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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花 第七章

作品名称:校花      作者:徐伟成      发布时间:2017-03-21 20:08:50      字数:8326

  头几年学校为了配合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大好形势,为了培养热爱集体热爱劳动,随时准备做社会主义又红又专的接班人,学校领导向杨富店村借了学校南墙外四亩闲置洼地作为学大寨试验田,学校将试验田分到初中高中每个班。我们班分了三分地,我们班爱劳动的同学可有事干了。罗娟英和白丽几个女生每天放学就拿着家里的土簸箕和炉铲子,跑到马路上捡马粪。她们一走就是三里多地。有时还捡不着。经过一段时间锻炼,她们总结了不少经验,驴粪劲最大,也最臭,最不好的是骡子拉的粪,没什么味。有一次他们几个为了抢一个驴粪,罗娟英被驴给踢了,吓得车把式直赔不是,他为了让罗娟英出气,抽的那驴屎尿皆流,最后还是罗娟英给求情,车把式才住了手。那几天罗娟英一进校门,眉心紧锁,一只手扶着大腿,一瘸一拐,她自己不知道,别提多美了。
  班里的几个男同学也学她走路的姿势,一边还喊着:“小瘸子,小瘸子。”气得她直哭。和她一起捡粪的白丽找高老师去告状,高老师一进教室就训斥了那几个男生,又转过头训她们:“别的班稻子一片翠绿,咱们班一片黄一片绿,像老头脑袋上的秃疮。前几天我以为是反革命分子搞破坏,今天我才搞明白,是你们几个上马粪烧的,有捡粪这工夫,用在学习上有多好。马上就要考试了,在年级大排行我不要求第一,你们也不能考个最末吧。我知道你们两个单位的子弟,毕业后都回去接班,但学就比不学强……”罗娟英和几个女生听了,低着头连屁都没敢放。那几个男生听了特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有点幸灾乐祸。
  这个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了语文老师王永光那里。
  这个老师怪怪的,特能装。不管跟谁说话,不管是在家里、在外头,就是上厕所那么急,你也能感觉到他说话有句号、问号、叹号、逗号、分号、间隔号、书名号,以上这些标点符号他都能用语气神态表达得惟妙惟肖。像他经常说:“你做的一切一切太让我感叹了;不要说了,句号;我对你提出的问题打个问号;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还用破折号吗?对不起这不是我说的,加个引号;在我的生活中,我一直在用省略号。”
  王老师对罗娟英特别关爱。多年后他们仍保持着联系。在罗娟英捡粪问题上王老师和高老师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罗娟英捡粪这个事,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要表扬大于批评,鼓励大于否定,罗娟英热爱集体,热爱劳动,不怕脏,不怕累的思想品德起码应该得到肯定。它和学习好坏没有必然的联系,更何况现在社会又非常关注我们到底要培养什么样接班人。因为罗娟英事件,王老师专门给我们年级语文课出了作文题:《记一件好人好事》。这分明是让我们写罗娟英。
  我们年级四个班,二百左右学生,一半以上写的是罗娟英。一时间罗娟英驴气冲天,我们每个班的黑板报也是她的事迹。我写的作文王老师还在全班点评了一番,当然是反面教材。我现在还记得王老师点评的一个细节。其中作文里有这么一句:每天早上五点,罗娟英起来去拣粪。王老师说:“早上这个词用在八点至十一点之间比较合适。五点可以改成天蒙蒙亮或拂晓、黎明、凌晨。‘拣’应该用捡东西的‘捡’,这个‘拣’有挑选、选择的意思。比如说吃饭挑挑拣拣,一个捡马粪还用挑挑拣拣吗?”我听了王老师的点评,别提多佩服他了。王老师这么损我挖苦我,我为什么还佩服他,除了他高深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最后表扬了我。在这篇作文里我不但写了罗娟英捡粪,还写了学校忆苦思甜大会发窝头,我们学生一般情况是在大会上吃两口摆摆样子,开完会看老师不注意往学校墙外一扔,可罗娟英接连吃了两个,导致她三天没拉出屎来,王老师对我写的这个情节大加赞赏,“这个细节写的好,写的新颖,写的真切感人。”
