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住了一个月医院后，我基本上已康复了，就在我出院的头一天，岳母悄悄拉我走到病房走廊一角的木制长椅上坐下后，低声道：“文雁，你咋能做出这样叫人担惊受怕的傻事呢？你有悔恨之心，大家都看到了，你能知错改错，大家也都原谅你了。可你这么惊天动地、接二连三地责罚自己，你让你老婆的情感上如何再受得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害得大家日夜牵挂、担惊受怕。再说了，现在，你的心已经牢牢连接着红妹子、玉蓉两个人的心了，你们这三颗心谁缺了谁都不行，你离大家而去，必然会让她俩的心随你而去，你想害她们姐妹陪你上西天，去做你无谓的殉情牺牲品吗？所以，记住啊，孩子，今后无论出现啥事，都不能再这样了，你要给我们大家必须好好活着。”
　　“愚胥记住了！今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低着头儿惶惶道，不敢看岳母的眼。觉得自己这回真是又傻又蠢，我都干了些什么？
　　“在你住院的这些日子里，还带着满身伤痛的红姑娘，不顾自己已伤筋动骨依然需要休养的身体，日日夜夜守护在你的床前伺候你。我看得出来，红妹子是非常爱你的，她那种对你的爱是世界上任何女子都做不出来的至深至美的爱，叫人看了莫不动容落泪的无限深情的爱。红妹子这娃外柔内刚，性情倔强，一旦认准的事，即便九条牛也难拉回头。从她这些天陪护你的举动中，就充分说明她在对待你和她的爱情上，能最后把你忍痛割爱给玉蓉，那是因为她知道玉蓉是个很不错的妹妹，她也深深地爱着她这个亲妹子。她也是当时充分权衡了利弊，生怕因此事再遭我们日后的打击报复，连累到她养母的人身安全，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既然那么的爱你，却不是一味的得到和强烈的占有，不像一般世俗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索要什么名誉损失费、肉体损失费，青春损失费，最后还要把你弄得身败名裂，臭不可为，叫你一生一世难以抬头做人，而是为了你今后的幸福和个人前途，甘愿选择了平静的放手，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牺牲。在你与她的分别中，感到羞愧自责时，还安慰你、鼓励你大胆去干你的大事，不要顾忌他人的闲话。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子呀，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做到她那样？”岳母擦着眼角的泪水，半天才道：“红姑娘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呀，也是为了柳玉蓉啊，不然，要是换成别人，她就是面临死，也绝不许别人把你从她怀里夺走的。”
　　“妈，你说的我都懂，心里都知道，都十分清楚。我真是对不起红妹子。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我一边听着，一边流着眼泪，脑海里不仅闪现出红妹子那美丽可爱的形象。是啊，我的山妹子是中国农村里最为完美最为神圣的代表。尽管她没有文化，但她具备了一个农村人在那狭隘的天地里所能具备的一切甚至很难具备的高贵品质。她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姑娘，有着那样朴素的一视同仁的观念，有着向往知识的强烈愿望，有着炽烈奔放的爱情取向，有着承受一切的土壤般的厚度。她虽土而不俗，不知书却达理，自卑而不自贱。她如痴如醉般地爱着我，却绝不向爱乞求，自始至终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的心是晶莹透亮的，她的灵魂是高尚无私的，她可以为我去死，但却以我的爱情作为前提。我想，她一定是恨过我的，但更多的是怨而不怒，张婕不是说了吗，她的干妹子可是有着金子一般心的好女子……
