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旅舍孤儿古乃勤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3-20 18:38:28 字数:8109
一
“我的女儿……”大婶悲痛欲绝的哭声仿佛一条绳索羁绊住了已经站在房门外的列傅皙,她浑身不由得哆嗦起来,冰凉的衣料贴在身上让人瑟缩,她怕大婶一见到她,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狠狠打她骂她。可是,这就是应该面对的现实。她徘徊站了好一会,门忽然打开,碘壑父子走出来,见到列傅皙古怪地皱了皱眉毛。碘壑接过父亲手里面的药箱,将一只手半遮住嘴,说道:“大婶都知道,快快进去吧。”
列傅皙心里一沉,硬着头皮走进去。国鹤与屋内红着一双眼睛的大婶四目相对,比列傅皙还要僵硬,只感觉到胸口仿佛刺进去一支长矛,翻滚着血液。
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鲜甜而辛辣的味道弥漫了一室,大婶受了寒,却一口都没有动,任它凉去。列傅皙被这一碗姜汤刺鼻的滋味所呛到,压抑着咳嗽一声,大婶一见,浑身血液沸腾,怒由心中起,大喝一声,令列傅皙与国鹤统统滚出去:“滚,你们两个滚出去!给我滚,还有脸来见我?我是怎么帮助你们的,你们就是这样来感谢我的!滚出去——”
大婶穷凶极恶的神色着实将二人吓到,她从前和善而憨直的一张脸不见了,操起滚烫的碗就丢过来,棕褐色的姜汤在面前划出一条弧度,溅到地板和衣裳上面,伴随着熊熊的热气,夹杂着悲愤的情绪。如若不是国鹤拉着列傅皙退后,两人早就感到那热浪当头而下了!列傅皙心里一阵发寒,大婶不依不饶地冲过来,可旁边一个身影一闪,大婶被两只手臂抓住,摁倒在了床上,抓住她的臻鲟有些吃力,一个劲地冲着大婶说:“冷静!冷静下来!”
臻鲟咬着牙抓着愤怒地挣扎着的大婶,大婶一头乱发,从未有过的疯癫,失去女儿的悲伤加上激愤,直冲心头,像要咬碎了面前的所有人,目光里又带有一丝空洞。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臻鲟将她挪到被子里面,看了看这一片狼藉,不由得生气:“我知道你……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浪费掉别人的心意吧!”
“你是谁,你也出去,都不要来见我!”粗糙的手指关节突出,红得厉害,似乎是被常年艰难的生活给硬磨出来的,直指臻鲟,全然忘掉众人的一份好意,臻鲟不满,好心好意救回歆尧庄,反而破口大骂不休。原本庄主就破了例,现在还这样大发脾气,大闹不已,搅得左邻右舍无法入眠,这不是不识好人心么。她有点厌烦,拂袖而去,对列傅皙和国鹤小声说:“你们两个也是,好好的,非来这里干什么。对了,庄主让我明天启程去骄阳湾,大力搜寻骄阳湾主,顺便将这个人带回去。”
“好艰巨的任务。”几人走出了门,合上门时,大婶在屋内的嚎哭声再次惊天动地地传出来,还有着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音,数遍,反复,碎碎念叨着女儿的乳名。臻鲟说:“我看她不适合在这地方久留,还是快快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吧。”