  罗娟英经过我们四个班一炒,别提多牛了,有两次还到二中四中做了报告,题目是:随时准备着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想,可能是王老师帮她写的稿。我现在还记着几句:现在社会上有些人提出阶级斗争熄灭论。一个阶级是一些人一提就消灭的吗?如果照着这个逻辑推理,让这些人再提一次,让亚非拉人民全部翻身得解放。请问,他们能做到吗?没有半个世纪的阶级斗争,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还像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还像香港同胞受英国人的奴役;还像澳门同胞生活在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一念到这儿她就停顿一下,用嘲讽的目光环视一下台下,等着台下鼓掌。接着她用严峻的口气说:现在正是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这一代人是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还是做五颜六色的接班人,这是个分水岭……同学们呀,资产阶级自私自利好吃懒惰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我们青少年,西方反华势力把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我们能答应吗?她举起一只手高喊,绝对不能……她高举的动作和我妈给她家焊的长颈花洒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为什么?因为她最后说了一句话:我们一定要做无产阶级接班人。二十多年后,我们班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应了她的真言,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
  罗娟英这么一折腾,还真火了一把,但树大招风,有不少学校不三不四的学生开始找她的麻烦,他们经常在校门口小桥上劫罗娟英,非要和她交朋友。让她帮助改造世界观。因为狼多肉少,互相火并,最后有一个叫鸡崽的将所有人掐败,成了独占花魁的第一候选人。这时,我们班男生才感到罗娟英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令人担心,我们课间议论的都是她的话题。张东旗说:“咱们班成立一个护送队,每天轮流接送罗娟英上下学。”王大力说:“咱们几个先成立一个独立护送队,由我任队长。”霍国强说:“不如跟鸡崽先找点茬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孙有炳出了一个主意,对外就说罗娟英有男朋友,如果鸡崽找这个人的麻烦,我们大家给他戳着。
  这个人由我、霍国强、王大力、张东旗、孙有炳抓阄产生。孙有炳从霍国强的数学本上撕了两张纸,俩人商量着写了五张字条,揉成团放在了霍国强兜里,然后把我们招呼到一块。霍国强说:“谁抓住‘让老天爷去作证吧!’这句话,谁为罗娟英盯这个茬辈儿。”这句话是《流浪者》里拉兹出狱时对狱警说的话,那时候我们经常引用。孙有炳说:“按大小个,我第一,徐伟成第二,东旗第三,大力第四。”霍国强说:“我老五。”孙有炳上前从霍国强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团迅速打开,我们还没看清,他就说:“大家看了,什么都没写。”说完把字条撕得粉碎。
  “该你了。”我哆哆嗦嗦地摸着霍国强兜里的纸团,心里念叨,千万别摸着呀!听张东旗说,鸡崽在四中可猖了,在县城也小有名气。我摸着每一个字团都像定时炸弹。我心里在默默祈祷,老天爷呀!求求您老人家啦,千万别拉我去作证呀!是孙有炳出的馊主意,第三个是张东旗抓,让他去作证吧!再不叫霍国强去作证,这小子一天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正好让鸡崽归置归置他。
  霍国强火急火燎地说:“你这是摸罗娟英奶子呢?还是找什么感觉呢?发昏当不了死,越犹豫摸得越准,不信,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听了霍国强的话,一狠心又把四个纸团打乱,果断地摸了一个放在手里,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慢慢提了出来。
  霍国强不耐烦地说:“孙有炳给他打开念一念,孙有炳从我手里拿过纸团,小心翼翼地打开,说:“恭喜你。”我听了这话腿一颤,一股尿液涌了出来,我赶紧一绷大腿,往回捯着尿,憋得我尿道刺疼。孙有炳说:“你真有桃花运,上一次……”他还没说完,王大力看我阴沉着脸,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你不乐意,把阄给我,不就是个小鸡崽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刚想做一个不情愿的表情,然后说,给你算了。霍国强说了话:“人家好不容易抓到的,凭什么给你,你不要欺负人。”霍国强拍着我另一边肩膀为我伸张正义。孙有炳说:“徐伟成同志,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是我们大家的任务,我们现在还没有绝对的实力打败敌人,我们要想打赢这场战争,就要麻痹敌人,你负责的就是引鸡出洞。”他自告奋勇说,“罗娟英和你明确关系这点事包在我身上。”我听了当时就给否了,我说:“跟鸡崽了完这事儿再说吧,跟不跟我无所谓。”我一生就这么一个毛病,嘴永远不对着心说话,我是多么希望孙有炳去说呀!