　　岳母看着我泪流满面在低头沉思的样子，又拉住我的手说：“文雁啊，红妹子能义无反顾地为你决心去殉情，为你保全自己神圣干净的身子不被那两个人渣糟蹋，完全证明了在她心灵深处，仍然把你当做她今生今世唯一深爱的爱人。所以，她绝不会一丝一毫为难你，相反，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她每晚都跪在你的床头，祈祷着要你活得好好的，一直拥抱着昏迷中的你，哭得就像个泪人儿。女婿啊！红妹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那揪人心肺的哭泣场面，那伺候你的无微不至的样子，谁见了不心酸，莫不在跟着一起掉泪，就连因牵挂你生死安危过度劳累，卧病在床的玉蓉，一旁也看的深深感动了。今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红妹子，千万不敢再做出伤害她感情上的任何傻事了，你和她这一年多美好的爱情经历，已经深深刻印在她的骨髓里，融进在她的血液里，凝固在她的潜意识里，你就是她一生的精神支柱，生命支柱。现在的你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而是包括她姐妹两人在内的你，你的任何风吹草动，必然会直接影响到她们俩的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你今后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出了啥问题，你看着，第一个为你而死的就是红妹子。”岳母摇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么？”
　　“愚胥记住了！我发誓，今后再也不做伤害她姐妹的任何蠢事了。”我不由得一边答应着一边哭出了声，惹得岳母赶紧拉我的衣角，示意有人来了。
　　耳旁传来了一阵莺声燕语，我抹着泪扭头一看，发现柳玉蓉亲热地搀扶拄拐杖的红妹子，从女生厕所走了出来，两人正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从走廊的那边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岳母流着眼泪，颤声道：“女婿啊！你可闯大祸了！你小舅子已查出宜州县私人煤矿的杀人案是你所为，由于你杀的韩宝是公安部通缉的A级重犯，杀他不为过，本应重奖。但另一个罪犯秦吴坤你捉拿他交送当地公安机关就行了，他罪不该死，也自有政府定罪。你倒好，却把人给一下子打死了！虽说大家都尽其所能地一直为你想办法，但是上头来了指示，明确要求以杀人罪逮捕你。明天，宜州县公安局的逮捕令即可送达，我们今天就陪你一起回宜州县自首吧。”
　　我早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现在来到了，我反而从心里彻底放松了。我知道自己头脑简单、血气方刚，冲动起来不计后果，为了替红妹子报仇而不惜以身试法，连杀两人，蔑视国家法律，如今，反受国家法律的严厉制裁。这是自酿自饮的一杯人生苦酒！真是拿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背啊！但我绝不后悔，一点恐慌都没有，即便要我明天上断头台，我也绝不后悔、不流泪，不恐惧，我会微笑着迎上去。只要为红妹子报了仇，只要她日后过的幸福和快乐，我今断此头又何惜？
　　当一轮明月照在县城的虎爷山监狱最东边的那扇铁窗时，正是公元一九九一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我入狱的第一天。那时，我坐在单间监牢的木板床上，迎着窗外漫天的大雪，在昏暗的灯光下，已流泪看完了红妹子写给我的整整几十封书信。那都是红妹子自从跟上村里的年轻人在枫林村小学的教室里学会了识字后，就坚持着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每三天给我写一封哪怕是三言两语或是半页的信。虽然一封都没寄出，而是深深藏在自己的衣柜里。红妹子住院的那天，岳母从她病床上的衣服包裹里发现到了这沓子信，又在我入狱的这一天，在征得红妹子的同意后，并由妻子亲手转交于我。妻子为了再一次表达自己对我忠贞不二、入股入髓的爱，同时也把大学期间的自己那五本为我而写的日记本一并交到我的手里。那一夜，我热泪盈眶、心灵震撼地阅读着一封封饱蘸着一个少女充满对我无限深爱的倾诉，字里行间闪耀着红妹子一颗最纯真、最美好、最善良而又洋溢着澎湃激情的少女之心，那颗爱我之心仿佛是一潭晶莹明亮、清澈见底的泉水，一眼就能让人望到了底，让人感受到了她的纯真、善良、质朴，她宛如一轮泻着如水般清亮之光的圆月，柔柔地洒下她散发出的温和、轻柔的光泽，环绕着我、包裹着我，温暖着我悔恨浸满的心和疲倦不堪的身。当我满含热泪地读完了妻子那五本字字句句都充满着激情澎湃的、动人柔肠，动人心灵的话语后，我更感受到了一个美丽少女对我的那一颗赤诚之心、爱恋之心、火热之心、执着之心，一对双胞胎，一对好姐妹，对待自己的爱情都是那么的热烈、那么的执着、那么的专一、那么的深沉。她俩都是令我无比爱怜、心疼和尊敬的好女子啊。