看着臻鲟凝重的表情,列傅皙点点头,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去一趟,刚刚国鹤过来与她走得太急,忘记告诉唯詹净兄妹俩一件事情,就是那日发现的、沉睡安眠的老人,根据官漓尔的描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老奶奶,一定是漓尔的奶奶,至于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就由臻鲟率领人来调查了……这样算起来,又要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当初在密林碰不到臻鲟,也许现在,羯恺已经领着他们到达了口中人儿的所在。列傅皙觉得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些不安,环境都不是熟悉的,还有一个未知的人在静静等候着他们。
第二日列傅皙帮助大婶打理了一些用品、药品和钱财,统一装进一个花布兜子里面,扛在肩上,同臻鲟、国鹤、漓尔、唯詹净、羯恺一起上了牛车,不止一辆,还有许许多多武士整装待发。昨晚她简单描述过后,羯恺三人皆大惊不已,为什么奶奶的遗体会跑到那里去,疑团重重,心慌不已,所以几人今晨面色凝重坐在这里。大婶神情呆滞、目光空洞、眼神黯淡,斜斜地坐着,却与所有人保持了距离。渐渐,眼前摇晃的景色令神色迷糊的列傅皙垂下头浅睡,脖子歪向左侧,正好靠在大婶的肩膀上面,大婶像被一条蛇缠住一般惊呼一声,厌恶地大力推开,打破睡意,列傅皙骤然惊醒,神情惊愕地看着大婶,就连前面专心致志驾着牛车的车夫也抬起草帽,不解地向后望。
“我要下车!放我下去——”大婶回过神来便是疯狂地呼喊,艰难地站起身,一下子把住车夫健壮的肩膀,就要跳下车去,列傅皙来不及起身,只好急促道:“牛车师傅,麻烦拦住她!”车夫也同样明白,立即手腕一甩,又黑又粗的鞭子毫不客气地抽到大婶的肩膀上,大婶吃痛,趴了下去。情急之下,列傅皙国鹤对视一眼,一人抓住大婶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脚,然后慢慢扶起她来,后强行制住。牛车也因此停下来,全车的人表情怪异。
大婶红着眼眶紧紧盯着面前的一张张脸,忽然声嘶力竭:“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了!女儿都死了让我怎么回去过啊,我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滋味啊……难道让我一个人去锄草、摘果,难道让我一辈子都这样过!我没有亲戚,没有子女,丈夫也走了,一个人守着小屋子有意思吗?”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是忽然扑到臻鲟那边,哭泣着,泣涕着,有一丝哀求和绝望,“你……跟你们庄主,说一说,让我留在歆尧庄也好啊,让我做事,给我一个职务,给我一份活干,我不想回到骄阳湾了!”
大婶一个人,女儿是全部的动力,可是如今已经孤身一人,心灰夹杂着自我放弃,哪怕一份小小的工作,让她找回自己和希望,也好。如果强行送她回去,让她一个人被痛心反反复复地摧残折磨,那么生活的意义就化为灰烬。“这些话你在歆尧庄怎么不说?”
“我那时没想好……”大婶变为了哭哭啼啼,看得人更加不忍心了。臻鲟转头礼貌地询问:“师傅,走出多远?”
车夫刚刚去水边打来一满瓶的悉源水,清新甘甜地入口后,衣袖抹嘴,满足地说:“走出去确实挺远了,要回去吗?”
列傅皙回头,带来的还有不少负责搜寻的人,如果要回去,太过麻烦……臻鲟摇摇头问:“你先跟着我们走吧,办完事情再一起回来,让庄长给你觅一个住处。行吗?”
手背擦着通红的双眼,大婶点头:“嗯……嗯……”
经她这么一哭一闹,列傅皙心里,居然说不出来的畅快。大婶的泪水同样堵在她与国鹤的心里,现在总算是开了一道闸,轰轰烈烈地倾泻出去。行程仍在继续。
在岸边上小舟时,列傅皙一只脚迈上去后,回头望望,十分不解:“臻鲟,车夫呢?”
