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裴玉锦这天上了八个小时班，做了8个B超乳腺结节和乳腺增生的病史记录，有的已经很严重了，这使她的心情像乳房上的肿块一样，变得疙疙瘩瘩的。
　　女人们在外面的等候区抺去外衣，只剩一件乳罩，等进了B超室，两手一反，就老练地解开乳罩带，露出白哗哗的乳房。
　　“到底为什么会增生？”一个女人躺在B超床上问。
　　做B超的大夫一般不做口头解释，不过这回她说：“主要是因为内分泌失调引起的乳腺组织紊乱，在皮肤上面形成了肿块，而导致内分泌失调的原因很多，有生活习惯、心情等等。”
　　女人还想问。大夫说：“在外面等B超结果，去问你的主诊医生。”
　　好不容易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中午吃饭的时候，裴玉锦明明要了一只鸡腿，却感觉那鸡腿上顶着一个包，像极了“结节”。她没敢吃，怕吃“结节”长“结节”，偷偷倒掉了。一直到晚上上床前，她眼前还晃动着一个个乳房，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在梦里，乳房越来越多，堆成一座小山，唤作“乳房山”。“乳房山”的“乳霸”是集宁王的乳房，它在“乳房山”上喊：姐妹们快跑，乳腺瘤来啦，谁被沾上谁开刀！裴玉锦的乳房就拼命跑、拼命跑......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正在“嘘嘘”喘气，秦泰回来了。裴玉锦没理，睡倒假装睡着了。
　　秦泰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见裴玉锦均匀地呼吸，认为她睡熟了，又去客厅喝了一点水，去阳台上坐下打游戏。
　　裴玉锦六点起来，看了看凌乱的客厅，没心思收拾，换上运动装出去运动。她最终选择了一项轻柔的运动：打太极，她觉得自己最近太焦虑，她想让自己的心境和主导意识轻松下来。在缓慢的动作中，那些乳房再次出现，她觉得一阵恶心。
　　由于眼前一再出现形形色色的乳房，裴玉锦感觉自己的乳房也有了痛感，不是幻觉，是真的，是左乳内侧做过手术的边缘。她躺下来自查，没有摸到第一次那样的肿块，只是在手离去的瞬间，轻微刺痛一下。
　　这个发现令她害怕，以至于一想到乳房就恶心想吐。她觉得有必要彻底换个环境，离开老是勾起她想像的B超室，那里的乳房太多了，乳房一旦来到B超室，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乳腺科新组建的医务班子，个个经验丰富，摸一下就八九不离十，让做B超只不过是想再度确认。现代社会，人有时候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要依赖机器。
　　裴玉锦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跟言珂言副院长提一下。
　　两个月即将过去，裴玉锦清晰地记得复查日：18号！“二一二群”的病友也提到了复查日，大家的意思是择一个日子一起去，还能聚一聚。天水齐提出，提前几天的往后拖一拖，等等最后出院的那个人。最后一个应该是山西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但现在成了裴玉锦。大家一致决定19号在医院集合。
　　还有一周。裴玉锦还是认为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每天看见太多的乳房，才会老感觉自己的乳房有问题。在外人看来，一个医生对自己的病有清醒的认识，从而能够客观冷静地对待。然而，他们只是不说罢了，在病魔面前，人人平等。
　　那天下班，天出奇地好，没有风，入夏的热气在黄昏时分消散下去，气温适宜。裴玉锦又去医院后门，看那片野山桃树。花彻底开了，叶子油绿，一些小虫在里面爬行。看了一会儿，她走出医院，不愿坐公交，想步行走一走。
　　裴玉锦给言珂打电话。在这种美好的时刻，她总是想起言珂。言珂又在开会，没接她电话，反发来一则信息：开会，你自己玩，呵呵。
　　裴玉锦无聊地回复：开吧开吧，哼，找别人玩去。
　　言珂没回音。
　　裴玉锦顺着行道树往家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慢，思绪漫天飞舞，想到过几天就能见到病友，心里有点小激动。
　　这个小城，夏天是烧烤的天下，这还没完全热起来，商家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桌椅搬在外面，摆出一个温馨的造型，供顾客选择。肉香、啤酒香，扑鼻而来。
　　裴玉锦抬眼望去，一些人坐在那里轻声交谈，她想如果言珂在就好了，她们能一起吃烤肉。想到烤肉，她吞咽了一口唾液，由于不能吃辣椒，她已经很久没吃烤肉了。她没有一个人去吃的勇气，给秦泰打电话：“我想吃烤肉，不放辣椒，你在哪里，来陪我。”
