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坎肩和痱子(一)

　　(一)
　　天空湛蓝如海，没有一丝儿云，高高的铺展在及目所见的大地上空，让人不禁想到，是大地是更宽广一些，还是天空更宽广一些。风也没有吹起，位于老瓦片上的那株叫不上名儿的绿茵茵的小草一丝不动的直挺着，毒辣的太阳此刻也沉默地躲到了拱起的老房顶后面，无声无息地放射它的光芒和温度。
　　贴着乳白色方块瓷砖的窗台上，放置着一个用玉米秸秆编制的三角形蚂蚱笼，但是里面并没有蚂蚱，而是关着一大一小的两只蝉-知知知……响着清脆且急躁地声响。
　　我跪在屋里的炕上，隔着透明的窗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台上的那两只蝉是怎样的不动不响,就发出了极响的知知声，我看不来，就开始学它们叫，知知……，刚没叫上两声，就被躺在一旁的哥哥踢了一脚，“瞎叫什么？不睡觉。”
　　我扭过头，努起嘴来，朝哥哥喊，“我要学知知叫嘛。”
　　“叫个屁，那么难听”，哥哥又踢了我一脚。
　　这会儿我已经生气了，怒着脸，拾着站起来，双手插腰，“我就叫，我就叫，知知知……”
　　“丁丁乖啊，别叫了。”姐姐躺在哥哥外手边此时翻过身来，暖着声音对我说。
　　“哥哥他老踢我，还不让我……，”话没说完，哥哥抬起腿来又踢了我一脚。
　　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哇哇的就哭了起来，并摸索着缓缓地爬下炕去，嘴里含糊地喊着，“我要找妈去……。”
　　我没有穿鞋，哭着脸就径直走出屋去。我知道妈去了隔壁球娃家缠毛线，昨天下午球娃妈高着嗓子来我家说，“丁丁妈，我从娘家带来了一大堆毛钱，有时间了来家里缠一缠，给丁丁织个小坎肩儿穿。”
　　一听要给我织小坎肩儿，我就蹦地老高跑到球娃妈面前，昂着头问她，“球娃也有小坎肩么？”
　　“有，都有。”球娃妈用手刮了一下我鼻子笑呵呵地说。我皱起了眉头，我最不喜欢别人来刮我的扁平鼻子，她们每刮一次，我就感觉自己的鼻子塌下去一点。我跳起脚来，“不准刮我鼻子嘛，都快刮没了！”
　　但是现在我想不起小坎肩和鼻子扁不扁的事儿来，只想着把哥哥踢我这件事尽快地告诉妈妈，然后让她大骂哥哥一顿，或者拿起扫帚抽上哥哥几下。我光着脚走出院子，抽抽噎噎地往球娃家走，我只顾嘴里一声声哇哇着，但是脸上并没有半滴泪珠。
　　球娃家同我家一样只有一座两间屋的平顶房，没有院门，没有院墙，不过在院子东北角有一个低矮的鸡棚，里面养着二十来只鸡，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喔喔喔地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要持续上好几分钟，吵得我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骂球娃家的鸡，“吵死了，喔喔喔地，全都杀了吃肉。”但是过了早晨这个时间点，我跟球娃去他家玩，总是要蹲到鸡棚面前，定定地看着它们小小的脑袋，尖尖的嘴儿一下一下地啄着糠谷，我们看得出神，就笑呵呵地点起头来学它们吃食的样子，球娃老说学我的不像，而我却说他点起头来的样子很傻，像个老小鸡。
　　我走进球娃家，就径直奔到了鸡棚前，想看它们啄食的呆笨样子，但是它们都整整齐齐地蜷卧在一块，平日里的小红爪也都藏了起来，没有一只鸡站起来，眼前的木板食槽里也没一丁点食儿。我拿了一根竹棍，小心翼翼地轻轻捅了一下靠近我手边羽毛上沾了少许鸡屎的一只大公鸡，它咕着叫了一声，哗地一下站起来，脖子抻的老长老直，咕咕地叫着，拿小黑眼珠瞪着我。我被这只鸡哗啦一下站起来有点吓到了，定定地看着它十几秒，猛地拾起来就跑进了球娃家的屋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停止抽噎的，一进屋子，球娃妈和妈相对坐在一个小木板凳上，腿叉开来，上面各自缠着一大圈红毛钱，笑呵呵地低声细语说着话。炕上躺着正在熟睡的球娃，他什么都没有穿，光溜溜的。妈看到我进来，很惊讶地抬起头来，“丁丁，你怎么来了？”随后她又看到我没穿鞋子就跑了来，瞪着眼睛问我，“你鞋子啦？”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指头上全是土，就低着声音说，“鞋我没穿。”后面我还想说什么，竟一时忘记了来时的目的，要告哥哥一状的事儿全然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傻傻地站了几秒，就说，“妈，我小坎肩你啥时给我织啊？”
　　“等缠好了毛线就给你织，回去先把鞋子穿上去”妈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什么事就又低下头缠毛钱去了。
　　球娃妈笑着脸扭过头来对我说，“小坎肩到秋天了才能穿，现在穿了要捂痱子的，痱子你知道么？就是身上起了红斑，一块一块的，一挠就痒。”
　　我看着她，想了想说，“痱子？是小坎肩捂出来的？你捂出过痱子么？”