哪知臻鲟有些严肃地走过来,对她说道:“车夫在那里,他不舒服……”
果然,车夫弯腰曲背地在那里呻吟着,脸色灰白,浓眉紧蹙,宽厚的背有些发抖,时不时抬起蓝布的袖子来擦一擦冷汗,拧开水壶来小口抿一口水,挪着步子到这边来。“这是怎么了?”众人纷纷奇怪,过去将他慢慢搀扶上船,披了个青色的蓑衣在他身上,看着他坐在那里继续冒冷汗,甚至开始打冷战,一口黄黄的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如石头一般。“刚刚还好好的,突然感觉浑身酸痛,胃部痉挛起来,特别疼痛……哎……”
列傅皙看到他腰间挂着的水壶,便取下来看了一看说道:“也许是喝进去太多冰凉的水了吧,倒掉吧。”
车夫摇摇头:“以前丝毫不顾及地喝下去,也没见这种状况……”说完疼得眉头一拧,咬咬牙,“别倒了,也许是早上没吃早饭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听他这么说,列傅皙将已经脱离瓶口的盖子扣了回去,重新还给他:“最好还是不要再喝生水了,对身体到底还是不好的。”
“走了。”车夫的症状还是没有一点缓和,下来的时候甚至站立不稳了,看起来十分虚弱。“你说,这不会是什么急症吧?”官漓尔抓过列傅皙的手,凑在她耳边轻轻说。列傅皙一下子拍到她肩膀上面:“心直口快的,别乱说好不好。”
大婶热心肠地过去帮忙,列傅皙见状不由得黯然几分,大婶是感受到了他们对她的关心了吧。否则不会从悲伤里走出来,这么快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像当初豪爽地答应了她一般。她真的走出来了吗?
重新回到那座高大却又空无的骄阳湾主宅子里面,萧条至极,人去楼空,湾主真的逃走。外面桃红柳绿,池鱼果树,样样俱全,可是像大婶一般普普通通的人只能每天待在小小的房屋里,透过砖土垒成的围墙去祈祷未来或许依旧辛苦的生活。
车夫微闭着眼睛坐在一处石凳上面,石凳冰凉,坐在上面并不舒服,他将手臂支在石桌上面,托着半边脸颊。臻鲟远远走来,抱臂叹道:“看来的确没有再回来过。早知道将何漾带来好了,她或许知道的更多一点。”又看看在车夫身边的列傅皙国鹤,说,“这里有我,你们两个快带着漓尔他们去看看那个老人吧。”
列傅皙点头,与国鹤一同叫上祖孙三人,几人快步上楼去,凭着记忆寻到那扇门,“嘭”地推开,一切如旧,那块当初掀到地板上皱着的红布现在积满了肮脏的灰尘,国鹤用脚扫到一边,让身后几人走上去。
唯詹净震惊地趴上去,呼吸急促起来,一脸惊惧。
“真的是!”
二
“已经找到了?”
“嗯。”列傅皙见到挽着雪白袖子、露出半截手臂来擦汗的臻鲟。唯詹净与羯恺将一身红衣的老人抬到担架上面,官漓尔守在左侧,一言不发,震惊和恐惧的情感在眼睛里面聚集成深深的漩涡,两只手紧张地握成拳头,发丝被汗水黏在额上,脸色发白,隐隐红着眼眶。“的确是詹净漓尔的奶奶。”列傅皙在臻鲟身边,有些诡异而不安地说着。
那边的车夫已经睡了过去。眼角下巴的纹路清晰地浮现着,似乎是因为有些闷热的空气,使得他的脸庞有些黑红,半张着嘴巴,打着不大不小的鼾,粗糙的左手掌垂在桌角,指甲又厚又硬,指头前端摸上去不似列傅皙等人的那样细腻光滑,而是生了无数的老茧,右手呢,则握着把手上包裹了一层胶布的水壶。
“看样子,他好些了是吗?”
臻鲟说:“可能没什么要紧的,睡一会,自然好了。”
而耳边传来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我记得奶奶不是……她的脸不是……她身上不是……”此时此刻官漓尔第一次在列傅皙的面前露出少许语无伦次、惊惶不安的模样,明亮的眼睛泛着如夕阳一般的红色,却尽力擦拭着,让手背上沾满了泪。
臻鲟拍拍她,轻声细语地:“先别哭,不如你们先回去,让碘壑父亲看一看。”
“我没哭……”她压住了,转头看看臻鲟柔软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唯詹净有点情绪不稳,望着远处正灿烂的阳光,问着:“这样可以吗?那你呢?”
臻鲟说:“我要完成庄主交代的事情,骄阳湾主肯定就在骄阳湾内。至于,列傅皙你呢?还有国鹤?大婶,你也先跟他们一块儿?”