　　秦泰回答：“我在蹲守，没有时间，你叫言珂。”说完挂断电话。
　　裴玉锦没办法，又不能装作没看见烤肉，只好独自踱在一个摊前：“老板，10串烤肉。”
　　“好咧，10串烤肉。您先请做，马上就得。”老板忙得满头大汗。
　　裴玉锦看看四周，大部分位子都有人，只有边角的一个空着。她过去坐下等。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背后秦泰的声音：“亲爱的，吃这个，这个好吃。”她回头，看见秦泰与她背对背坐着，秦泰的对面是一位长相白净的女子，正张着猩红的嘴巴咬秦泰递过去的烤肉。
　　裴玉锦脑子“轰”的一下，她连忙转过身来，又听见秦泰说：“好吃吧？吃饱一会儿好好表现呐。”说完“吃吃”笑了。女子也笑起来。裴玉锦感觉一阵恶心。
　　她站起来，一溜小跑想要离开烤肉摊，老板走过来，手里拿着烤肉。“大姐，你的烤肉好了，一共40元。”她接过来，掏出50元给老板，没等老板找零，急忙离开此地。老板在后面喊：“大姐，找你钱。哎呀这人奇怪，10块钱都不要了，撞上鬼了吧？”
　　一些顾客回头看热闹，秦泰也回头看，看了一眼，惊慌地站起来，说：“坏了，是玉锦。”
　　女子问：“谁？”
　　秦泰恼怒地扔下100块钱，拿起摄影包。“是我老婆。”
　　裴玉锦跑得很快，跑了很久才发觉手里握着烤肉串，扔进路过的垃圾桶，她又开始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是为了躲避秦泰吗？是害怕吗？不知道。
　　她没有哭，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她硬吞回去。她对自己说：“你要哭，我就看不起你。”她真的没哭。
　　在小区门口，她停住，平息了一下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去。保安招手，她也招手回应。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位有修养的医生，她要保持形象。
　　回到家，她首先把门反锁，她要把无耻的秦泰永远地关在门外。她直接躺在沙发上，没换衣服没换鞋，就那么直直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刚才的一幕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言珂曾劝她管一管总是蹲守的秦泰，可她就是那么信任他，直到刚才秦泰还骗她说在蹲守，他却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没有时间陪她吃烤肉，却有时间陪别的女人吃烤肉。事情简单明了，秦泰有了外遇，被她抓了个正着。他们的夫妻情分尽了。
　　秦泰在外面敲门，裴玉锦不开。他又打电话，裴玉锦关机。都有要面子的文化人，秦泰不好意思长时间叫门或踢门，头对着门听了一阵，悻悻地离开了。
　　秦泰给言珂打电话：“这回完了，被玉锦撞见了。”
　　言珂开完会，正在陪同上级领导吃饭，接到秦泰的电话，打不得，骂不得，走不得，只好闷声不语。好不容易捱到饭局结束，给秦泰打过去：“秦老师，我不想骂你，我只想知道玉锦在哪里？”
　　秦泰快哭了：“应该在家里，门反锁，我进不去，你快去看看，我怕她想不开，我现在在楼下坐着呢，都快变成抬头石了。”
　　言珂马上赶往玉锦家。楼上漆黑一片，玉锦没开灯。秦泰在楼下的体育器械边坐着，抬头望自家的窗户。言珂没理他，让他望去，真的变成一块抬头望老婆石才好呢。言珂愤愤地想。
　　言珂一口气爬上去，没顾上喘气，轻轻敲门：“玉锦，是我，言珂，你的护花使者来了。”她开玩笑，竭力让语言变得轻松。
　　过了很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裴玉锦努力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言珂进去，摁亮灯，过去拉窗帘。秦泰看见她了。
　　“哪能惹你呀，说吧，那会儿打电话干嘛？”言珂坐在沙发上。
　　“想和你一起吃烤肉，不过，幸亏你没来，否则一定会被吓到。”裴玉锦沉沉地说。
　　“是吗？那我错过大片了？”
　　“言珂，我看见秦泰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有什么奇怪的，男人嘛，行走江湖免不了酒色财气，你受打击了？”言珂仍然故作轻松。
　　“我们可能会离婚。”裴玉锦说。
　　言珂这回认真起来：“你就不能当作没看见？给他一次机会？”
　　裴玉锦冷笑一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