  我在班里虽然威信不高,学习不好,但在关键时刻,他们就会想起我,这一次又得到了证明,那些日子我在男生面前特有使命感,总觉得一个班的责任都担在了我一人肩上。在女生面前俨然像一只大公鸡护着一群小母鸡。可一放学我就开始后怕。做事魂不守舍,不是被门碾了,就是把邻居家猫给踩了,有一天,我妈让我做点饭,小心小心还让高压锅给烫了……我找到霍国强,让他到乡下找他奶奶算一算,找一个黄道吉日,和鸡崽赶紧把事了喽。霍国强第二天给了话,三天后下午四点之前是个黄道吉日,我跟鸡崽约架在中午两点。
  我让孙有炳赶紧调查鸡崽的个人情况和社会关系,第二天晚上孙有炳将所获信息告诉我。经过具体分析,我和鸡崽各有优势。鸡崽一米五四,和雷锋一个高度,我一米六二,和52公斤级举重冠军吴祖德一个高度,鸡崽社会上玩的比我响多了,但我有霍国强他们对我的承诺。约的地点又是在学校南墙外实验田。从以上情况分析,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有优势,从理论上说打败小公鸡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我现在不足的就是身体素质,信心准备,需要增加勇气。我一篇小说里说过,我爸年轻时是一个文学青年,家里藏书不少,我左翻右找最后选了两本,一本是《普希金》,一本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当我看到普希金为了捍卫自己爱情,和自己的连襟丹特士在彼得堡郊外黑河边的雪地上举行决斗时心潮澎湃。我心里在一次次地念着,老普,英雄啊。我手挑着大拇指,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赞叹杨子荣一样。丹特士你等着吧!娜塔丽娅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丹特士的股骨打碎!我替普希金暗暗地宣誓。
  看完《普希金》我又看《伊利亚特》。阿基琉斯力战克珊托斯河神,看到赫克托乌被阿基琉斯杀死,我心潮澎湃。在和鸡崽决斗的前一天晚上,航天工业部第五研究所家属院上映《英雄儿女》,这个电影我已经看过两遍,可那天我又去看了。我和孙有炳走了十里路,在家属宿舍南边翻墙而入,早早地占领了防空洞门上的墙垛。电影七点四十五分正式开始,当我看到王成拿着最后一支爆破筒从战壕里跳出来,向敌群一跃时,我热血沸腾,我听着王芳为哥哥谱写的战歌,唱响前线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失声大哭。“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我的肌肉没有一块不在跳动。鸡崽,你等着吧!明天我将摧枯拉朽地将你打败。我在回家的马路上唱着……怒目喷火热血涌,敌人腐烂变泥土……我高喊着英雄王成最经典的那句话: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我一次次地重复着这句话,以此来给自己信心,增加自己的勇气。孙有炳也跟我一块儿喊叫。路上有几伙骑车的人瞅我俩一眼都飞快地骑了过去。我疯了一样地喊,一直喊的嗓子出血。我和孙有炳分手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向他喊着,他不时地回头也向我喊着。
  我回到家里,嘴对着水龙头灌了半天凉水才将血管里沸腾的血平静下来,我妈从大屋出来,让我把楼道门锁好,问我干什么去了,说张东旗几个同学等了我一晚上刚走。我看着我妈,用嘶哑的声音喊:“向我开炮!”我妈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又瞪起眼珠子喊:“向我开炮!”我妈上前两步,举手就给了我几个大嘴巴,她边打边说:“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你喊的吗?”我爸听见筒道有动静,赶紧从大屋出来,给我妈拉开,嘴里说:“行了行了。孩子这么大了,我都不动手了。”我妈说:“这孩子嘴里说什么你听见了不?”我爸拉着我妈的胳膊往大屋拽着,并小声说:“以后你办事的时候小声点。”看着他俩把门关上,我捂着被打得滚烫的左耳,不知错在哪里。
