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打鼠英雄

　　岭南冬日，阳光明媚，没有一丝儿寒意，而我们在我师傅的英明领导底下，终于成为打鼠英雄，与打虎英雄武松齐名，将会名垂青史矣。
　　银沙队养猪场化粪池里的猪屎猪尿清理完毕之后，我们便将原来垒池壁的红砖一块块拆下来，却发觉泥壁上有许多通往养猪场里头大大小小的洞洞，隐隐约约还可看到里头藏着的谷粒、花生、玉米粒和其它猪饲料什么的，我们就请我师傅其荣叔过来看。我师傅对这些洞洞经过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之后，便十分高兴和肯定地对我们宣布，这里头起码藏匿着十几肥硕的大老鼠，我们有机会可以好好亨用一餐美味的老鼠宴了。
　　我师傅在农场里是个名人，绝对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因为他对吃感兴趣，天生吃货，但凡能放进口里的，这世上似乎没有他不敢吃的东西，除了屎。吃死猪死狗或死猫死鸡就不用说了，我们跟着他，天上地下的蛇虫鼠蚁也吃了个遍，而这些东西，在岭南蛮荒的粤西之地普遍得很。以我对他的观察，每天除了工作和睡觉，剩下的时间我师傅似乎全都用在找吃之上了，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饭桶。工余时间他常常跑田头水坑里捉鱼捞虾抓蛇，在地里捉草蜢挖老鼠洞，上树捉蝉掏鸟窝。有一回还让他在山坡抓了一头黄猄。黄猄与小黄牛很难区分，也只有我师傅才能分辨得出来。因为我师傅天生有这样的本领，就算在万恶的旧社会他也没有饿过肚子。我师傅很自豪地说，就连大跃进时，人们吃草根树皮芭蕉芯饿得发水肿，他也不缺肉吃，脸也没有一丝菜色，所以身体一直比一般人强壮。他认为要干好革命工作，去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阶级兄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本钱是靠吃得来的，没吃就没本钱。我们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他的经验对我们很受用。
　　我对吃也很感兴趣，想想，民以食为天，谁不对吃感兴趣呢，除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况且，我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而时时感到肚子饿的年纪。这段时间我在养猪场里干活，和豆腐佬抬头不见低头见，终于冰释前嫌，他也不防我在养猪场里到处走动砸他的臭豆腐了。豆腐佬煮猪食的时候，我往往会站在灶台旁，愉快地与他讨论一下国内外大好形势，还和他作一番如何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思想交流。因为我对大铁锅里的猪食，尤其是那些大一些的番薯根茎和胡罗卜感兴趣，这些东西能吃，此外，工作时也可找到偷懒的借口。待到猪食煮熟后，我会跑到养猪场屋外树上折下来两根树枝，拨拉着从锅里拣这些东西来吃，豆腐佬也不理我。
　　我之所以对这些猪食感兴起趣，并不说明我就是猪，这来源于我念小学开学时的忆苦思甜吃阶级餐，每年都吃，终于吃出了味道，还吃上了瘾。那时，农场职工苦大仇深的贫农大妈刘芳阿姨，每学期开始都要来为我们忆苦思甜，唱《不忘阶级苦》，上到老师，下到学生，搞得大家哭哭啼啼昏天黑地的。就是这样的因缘，才让我们切身体会到我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也让我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今天的幸福快乐，过去更多的是悲悲戚戚，哭哭啼啼诸如此类的悲情。万恶的旧社会，那真是黄连树上挂猪胆，全是苦啊！因为刘芳阿姨可爱的小儿子，是在万恶的旧社会里活活饿死了的。
　　每回刘芳阿姨忆苦思甜完了，便开始吃忆苦餐。我们学校领导是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姓黄，简称黄工宣。那时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黄工宣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学校最高首长。黄工宣相当有趣，虽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大字不识一粪箕，但却是个很有想象力之人。我们学校每学期开学吃的忆苦餐，便是他来了之后实行的。他指挥全校师生到野地里胡乱采摘野草，洗也不洗再加进些猪吃的粗谷糠和烂菜叶烂番薯根等，一齐放进牛一大铁锅，倒进水生起火便煮了起来，其做法等同做猪食。大抵，他不将我们当人，以为我们都是猪。