　　后半夜，望着大雪初停之后的窗外那一轮分外金黄的圆月，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父母大人，岳父母大人，你们可好？可爱的玉蓉娇妻，可爱的红妹子小妹，你们可好？”眼泪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流了下来。
　　判决书于二十五天后下来了。由于小舅子的努力斡旋，我以除掉杀人犯韩宝而折中按过失杀人罪，被判入狱四年零四个月，因为有宜州县人民医院和西京医院两次我特殊患病住院的医学证明而执行劳教政策。我即将要被送到秦岭大山深处的省劳改总场去接受劳动改造。省公安厅鉴于我特殊患病的事实，特例批准已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告别了省黄梅戏院的妻子一起随我前往，以照顾我的起居生活和患着疾病的身体。万副厅长指示总场场长兼政委的“赵大胡子”——老赵同志，要他委派籍贯是宜州县的劳改总场三大队副大队长冷静专门负责监督我的劳动改造。
　　我从心里深深感谢努力为我斡旋减刑的小舅子。
　　公元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五日那天，也是我要告别亲人们去省劳改总场报到的时候。清晨，浅灰色的苍穹飘着一望无际的小雪。我对在场依依不舍的亲人们，高高地挥了挥带着手铐的右手，在省监狱管理局两个民警的押解下，拉着提了三四个大包小包的玉蓉，坐上了去安康境内的狱车，迎着黎明前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向着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秦岭大山深处而来。
　　路上，坐在囚车箱里的我问身旁身上已落满一片雪花的娇妻，怎么没看到红妹子送我们。妻子流着泪，既欢喜又感慨地说：“姐担心你看到她时，又深陷在自责中难以自拔，深怕你再出现什么意外的吓人举动。所以，她不忍心你受一丁点的刺激，在小舅子和二姨娘的帮助下，于你出狱的前一天，留下了她写给你的那些信后，就和二姨娘派来接她的那位女护士，一起到吉林辽城人民医院工作去了。临走时，姐的心里是那么的舍不得离开你，从临出门到机场，一路上哭得好伤心，就连接她的那位年轻护士也被深深感动了，一直陪着姐哭。姐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关你监狱的北方，大声喊着你的名字上的飞机，消失在蓝天白云中。”
　　妻子揩了揩脸上的泪花，又偎依在我的肩膀上动情地说：“姐在临别前给我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一辈子都想时时刻刻和你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地度过人生的每一天，至死也不愿意分开。老公呀！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从中蛮横地插了这一杠子，害了苦命的姐姐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离开我们，去他乡异地寻找自己后半生的归宿。”妻子此刻呈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神情凄凉，悔意连连的模样，她哀声道：“姐姐说，恨只恨老天爷没造就出两个一样的你来，好让我们姐妹俩一人一个地嫁出去，也就永远不会有这场令人一生揪心断肠的结局。”
　　妻子含着眼泪，疲倦地躺在我怀里，浅浅地对我莞尔一笑，柔声道：“二姨娘万山红是那个医院的党委书记兼院长，当她看到咱妈早早寄去姐姐的照片和个人简历时，一眼就喜欢上了姐，说死说活要姐立刻到她那里工作。现在啊，那里也是姐一生的归宿之地了。因为，前些日子，二姨娘已给姐找到了一位心上人了啦！”
　　看着此时的妻子欲哭无泪，欲笑不出的错综复杂的心情，我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姐姐的爱人是谁呀？”