“不了,让他们自己一路安安静静地回去吧。”列傅皙心里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同情和酸楚,不要多出一个人来打扰这祖孙三人了。国鹤从柳树上面静静取下一枝淡绿色的叶儿,端详着,随列傅皙点了点头。大婶攥着拳在心口捶了一下:“我还想,在我的家,待一会。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多余的人,怎么再能打扰了呢。”沉沉地呼吸着,想着既然已经决定去歆尧庄另寻一种生活,怎么也该向这骄阳湾——生她养她的故里——告一个别,在心中铭刻一番。骄阳似火的夏日,带着年幼女儿在烈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为花洒水的那些日子,快要告别,不,已经离去。
羯恺咳嗽一声,揉了揉眉心,看看依旧睡着的车夫,臻鲟正要过去叫醒他,却被羯恺拦住了。“臻鲟,让他睡一会吧,我们三个……四个……”他哀伤地望了一眼,“我们四个自己驾车回去。”
“好吧。”
待漓尔他们已经远去后,列傅皙无意眼神扫过车夫,不由得十分奇怪。他睡得有那么沉吗?怎么……她生出不好的感觉,连忙跑过去,轻轻叫着,然后伸手碰了一碰,却发现车夫好似休克一般。列傅皙忙拉过国鹤,眉毛一跳一跳,前额的发丝不停晃动着,好似吹过来一阵大风般:“鹤姐,你看看他怎么了?”
走来,国鹤脸上镀上一层严峻的冷霜,注意到他腰间的水壶,忙拿过来,举到车夫面前,稍微倾斜,水流斜出,清澈间夹杂着冰凉,噼里啪啦地洒下去。车夫猛然惊醒,竟一下子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脚软不已,立刻又跌回座位上面,微张着嘴巴。
“没事了吧?”
车夫揉着眼睛看面前的人,尖锐的鸣叫回响在大脑,甩一甩头才清醒过来,勉强站了起来,摇头。他感到整个人仿佛泡在水里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影影绰绰,视线纷乱。
可是他嘴里说:“没事了,没事了,接下来去哪里?”
一所旅店并不起眼地修筑在四面杨树环绕的道边,大风刮来便尘土飞扬,只得门窗紧闭。院外的牌匾上“古家旅舍”四个原本光彩照人的大字已然陈旧不已,发白发灰,早先爬着梯子上去粉刷的新漆,因为一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大雨而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形成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好似这墙挤出的辛酸泪水。院里面烧着一大锅热腾腾的开水,旁边还放着个破旧木桶,里面空空如也。忽然,“哗啦”地一声,猩红猩红的液体喷射进去,黏稠地粘在边沿,腥气扑鼻而来。一把早上刚刚磨砺过、如今寒光四射的尖刀刀锋上满是鲜血,一滴滴浸入土里。“当啷——”丢开刀子,扯出一团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胡乱丢在地上。
旅舍的老板娘一脸不耐、一脸厌恶、一脸嫌弃。
“杀只羊,要我亲自动手!”脱下满是血液的手套,操起一把巨大的菜刀,将生肉丢到磨盘一样大的砧板上去,一刀一刀剁下去,红通通的肉包裹住的骨头分成两半。
“吃顿肉吧,然后可就没有喽。”老板娘将现杀的羊的肋骨清洗,而后丢进沸腾的大锅里,热气醺得她面色发红,筋疲力尽。她坐到旁边一把极矮的凳子上,打着盹儿,面前的热水咕噜咕噜沸腾着。
时近黄昏,大片的暮色笼罩下来,翠绿翠绿、新绿新绿的杨柳叶儿中间,闪耀着橘红的颜色,光芒温暖地透过来。树的影子纷纷拉长,向着同一的方向倒着,整一条羊肠般的小路弥漫着舒适的气息,上面没有一个脚印,踩上去甚至像柔软的细沙。杨树上的鸟窝在日暮时分,就会被映成一个浑圆的球,挂在枝上。狗尾巴草夹在半黄半绿的草间,并不杂乱地长在路边,被一只脏兮兮的手轻轻捏住,停了一会,张开五指一下握了一大把,使劲地拔掉一大把,细细揣在口袋里,只拿出一棵把玩着,另一只手提着花花绿绿的油桶,半桶红漆在里头晃荡着,提桶的人,裤脚被沾染了好大一片,蓝的、紫的、粉的、黄的,仿佛一只怪兽印在上面。
