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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作品名称:彩虹鸟      作者:春水      发布时间:2017-03-11 21:25:51      字数:5643

  1
  夜,公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夜,月色蒙蒙,寒气袭人,清冷的月光,照在临河镇长长的街道上,照在村里矮矮的屋顶上,照在村后高高的大堤上,照在堤外弯弯的河道上。村里,人们已经入睡,家家封门闭户,寂然无声。只有村东头儿一户人家还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好像一只大灯笼,悬挂在空中,轻轻摇曳,游移不定。屋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孩子的脸上,照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上。男人坐在灶前的木墩儿上,低着头闷声不语。女人坐在炕边儿上,凝视着躺在炕头儿上的孩子出神。
  孩子的身体是非常瘦弱的,就跟三天前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眼睛大大的,脸儿黄黄的,肚子胀胀的。那是饿的。食堂里倒是每天都领回饭来,可那是怎样的饭食哟:黑黑的、不见面气儿的清汤里,漂着一些变了质的白萝卜缨缨、烂红薯叶叶,像是夏天的死水塘里生着水草,吃到嘴里,又苦又涩,孩子们瞅着,直皱眉头,刚喝一口,又吐出来,一顿饭下去,好说歹说,只吃一点点儿。一会儿饿了,又没得东西吃,哇哇直哭。没办法只好给他们水喝,喝完水勉强不哭了。一会儿开始撒尿,撒完尿又哭,只得再给他们水喝……直到身体里维持生命的那点儿养分被冲洗干净为止。
  女儿就是这样死去的。要是再不想办法,儿子也活不过明天。可是想啥办法呢?
  她把目光从炕头儿上的儿子身上挪向灶前的丈夫。
  “他爹。”
  “嗯?”
  “你倒是想个办法呀?”
  “想啥办法呀?”丈夫说,“眼下正是十冬腊月,到处场光地净的,不要说粮食,就是树皮、草根也都剥光、刨光了,哪里去……”
  女人沉吟不语了。她想起那个丰收年月,收获过的田地里,到处丢满了粮食:小麦穗穗、玉米棒棒,俯拾皆是,却没人去捡。人们深信:大家盼望已久的那个美好社会,一夜之间,就会到来;那时人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谁还稀罕捡东西?老实说,拾回去还嫌碍事儿哩!直到有一天村里成食堂吃大锅饭,锅里米越下越少,碗里饭越喝越稀,人们才愰然醒悟……。
  “唉!”女人叹道,“要是那时多留个心眼儿,积存些粮食多好。”
  “咳!”丈夫怪道,“翻那些老皇历有啥用呢!”
  女人又不言语了。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
  “他爹。”
  “嗯。”
  “不知道你以前翻过的那些麦秸垛又有人翻过没有?”女人问。
  “早翻过一百遍了!”丈夫说。
  “那就再跑远些……”女人说。
  “再跑远些?”丈夫说,“不要说十里八里,就是三十里二十里也都跑过了,就是找不到粮食。”
  “那咋办呀?”女人说。
  “你说咋办呀?”丈夫说。
  “咋办……”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除非你去……。”
  “你是说去偷?不!”丈夫说,“我宁愿饿死也不做贼。”
  “他爹!”女人说着从炕边儿上站起来,扑通朝丈夫跪下,“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就听我这一回吧:咱们刚刚死了女儿,要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以后咋活哟!……呜呜呜呜……”说着失声痛哭。
  丈夫一时没了主意,忙从灶前的木墩儿上站起来,拽住女人的胳膊,连拉带劝道:
  “他娘,别哭!别哭!起来!起来!快起来!快起来!我去还不行么!”
