了桌上。王老师说:“同学们不要笑。”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说:“这篇作文有许多可取之处。第一,作者叙述的文理脉络非常清晰,有的情节描写得准确而风趣。比如,一岁时会吹口哨,粗看是不可能,细细一想,当母亲把着孩子尿尿的时候,母亲吹着口哨催尿,孩子跟着母亲学着吹一两下,这个情景我曾经看到过。两岁帮妈妈糊纸盒,咱们在座的同学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给妈妈递点什么小东西,两岁的孩子完全可以做到。五岁会说话,这个有点晚,小孩会说话,一般不能超过三岁,不过历史上也有例外,我记得明朝解缙,据说七岁才会说话。他家境贫寒,但极其聪慧。有人问其父作何生计,他大夸其辞:严父肩挑日月,慈母手转乾坤。不了解他的人听了都暗惊不已,不知为何高官。其实他家开了一个豆腐坊,父亲日夜担水,母亲用手推磨。毛主席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曾引用过解缙的一联诗: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好了,话说回来,作文就这么发展下去还是一篇很不错的作文。可写到最后说:十岁就会唱《拉兹之歌》,这就不对了。你现在十七八岁,《流浪者》电影在中国上映刚一年多,七八年前你就会唱,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一篇很不错的作文,就这么被糟蹋了,给六十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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