  第二天,阳光明媚。远处的白云像一条条银龙鱼在游动,干湿适宜的空气抚摸着我的手和脸,我非常反感现在人写小说在描写景物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明媚阳光,现在这句话在中国的大中城市应该毙掉了,现在的人永远也看不见我小时候的景象了。我家住六层楼,早上天空晴朗的时候,朝西看,北京城有几十个烟囱和十几个高一点的建筑物,插在迷远的西山角下。朝北看,顺义幽远的山峦被一层层树木农田堆积着,山的暗处是青绿色,透着许多神秘感。我站在楼顶向东望,运河像一条飘动的白带,横在眼前,再向远眺就是通州八景之一的“平野孤峰”了。你知道那孤峰坐落在哪儿吗?那是近百里外的河北省蓟县。短短三十年过去了,如果再想看,天文望远镜也望尘莫及。
  我站在我们班三分实验田旁,看着腐烂的根系,想起罗娟英和白丽几个女同学每天一放学就在马路上追逐马车的情景,多么幸福的马粪呀,我感到地里的马粪那么亲切,看到马车在京津公路上欢快地奔跑,看到有不少同学站在南墙下等着看热闹,心里很是矛盾,待会儿跟鸡崽决斗,不知鹿死谁手,我怕他们看到我惨败的情景,更怕他们离开没人站脚助威。但有一点坚定不移,如果胜利的天平倾斜到我这边的时候,霍国强、孙有炳、张东旗、王大力他们肯定会锦上添花。
  我向坡上的人挥了挥手,随手从兜里掏出我妈在工厂焊洋铁壶用的黄腿花边墨镜,架在鼻子上。这个墨镜确实太暗了!我看霍国强、王大力在树荫下像两个大黑熊。看马路两旁的白毛杨像一座座高耸的麦秸垛。麦秸垛旁有几个小黑影在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一个矮个向两个高个说着什么。坡上的霍国强和几个同学也在交头接耳,不用再问,马路上个矮的就是鸡崽。我摘下墨镜看着鸡崽带头下了公路,过了路沟,过了渠埂向我走来。
  此时,我想起《伊利亚特》里的几句话:
  我们应该立即把他从这里赶走
  或者帮助阿基琉斯
  给他灌输力量,坚定他的勇气
  让他知道强大的爱情等着他
  我看着鸡崽一步步地靠近我,靠近我。
  我目测着鸡崽的个头,真是一米五多,但他的宽度太宽了,起码比我宽半个肩膀。看他耳际的头发及鼻子底下卷曲的胡须,还有脖子上核桃大的喉结,少说也比我大两岁。
  他戴着一个电镀墨镜,看着他的墨镜,我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墨镜背在身后。
  鸡崽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嘲讽着说:“怎么,待会儿咱俩在这比试电焊活吗?”我把墨镜放在兜里,一想,不行,昨天晚上从我妈书包里偷出来,我妈今天上班还不知怎么焊活呢。如果知道我带出来打架打碎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我跑到霍国强身边将镜子递过去,嘴里念念有词:
  我劝你赶快后退
  回到自己的军中
  不要来和我作对
  趁现在还没有遭殃
  蠢人事后才变的聪明
  我念完《伊利亚特》的片段,坡上的人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不需要他们明白,只需要他们站在这里,给鸡崽增加点压力。以霍国强为代表的几个同学都向我表示,只要我帮罗娟英出头,到关键时刻他们不会袖手旁观。我哼了一声,不知是哼坡上的人,还是哼鸡崽。我瞧着坡上同学的头发像墙头草一样在风中摇摆。扭过头再看鸡崽像个秤砣一样,立在路沟里。我愤怒地走向他,面若生铁。