  女人依旧痛哭不止。
  丈夫无奈,只得把牙一咬,丢开女人,从炕席下抽出一条口袋,往腰里一掖,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目送丈夫离去,女人这才止住啼哭,擦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关上屋门,重新坐回到炕边儿上,望着炕头儿上昏睡的儿子,默默祷告着……
  2
  似水是个聪明的孩子。
  刚满两岁那年,还在牙牙学语,一天母亲教他数手指头儿玩儿。才教两遍,就能数出一只手上的五个手指头儿;再教两遍,两只手上的十个手指头儿就能全数出来。母亲很惊讶,便找来些废纸被子,剪成小纸牌牌,把自己解放后上民校时学得的一些字儿,用筷子蘸着墨水儿,一笔一画儿写在上面,教他认字儿。他天资聪明,一学就会,不到俩月,就把母亲肚里的那点儿文化水儿兜着底儿翻了个个儿:不但会认会念,还会写。虽然字体歪歪斜斜,仔细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他有个妹妹,不到一岁,父母下地劳动,需要他来看护。为了不影响他学习,母亲用碎布块块缝了个花布兜兜儿,把那些小字牌牌一古脑儿装进去,装得满满儿的,让他像小学生似的挎在身上,带着妹妹,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后来妹妹稍大,见他念也跟着他念,见他写也跟着他写,他呢,你别说,还真就当仁不让,像母亲以前教他那样,教起妹妹来,俨然成了妹妹的一名小老师!
  一天下午,他正在学校门口教妹妹认字儿,上课钟响了,围观的学生迟迟不肯离去。老师到教室上课,见教室里空无一人,不知到哪儿去了;回头往教室外面一看,只见学校门口围着许多人,全是他们班的学生。老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走过去挤进人群一看,不禁愣住啦:只见人群中,一个小男孩儿正从身上挎着的花布兜兜儿里,一张一张掏着小字牌牌,教一个小女孩儿认字儿哩!老师忘了还要上课,站着看了一会儿,不但不生气,反而来了兴趣,鼓励小男孩儿把花布兜兜儿里的小字牌牌,从头到尾教小女孩儿一遍。教完以后,问过姓名,当晚到他家里征得父母的同意,破格收他为一年级学生,并允许他带着妹妹,一起到学校上学。虽然他只有五岁。
  上学以后,他更加努力,刚满九岁,就读小学五年级,妹妹也读小学二年级;而且自始至终,他们兄妹在各自班里,都是顶儿尖儿的学生。就是村里成食堂,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他和妹妹仍照常到学校上学;后来食堂完全断粮,不要说到学校上学,就连走路都走不动了,他和妹妹依旧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继续到学校上学;再到后来学校停课,他和妹妹仍然坚持到学校上学,没有老师上课,他们就和别的孩子一起,仨人一伙儿,俩人一堆儿,蹲在教室门口摈着墙根儿晒太阳……直到三天以前,妹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饿得昏死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他心灵的大厦才轰然倒塌……。
  他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以后一连两天,他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神色黯然,两眼发直,愣磕磕看定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半天;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妹妹,不禁失声恸哭!直到泪尽舌干,声嘶力竭,才昏昏睡去;睡着睡着,猛然又哭醒过来……
  刚才父母说话,他迷迷糊糊听得一些。当听到母亲要父亲去偷时,他害怕极了,他想劝阻,干张着嘴,哈不开声儿;他想起来,浑身酸软,动弹不得……正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朝他点头儿招手儿,他不知不觉从炕头儿上起来,跟着那人出了家门,顺着村东头儿的大路往北走去。一会儿上了大堤,穿过树林,蹚过小河,拐弯抹角儿,不多时进了一座大院。大院里,人影憧憧,火光闪闪,靠里院墙并排安着两口大锅,大锅上扣着八扇笼屉,两个壮汉,袒胸露臂,汗流浃背,呼呼哒哒,拉着风箱;转眼笼屉掀开,白雪雪的馒头,冒着热气儿,就着笼屉,往当院一抬,带他进来的那个人用手指指笼屉里的馒头,对他说道:
  “喏,趁热儿,吃吧!”
  他犹豫片刻,正要伸手去拿,忽然看见人群里有他的妹妹!正感到奇怪,心想妹妹怎么会在这儿?忽听背后有人喊道:
  “不好!吴小个子来了!快跑!”
  人们登时大乱!劈里啪啦将手里的馒头扔了一地,皮球似的,轱钴辘辘,满院子乱滚!有的嘴里正嚼着馒头,一听说吴小个子来了,噎得脖子一梗一梗直翻白眼儿,急忙“呸呸”吐掉,拔腿就跑!
  他顾不得害怕,随着人流,边跑边喊:
  “妹妹——!妹妹——!”