　　刘芳阿姨忆苦思甜时，学校食堂便为全校师生煮忆苦餐，而这时，黄工宣会全程镇守在灶头监督炊事员工作。黄工宣挽起衣袖站在灶台上，亲自拿起大铁铲伸进大锅里，一个劲儿地搅来搅去，就像豆腐佬煮猪食一样，直到将大铁锅里忆苦餐搅得像一锅屎黄屎黄的屎汤。其间，还不时从厨房的泥地上抓起脏里巴叽的沙土往大铁锅里撒，黄工宣做这事时做得正大光明。我没有说假话，我可对天发誓，这事儿全被我看见了，别的同学也可做见证。毕竟喝那像屎一样又黄又糊的东西时，有同学的乳牙便被沙子硌掉了。我那时想，旧社会的贫下中农也真他妈的傻逼！吃草就算了，还他妈的吃泥沙，莫非他们以为自己是蚯蚓，天生是吃泥土的？虽然，忆苦餐这东西被黄工宣他们煮得脏里巴几像一锅屎，看着就让人反胃，但毕竟难得一吃，吃入口里似乎味道也不太差。我就对忆苦餐里的番薯的根茎和胡萝卜很感兴趣，至于碗里剩下的烂菜叶谷糠和野草，还有沉在碗底的泥沙，我会偷偷跑出去倒垃圾堆里。
　　那天上午收工吃完饭后，我们不像平时那样午休，利用中午时间，在我师傅的带领底不，团结一致，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老鼠的人民战争。我们的军事原则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和无把握之仗，每战都应力求有准备，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下有胜利的把握。于是，我师傅指挥我们用砖头将一个个老鼠洞口封死，只留下两个，其中一个洞口还罩上了一张天罗地网般的渔网。我师傅经过慎之又慎的研究，集思广益，决定用水攻，也就是三国里关羽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的方法。我师傅命我们从鱼塘里挑来一桶桶的水，然后猛往老鼠洞里灌，企图将鼠辈们淹出另一个洞口，陷入我们布置的天罗地网之中，聚而歼之。但是，灌了半个多小时，只见进的水，没见出的水，老鼠毛也没灌出一根，首战失败了。我师傅叫我们停了下来，失败是成功之母，是到了好好总结经验，以利再战的时候了。
　　我师傅认为，这一场不容有失的首战歼灭老鼠的战役，之所以功亏一篑没能获胜，是因为猪场地下老鼠洞里的土层太过于松散，容易跑水的缘故。不管灌进多少水，水一进洞马上就渗入了地下，对老鼠们一点威胁也没有。可见，在这个世上不管做什么事情，就算是捉老鼠这样十拿九稳的事情，不事先了解情况，不认真研究，好大喜功，犯了蛮动主义的错误，其结果就只能是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如此更证明了调查研究的重要性。在战略上我们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我们要重视敌人，经过认真总结和反思，我师傅决定启动第二套作战方案：火攻。也就是吴国大将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连破四十余营，大败蜀军的方法，去克敌制胜。
　　我们跑到橡胶林里捡来了很多干透了的落叶，再拨来一些生草混杂在一起，其作用是为了点燃后更好地制造浓烟，将老鼠洞中的鼠辈全都熏出来。我师傅在洞口将树叶点着后，便叫我二师兄阿狗撅着大屁股，拿个竹子做的大吹火筒将烟猛往洞里吹，因为阿狗师兄有的是力气。我在旁边添柴火，而我师傅就叫憨出和憨入拿了锄头做好打老鼠的准备。不一会，另一个洞口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个个大老鼠争先恐后地钻出洞口，落入了天罗地网——我们罩在洞口的大渔网之中。我师弟憨出与憨入便举起锄一通猛砸，还兴奋得在鼠辈们吱吱的哀号之中大呼小叫。因为老鼠太多，我师伯和大师兄他们也加入了憨出和憨入他俩的战斗队伍，抄家伙砸起老鼠来，而我和阿狗师兄就不停烧火和拼命往洞里吹烟。于是，银沙队养猪场的化粪池里便成了恐怖血腥的杀戮之地。
　　冬日，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普照大地，让这个世界在寒冬的萧索中一片光明，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在如此的光明底下，那十几个曾经躲在黑暗里头、肮脏龌龊为非作歹的鼠辈，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在我们坚强有力的打击之下呜呼哀哉，陈尸地上。而我们其荣班的全体同志们，便成了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打鼠英雄。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硕鼠啊，硕鼠，你们天生作恶多端，命该如此，而这个世界上也需要打鼠英雄，以彰显正义的力量。这样看来，你们也算生逢其时死得其所了。只是，面对这十几具血淋淋的尸骸，毕竟曾经也是鲜活的生命，难免引起我生理上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