声音在头顶响起,黑白二色的鸟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脸上还涂抹着一点色彩的小孩,然后喜悦地一歪头,扑扑翅膀,朝身后飞去了。那孩子扭头望去,只有一道靓丽的影子划过黄昏天际。
“稀奇。我今天居然遇到喜鹊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那孩子揉一揉酸痛的手臂,继续向前走着。今天中午吃过难吃的午饭,他就被打发去遥远的集市去买一桶油漆,在那里,油漆店的老板对他甚是凶恶和不耐,他年龄尚小,身材矮小瘦削,老板又没有帮助他拿一桶油漆的意思,所以只好自己穿插在一排排货架中,艰难的如同嶙峋石头缝儿中的荒草。好不容易拿到,却沾了满身难闻的五颜六色的油漆,回家去少不了一顿冷落斥责。回来一路上,满桶的油漆一泼一洒,一颠一颠,弄得现在,只剩下半桶。他正苦恼的不行,喜鹊给了这个天真的孩子一些小小的安慰。
将油桶放下,蹲在原地玩着口袋里面的草,用嘴巴叼起两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
“咱们今晚是要住在这里吗?”
“是啊,还是没有找到骄阳湾主呢。大家伙累坏了。”悦耳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疲惫,他们似乎有很多人,脚步有力,大多数都是青年人或中年人——歆尧庄里跟随侦探臻鲟的武士们,早晨个个精神抖擞,现在已是气力耗尽、又饿又累了。孩子回头一看,好多的人正浩浩荡荡地走来,却都面相和善,这样他便不怕了。他很聪慧,忙跑上去。
列傅皙看见这茫茫无人的道上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子,心里就想,哪户人家的大人这样不用心,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玩耍?再仔细看看这孩子,一身脏兮兮的衣裳,砖红色的裤脚挽起来,露出小小的脚,脚上一双黑色的凉鞋,手里提着一个大桶,眼神有些乏累却清澈透亮。又暗自想,奇怪,看起来不像是流浪的孩子,或许是给别人打工的小孩子?这么小,提着这么大一个桶,浑身是汗,打湿了上衣,玩心依旧,口袋里,揣了一把狗尾草……
“姐姐,你们是不是要住店啊?”他仰着头问道,童音清脆,似铃铛一般。不知为何让列傅皙想起了大婶那已死去的女儿,也是这样的纯洁……
臻鲟眼前一亮:“是啊,小朋友,你知道这里有旅舍吗?”走了这么久,却还是一条小小的道,没见到一所饭馆旅店之类的,这回,这个小孩子的出现,可是帮了大忙了。而且车夫还没有好利索,得赶快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骄阳湾主从南面逃,就是歆尧庄。从北面,就是一条凶险无比的大河,宽广无比,从没有人过得去。从东面,就是当初列傅皙他们救下臻鲟的密林,那里有歆尧庄的人把守。从西面,逃的时候,就会经过此时此刻大家脚踏的这条路,是属于骄阳湾的,哪怕是逃出湾,也有一道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寒气森森、暗无天日、难以见底。所以他一定会回来,而回来就会被逮住。庄主说过骄阳湾主一定会回来,因为他还没有坐够湾主的位置,因为他还没有在歆尧庄好好地与庄主大骂一番,这个骄阳湾主,别人踢他一脚,他不给别人十拳,就整日心痒,死都不瞑目。
“嗯嗯!”小男孩满脸的期许和轻松,这回招了这么多的客人过去,母亲就肯定乐坏了,乐了,就不会再为难他、毒打他、责骂他。殊不知这回恰恰相反,事与愿违了。
三
一个激灵,从美梦中惊醒过来,望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汤羊肉,刚刚小憩一会的妇人心里欢喜极了,正拿过硕大的勺子搅进浓浓的汤里,准备盛出来,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出去一看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子蹿起来,看到那群人最前面带路的孩子,冲过去刚要发作,就听见一边的国鹤将头发别到耳后问:“老板娘,多少钱一间房子?一个晚上?”