  凭你的作为在我心中激起的怒火
  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去
  此时,我看到天空那么广大,试验田却一点点变小,慢慢地沉下去。来吧,近在咫尺的殊死搏斗。这不就是古希腊的奥林匹克竞技场吗?当我持笔写到这里的时候,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是有许多感慨。
  鸡崽看我揣在裤兜里的两只手微微地颤抖,傲慢地撇着嘴。我用手使劲捏着大腿,手心里的汗湿得像刚洗的一样。
  混蛋,我心里在暗暗地骂自己。抖什么,赶紧想英雄人物,赶紧想王成。我默默念着向我开炮,两手紧握,如紧握爆破筒一样。鸡崽说:“呀哈,小丫挺的,递葛是吧,谁给你戳着呢?”他说着摘下电镀墨镜,随手递给后面的人。他右手压着左手关节,弄出很响的声音,说:“文斗还是武斗?”他左手压着右手骨关节,“文斗你退出,武斗我费点事。”鸡崽有点担心,在我们学校墙外打架,胜负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我看着鸡崽,看着他后面围上来三三两两的人群,再往远看,西边南墙坡上拐弯处站着我班一堆女生,我心潮激荡,不用问了,我一切的一切都将载入本班史册,我班史留名的时候到了。
  我高喊一声:“向我开炮!”喊得我耳朵嗡嗡炸响。我挥拳照着鸡崽左腮就是一拳,他身子向后趔趄一下,又迷迷瞪瞪向前一扑,两手蟒蛇一样抱着我的腰,脑袋扎在我的腋下,我抽出右手照着他的肋骨下猛击,他的脑袋和肩膀向前顶着,用右脚绊着我的左脚。我被他连冲带绊,拽着他一起向后倒去。
  我俩摔在地上扭打在一起,鸡崽身体的优势明显地显现出来,他死死地将我压在底下,我几次挣扎想翻过身来都无济于事,他用双手扭着我的右手向左拧拽,腾出右手照着我的脸上猛砸。为了躲避无休止的右拳,在和他扭打中我将身子转向一方,脸朝着地弓着腰,两手撑着地,鸡崽使劲地掰着我的身体,这时跟他来的人也围了上来。对我身体头部连踢带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推搡着,有人动起手来。我听见霍国强、王大力吵吵着:“你们玩的不局气。”
  人群里有人在打冷拳踢冷脚,鸡崽不知被谁一脚兜在了卡巴裆上,他哎哟一声松开了我,我爬起来转过身。鸡崽手急眼快,从身边人腰里抽出一把一尺长的片刀,顶在我的胸前,左手拽住我的衣领,嘴里喊着:“别动,再动就扎死你!”
  我看着明晃晃的刀片,想起了《伊利亚特》里背得最熟的几句诗:
  想这样吓我失去作战的力量和勇气
  我不会转身逃跑让你背后掷投枪
  我要迎面冲上来让你正面刺胸膛
  我嘴里冒着血,嘴唇逐渐变厚,两颗门牙长出一节,在外头耷拉着。鸡崽瞪着眼睛说:“叉了你丫挺的,信不?给你丫叉成筛子眼你信不信!”我不敢看鸡崽的眼睛,我想,说信也不能现在说,刚用刀顶着就说信了,当着这么多人太没面子,怎么也让他再逼问我一次,我想在我没有否定之前,他也不会轻意动手吧。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将他,千万不能,千万不能说你叉了我吧!这些刺激的话,我自己叮嘱着自己。
  人群里有人骂鸡崽:“你真牛逼,就把他叉成筛子眼。”听着这声音好像是张东旗。这土匪养的,恨我不死呀。我向人群里搜索,抬起头看到西边南墙坡上,罗娟英两手捂着嘴向我望着。我激动得哭了,可脸上肿的太厉害,泪腺阻塞。总之哭的表情很难到位,又搭上快掉的两颗门牙在外面耷拉着,让围观的人一看,分明是在嘲笑鸡崽。
  我望着罗娟英心如刀绞。娟儿,下辈子再见吧,下辈子我投胎一定长得高一点帅一点,投在一个副厂级的人家,和你门当户对,让你瞧得起我。我朝着罗娟英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我们永别了!”可从嗓子里传出来的却是:“你叉了我吧!”