  守在旁边的母亲慌忙把他搂住:
  “似水!似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两腿不停地蹬跶——仍在梦里奔跑!
  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拼命地摇啊喊着,他才从梦中醒来,慢慢睁开眼睛。
  父亲见他醒了,急忙从锅里舀了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玉米粥,朝他递过来:
  “给,孩子,喝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仍在梦中……母亲赶忙接过饭碗,送到他嘴边,他低头呼噜呼噜刚喝了两口,忽然想起妹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正要劝解,外面“嘭嘭嘭嘭”,骤然响起敲门声!母亲吓得手一哆嗦,饭碗差点儿落地;父亲吓得两腿一软,“咕咚”坐到风箱上,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咣当”一声,门被踹开!跟着吴小个子带着两个持枪民兵,闯了进来,从母亲手里夺过饭碗,“啪嚓”摔到饭锅里!饭锅被摔漏了,热气带着飞灰,“呼”地冲向空中,落得满屋满炕都是,似水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昏死过去!接着吴小个子带着两个持枪民兵,屋里院里,掘地三尺,旮旯儿缝道,挨个儿搜查,最后从炕洞里搜出半袋玉米面来。
  “把他们带走!”
  吴小个子,一声令下,两个持枪民兵,不敢怠慢,从腰里掏出绳子,把似水父母绳捆索绑,用枪托捣着屁股,推推搡搡,直奔大队部。
  3
  大队部坐落在十字街口。
  这原是临河镇一家张姓财主的深宅大院,黑漆大门,坐北朝南,两扇门上,各钉九九八十一颗带帽钢钉,钢钉上方,兽头铁环,轻轻一碰,哐啷作响,甚是威严;院内地势宽阔,屋舍整齐,九间南屋,九间北屋,东西厢房,各个八间,一律方砖铺地,八砖墁顶;屋檐漆成红颜色,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屋顶青瓦铺底,筒瓦扣缝,飞檐翘壁,远远望去,犹如新翻的土地,凸凹相间,错落有致;而且,前坡长,后坡短,仿佛“人”字捺笔拉得特别长,喜鹊尾巴儿似的向上翘翘着;加之宅院的主人,清朝年间,中过武举,屋顶五脊六兽,伏卧其上,栩栩如生,使得整座院落更加气势恢弘,蔚为壮观;只是由于年深月久,风雨剥蚀,宛如一位耄耄老人,无论如何显得有些破败罢了。
  如今,宅院的九间南屋,除中间一间甬路,其余八间,做了食堂仓库;东西十六间厢房,各安八口大锅,做公共食堂;九间北屋,成大队部。
  似水父母就是被带到这里来的。
  一进大队部,“咣当”一声,关上屋门,似水母亲,面朝后墙,跪在地上;似水父亲,扒去上衣,袒胸露臂,吊上房梁,吴小个子,手执皮带,抽一记,问一声:
  “说!这玉米面儿是从哪儿来的?”
  似水父亲,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吴小个子,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这是个三十出头儿,小头儿小脸儿、小鼻子小眼儿、细胳膊细腿儿,侏儒似的男人,姓吴名有德,人送外号吴小个子。你别看他其貌不扬,上秤约约,连皮带骨不足八十斤,却是临河镇堂堂大队治保主任,在村里跺一脚四处乱颤的人物。白天,他带着两个持枪民兵,蝙蝠似的,找地方眯着;一到晚上,来了精神,扑拉着翅膀,支楞着耳朵,嗤溜着鼻子,瞪大着眼睛,在临河镇上空翩翩飞舞……谁家门儿一响,烟筒一冒烟儿,立刻冲过去,将你抓起来,带回大队部,严刑拷问,任你铁嘴钢牙,也不敢不招……如果说德国人不知道希特勒,意大利人不知道墨索里尼,那么,在临河镇方圆几十里,却没有人不知道吴小个子的!
  见似水父亲瞪着眼睛他看,却不开口,吴小个子,火冒三丈,“呸、呸”往手心儿里吐几口唾沫,挥舞皮带,抡圆胳膊,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猛抽!
  “你说不说?”