老板娘只得先暂时按捺住自己的暴躁,说明了价格。看他们一个个饿得眼睛发绿、累得东倒西歪,心里长叹一声,旅舍快要供不起客人喽,最基本的饭食棉被都已经没有了,自家宰只羊开开荤,不想居然来了这么一伙人,看看看,身后那群壮汉的眼睛,已经吸在锅里喷香的羊肉上了!怎么办啊。都是这小野种!她愤怒地将眼神投到刚刚放下油桶的小孩子身上,天色已经暗了,墨色的夜空下,她的眼珠内闪过一道怨愤的亮光,像一道闪电一般。
“你在煮羊汤啊,卖我们一些吧。”那些武士已经迫不及待地掏钱塞到老板娘怀中,她连嘴巴都还没有张开,就看见一只黑手把住勺子,就往嘴里塞,顾不上那滚烫的热气汤汁。老板娘气得捶胸顿足,双眼冒火。好好的一只大羊、肥羊,就这么……就这么……
“古乃勤,过来!”列傅皙正大口大口吃着桌上的米饭,就听见老板娘叫唤古乃勤的名字,有些气势汹汹,古乃勤明显瑟缩一下,有些害怕地靠过去,老板娘黑着脸,拉住他进了一间屋子。
“那羊肉……是咱们自己要吃的!”老板娘刚一进屋便原形毕露,凶恶乍现,原本拉着古乃勤的手忽然上移,狠狠掐住了古乃勤细细的后脖颈,使尽全力地怒骂。古乃勤感到后脖一阵剧痛,蔓延到后背、后腰和四肢上去,不由得呻吟一声。“你个臭小子,还敢不敢乱往旅舍里领人!”
古乃勤泪眼朦胧,只觉得好委屈、好没道理!三岁来到这里,待了五年,这五年,这个妈妈对他像是对待院子里的牛羊一般,顺心的时候顶多也就是摸一摸,不顺心了,烦躁了,生气了,就是用鸡毛掸子抽打,花花绿绿的掸子上沾了灰尘细菌,打出伤痕来,好一阵子才能好起来的。她时常让自己招来客人,说什么越多越好,自己招不来,就开始谩骂,完全不会顾及他是不是小孩子。“兔崽子,兔崽子,你真是不叫人省心!”老板娘松开手,古乃勤后脖子已经青紫了一大片,像晦暗的雨夜时天空的颜色。他叫嚷起来:“是你让我去招客人,我已经找来了,可是你还是打我,我要离家出走,我要离家出走!”他无法遏制地痛哭起来,毕竟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不哭则已,一哭,就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老板娘扬起手里不知打过他多少次的鸡毛掸子想要故技重施:“你再叫,我就打你!你明白什么,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不让你往旅舍领人了,旅舍就要黄摊子了,咱们湾主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生活越来越不好过了,你懂什么!”
不想,古乃勤凄厉的嚎啕声早就惊动外面的一伙人,大婶最先披着咖色的外衣站起身来,快速推开门,看到老板娘歇斯底里的疯狂模样,连忙拉过那可怜的孩子。“你干什么?他还是不是你儿子啊?有这么打自己的孩子的吗?你是干嘛的!”
老板娘一甩头:“本来就不是我儿子,只是收养的一个童工罢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武士们满嘴的油光,冲过来观看。老板娘一见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心里面自然犯怵,快速垂下手里的鸡毛掸子,表情僵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要是一个路见不平,房盖还不掀上天!她眼神慌乱,有些发抖。
“既然不是你的儿子,那么,还强留着折磨着可怜的小孩子干什么!”大婶眼一瞪,眉一皱,头一扬,将满脸是泪的古乃勤揽进怀里面,仿佛在保护自己的孩子一般。
身后的眼睛一双双冷酷地盯着老板娘,老板娘后退几步,整整衣襟,嘴唇颤抖,支支吾吾说:“我去预备房间,去预备房间。”
大婶细细抚摸着古乃勤的脸颊和头发,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