  这种类似的错觉还有许多次,其中一次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晚上在家里看电视,演的是《水浒传》,我记不清是哪一集了。总之是西门庆和潘金莲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那集,我看扮演西门庆的演员李强那瘦瘦的干练劲,跟我还真有相象之处。我想说:“妈,您看您儿子像不像扮演西门庆的李强?”可我说出来的却是:“妈,您看您儿子像不像李强扮演的西门庆?”也搭着那天我妈和我爸怄点气,她说:“西门庆好歹有个色名,你们连色名都没有。”我爸听了这话,一气之下把我轰出家门。
  这种现象在我一生中多次出现,是记忆程序的混乱,还是思维暂短的倒置,是发音气流与舌头配合出现故障,还是绝望情绪分泌所致。那声音不仅改变了我的价值观,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在空旷的洼地里回旋了三圈后开始向上,向上再向上,最后俯冲下来,砸灭了所有声音。我汗如雨下,脑袋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围观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我和鸡崽的心跳声。我的心脏如拳头一样击打着肋骨,意思在说让你瞎喊,让你瞎喊。他的心脏像猴子一样七上八下地跳着,顶在我胸前的片刀也在乱跳,活像他心脏的指挥棒。
  天上飞机轰鸣声砸在洼地里,发出很大的嗡嗡声。我扬起头,看着飞机拉着白烟向高空爬着,围观的人群和我一样扬起头。
  鸡崽趁人不备,急促地从人群中蹿出,有人在喊,“他们跑了,追呀!”没有一个人去追,我看着鸡崽他们飞快地上了马路,再也坚持不住,瘫在地上。
  霍国强、王大力轮流背着我去了医院。刚进医院大厅钱君英指着罗娟英说:“先给他挂个腰科。”罗娟英说:“他嘴流了好多血,先挂嘴科吧?”张东旗说:“什么腰科嘴科,挂牙科。”班里有不少同学连课都没上,一直守在医院。
  他们在门外议论,王大力说:“我真佩服他嘲笑鸡崽的表情,就像李玉和嘲笑鸠山一样,龇着牙,不用化妆。”杨英笑着说:“你说反了,龇着牙那个是鸠山,是鸠山嘲笑李玉和好不好?”所有人都大笑不止。白丽说:“我佩服他昂起的头,特像邱红演的刘胡兰。”钱君英带有感情地说:“‘你叉了我吧!’那一声呐喊,直接刺入我的心脏,让我感到窒息,有被子弹击中的感觉。凝聚片刻传遍全身,就像英勇就义的烈士在刑场上喊的最后那句话:打倒国民党一党专治!那么壮烈。”张东旗说:“咱们从小在一起,他的胆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今天是不是疯了?”沉默片刻罗娟英说:“人家都那样了,还说风凉话!”白丽说:“今天我真正感受到了做男人的伟大!”我听着外面白丽的感慨,眼泪艰难地随着固定牙的疼痛一起流向脖子,我想,如果喊出的那句话是发自内心,我的勇气就不输于任何英雄人物,起码和他们在一个档次。我为自己感动,也在不解。就像张东旗所说,我的胆子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怎么就喊出那句假话呢?为什么假话让人相信,而且还获得那么多人的感动和赞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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