  似水父亲,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招认,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忍着剧痛,缄口不语。
  “你到底说不说?”吴小个子继续咆哮着,“不说给我拿火杵来烫!”
  说罢,伸手接过持枪民兵递过来的烧得红钢钢的铁火杵就烫!似水父亲把眼一闭……似水母亲吓得尿了一裤子,慌忙转过身来,一步一个响头磕到吴小个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道:
  “我的祖宗亲爷爷,您就饶了孩子他爹吧,您就饶了孩子他爹吧……呜呜呜呜……”
  “饶他也行,”吴小个子道,“你必须让他彻底坦白交代!”
  “我让他彻底坦白交代!我让他彻底坦白交代……”似水母亲说着,上前一把抱住丈夫的腿,连摇带喊,哭着哀求道:“他爹,你就坦白交代了吧!你就坦白交代了吧……呜呜呜呜……”
  似水父亲,嘴唇紧闭,依旧不语。
  “还不坦白交代是吧?好!”吴小个子怒气冲冲道,“给我脱光衣裳连这娘们儿一块儿烫!”
  说罢,两个持枪民兵上前就扒似水母亲的衣服!
  这下似水父亲受不了啦,慌忙哀求道:
  “别烫!别烫!你们别烫!我说还不行吗?”
  吴小个子冷然一笑,朝两个持枪民兵挥挥手臂:“好吧,给他松绑。”
  两个持枪民兵给似水父亲松开绑绳,吴小个子端了把椅子往面前一坐,大堂审案似的,朝似水父亲大声道:
  “说吧!”
  
  “……半夜我从家里出来,”似水父亲浑身冻得哆哆嗦嗦,边穿衣服边说道,“本想到村西头儿粮站寻摸点儿粮食,刚走到十字街口厕所旁边,就听见食堂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跟着从里面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我赶紧躲到厕所后面看究竟:只见后面那个人手里掂着个口袋,看看四处没人儿,低声跟前面那个人说了句啥,就把手里的口袋交给前面那个人,关上食堂大门回去了。”
  “那两个人是谁?”吴小个子问。
  “是……”似水父亲嗫嚅道。
  “是谁?”吴小个子厉声道。
  “是食堂管理员和做饭的老王。”似水父亲说。
  吴小个子微微一愣,沉吟片刻,继续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做饭的老王背着口袋顺着大街往西走往南拐,”似水父亲道,“我不知道他背的是啥,就偷偷儿跟在后面,快走到街南头儿的时候,做饭的老王在路西一座大门前停下来,我急忙躲到大门前一个柴禾垛后面看到底咋回事儿。只见做饭的老王把口袋放到门墩儿上,到堂屋窗户根儿去叫门儿:‘大队长,大队长,快开门儿,快开门儿。’‘谁呀?’‘我,做饭的老王。’‘是王叔哇,有事儿吗?’‘有,管理员叫我给您送来半袋玉米面,快开门儿。’‘好,您先等等,我去开门儿。’说罢,屋里灯亮了,做饭的老王没有马上回到大门口来,往北走了走,到堂屋北墙角儿撒尿去了。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个念头儿,心想:我们社员都饿死了,你们干部背地里却……哼!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送!这么一想,弯腰过去掂起门墩儿上那半口袋玉米面就走!走不多远儿,就听见做饭的老王在大门口喊:‘面哩?面哩?面哪儿去啦?面哪儿去啦?’我心里说:‘面在这儿哩!’把口袋往身上一背,匆匆离开了。”
  “好哇,你敢趁火打劫!”吴小个子说,“你们两口子听着:今天这事儿除了我们五个人,不准再让第二个人知道;要是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了,马上送你们进公安局!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似水父母忙说道。
  “还有,”吴小个子说,“以后谁要问你们这面是在哪儿弄哩,你们就说是在食堂仓库里偷哩。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似水父母忙点头道。
  吴小个子还要再说什么,做饭的老王来了,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吴小个子伸伸懒腰打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似水父母道:
  “好啦,今天这事儿就先到这儿,老实给我在这里待着,回头儿再给你们算账!”说罢,“嘎巴”把门一锁,和两个持枪民兵一起,跟着做饭的老王走了。
  他们一走,似水父母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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