　　“嗯，是痱子，我捂出过，全趴在胳膊上，一片片的，红红的，一摸它就挠你，痒的你不行，你越摸，它就越挠的你痒，后来就出了血。”球娃妈一边缠着毛线，一边笑呵呵地对我说。
　　妈抬起头来，挤着眼对球娃妈说，“你别吓他，他胆儿小。”
　　一听妈在外人面前说我胆儿小，我就很不服气地憋着嘴反驳说：“我胆儿不小，不就是痱子嘛，我也要捂它出来，妈，小坎肩你要快点儿给我织。”
　　我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球娃，想到不能光我一个人捂痱子，不然他会不和我玩，因为我们说过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要一块儿，所以捂痱子我们也要一块儿捂。我对着球娃妈问她：“球娃的小坎肩也是在秋天穿？”
　　“嗯，都在秋天穿，现在穿的是短袖短裤。”
　　我看了一眼光溜溜的球娃，指着他说：“那球娃为什么啥都不穿啊？”
　　“哈哈，小孩儿嘛，怕热，不穿衣服更好看。”
　　“那样会很羞羞的，”我嘟着嘴说。
　　球娃妈和妈笑哈哈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我，一直笑。我觉得她们眯着眼睛张着嘴笑起来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是希望她们手上的毛线能快一点儿缠完，然后尽快的给我织出小坎肩来，让我在夏天就穿上它，而不是在秋天里，因为我想捂出痱子来，然后把它们全都捉住拿给鸡儿们吃，鸡儿那尖尖的嘴一下就会它们吃进肚里去，经过一天的消化，就会咕咚咚地下出痱子蛋来，不知道这些蛋会是什么模样？大不大？
　　看妈缠毛线没意思，我就奔到炕前，拿火红的鸡毛掸子把球娃挠醒，让他一块跟我喂鸡儿去。我想着把鸡棚打开，把鸡儿们全都放出来，让它们背搭着双翅，直着脖子，在院子里欢快的奔跑，踱步，啄一啄地上的谷粒和虫子，鸡儿们也需要自由啊，它们在棚子里窝太久了，小红爪也不好受，就像我穿鞋太久了，脚也不好受，所以我现在不穿鞋奔出来，刚好。
　　球娃只穿了一条麻灰色的短裤，光着上身，也没穿鞋子就跟我奔到了院子里来喂鸡。墙角下有一个小铁皮桶，里面有一些用玉米面和麸皮拌好的鸡食，球娃抓了两把就放到了食槽里，刚一放进去，那些蜷卧着的鸡儿全都站了起来，咕咕地叫着伸出头来抢着啄那两把食，我看它们抢的太厉害，就把小铁皮桶提过来，一把把地抓起放到食槽里，有一把放得慢了，被一只毛色很杂的鸡儿啄了一口，吓得我立马就抽回来了手，那把攥在我手里的食也都尽数撒到了地上，我看了一眼手背，有一道白白的印儿亮了起来。
　　喂鸡儿久了也没意思，我就对球娃说，“我们把鸡儿放出来吧，让它们在院子里跑一跑，关在棚子里都憋坏了。”
　　球娃摸着小脑袋鼓着嘴说，“现在还不能放，下午五点才能放，我妈说放早了它们会玩疯的，都不愿意再进棚子了。”
　　我说，“放早了没关系，玩不疯，不愿意进去，我们就捉它们进去嘛。”
　　球娃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肯放。我就说，“你放了，我的小坎肩就和你在同一天穿，我妈织得快，你妈织得慢，要不然我就比你先穿上。”
　　球娃听到小坎肩，很愉快地就打开了鸡棚，鸡儿们哗啦啦地扇着翅膀全都跳了出来，满院子地飞跑，咕咕地叫个不停。动静太大了，球娃妈就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突然放下手头缠着的毛线，喊着，“哎呦喂，谁把鸡给放出来了？”
　　二十来只鸡全都挺着尖尖地嘴儿满院子啄食吃，在麦秸堆里刨来刨去，有一只毛色鲜红的大公鸡突然扑着翅膀，骑到了一只屁股上没多少毛的母鸡身上，尖着嘴啄它的背，我拍着手叫着说，“球娃快看，快看，它啄它了。”球娃拿起地上的一根竹棍儿，怕它啄得太厉害，想把它们打开来，但是他刚跑过去，大公鸡就跳了下来，扑着翅膀跑到一边去了。
　　妈也从屋里走出来，看着鸡问球娃妈，“要紧不？”
　　球娃妈无奈地摇了两下头，沉着脸说，“唉，算了，放出来就放出来吧，让它们跑一跑，反正也出不了院子，等会儿就关起来。”
　　鸡儿们过了刚出棚子的兴奋劲，都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背着双翅，昂着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到它们呆傻的样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我也就学着它们的样子，背起手来，昂着头，慢悠地抬着步子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走，球娃哈哈笑着也过来学我的样子。
　　妈缠好了毛线，就回家去叫姐姐和哥哥上学去了，让我好好跟球娃玩，别乱跑。我朝她喊，“妈，你快给我织小坎肩啊，我要捂痱子。”球娃也朝他妈喊，“妈，我也要小坎肩，你快点织，要超过丁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