　　“就是监管你的劳改总场三大队副队长冷静小妹的哥哥呀!”妻子见我还是云里雾里的瓷愣看自己，娇羞地在我的额头上柔柔指了一指头，“你忘了吗？就是你的高中老同学冷云山啊，他可是咱秦城医科大学的顶点高材生呢。那年一毕业就被当时分管招生的二姨娘赶来招聘到她那去了。这回二姨娘又做了姐的大媒人啦！”妻子呶起嘴巴娇嗔了我一下，暗笑我的呆笨不灵醒。
　　“哦！是他呀！”此时，我才如梦初醒般的想了起来，心里一阵欣慰。冷云山的确是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文质彬彬、品德高尚、性情温柔的正人君子，人称“冷一刀”，现在是辽城医疗战线呱呱叫的一流外科专家了。我们是打小一起初、高中一个班上学习，互相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冷云山一家是柳镇街道上的失地农民，他自小家境贫寒，父母过早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红妹子的姑父——宜州县公安局交通管理站的一位基层民警，一直照顾他们兄妹长大成人，一个考上了省上医科大学，去年应聘到东北二姨娘那里工作，一个考上了秦城警官学校，前年被分配到秦岭劳改总场工作。这些年，他们一直孝敬红妹子的姑父姑母，曾几次来宜州县城看望养育恩人。期间，冷云山一定是见过几次红妹子，彼此多少都了解一些，红妹子能嫁给他，让我终于放下了一颗悬挂的心。
　　在秦岭大山深处劳改的那些日子里，我除任第三大队犯人们的文化教员外，和另一个来自陕北的贪污犯还担负着供应全大队三十几号犯人们一日三餐的蔬菜种养和供应。每天上午，我给犯人们上课，下午就和那个身材魁梧的贪污犯一起种那四亩二分三的反季节大棚菜，到了晚上只有我和妻子的时候，她总是要在房子里练习唱黄梅戏，我总是先要在我房子侧边一个不大的小空地上练拳。第一次习武，就把哨兵吓的以为我要翻墙逃跑，险些开枪打了我，后来见我只是每天黄昏在那个固定的地方练武打拳，也就习以为常任由我折腾去了。每次练武之后，我就把自己随身携带来的那本《唐宋词鉴赏辞典》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格律》拿出来，摊在那张四方四正的破旧木饭桌上，拿着一沓纸和一支铅笔，就给美丽聪慧的柳玉蓉学写唐诗宋词。不出两个月，柳玉蓉竟然也学的呱呱叫了，在我每每鼓励和日日面授之下，她学的很快，领悟的也快，常常令我惊叹万千，觉得妻子比起她姐更聪明，一看其作品就知道她是个性情之女，大才之女了。
　　一日下午劳动归来，我发现柳玉蓉已做好饭菜，自己也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而她的枕边却放着她写好的几页诗词。我无声拿起一看，其中一首是一组十首的《鹧鸪天.邀君十看鹧鸪天》，其一《相守》，月映窗前忆又缠，邀君一看鹧鸪天。同锄西苑栽花木，共笔东桥画柳烟。田数亩，舍三间，陌前学鸟也声甜。今宵枕上轻声问，何日双双赏玉莲。其二《相约》，一地分离两地牵，邀君二看鹧鸪天。锁身空阁心飞远，开笔香笺意织甜。思万里，诉千言，几番书盼梦团圆。今生许下来生愿，君我开成并蒂莲。其三《相期》，独伴斜阳坐水湾，邀君三看鹧鸪天。柳桃焉懂人间累，莺鸟堪知世事艰。花艳艳，岸弯弯，几多心梦织云边。韶光暗把青春窃，难锁当年俏丽颜。其四《相问》，几度亭阶步不闲，邀君四看鹧鸪天。此前曾说长桥会，何后轻言底事翻。怀冷冷，泪潸潸，也知难挽两心连。今宵纵把痴怀寄，人笑奴儿犯傻然。其五《相送》，忏信三收又乱然，邀君五看鹧鸪天。去年桥畔长相送，今晚阶前独自看。栏倚遍，绪飞残，此时谁送我归园。花飞曲径凝心泪，唯有香风吻瘦肩。其六《相伴》，一梦幽帘梦织繁，邀君六看鹧鸪天。那时摇橹红荷赏，当下依怀碧浪穿。风袅袅，语甜甜，几番羞意染眉间。齐肩并步斜阳下，歌伴桃花岸紫烟。其七《相诉》，久别相逢喜里潸，邀君七看鹧鸪天。一言难说经年梦，双笔堪描此刻娟。千语诉，两情牵，石桥重走景如前。啼莺不忍身前语，悄隐天边织梦眠。其八《相盼》，一别经年再见难，邀君八看鹧鸪天。晚秋时节溪桥站，初夏晨昏柳道看。千岭远，一怀怜，几回思梦寄香笺。征鸿此去何时返，将我心声送那边。其九《相别》，未聚溪桥又别先，邀君九看鹧鸪天。我于东岸轻声泣，君在西滩劲曲弹。风吻泪，夕披肩，两情相对更潸然。家书似剪从中断，今世难逢寄梦圆。其十《相忆》，对月窗前枕不安，邀君十看鹧鸪天。纵然书尽心中苦，又岂缝成昔日欢。明烛泪，粉腮颜，室中孤影映身寒。今生远梦随风去，唯把幽怀锁笔端。这一组十阙含情脉脉之吟词，缠绵悱恻，层次递进，道尽了相思之情，诉尽了离别之苦。扣人心扉，耐人寻味，真乃一组颇具匠心的佳作啊！
　　我内心一边感叹着，一边放过手里这一页，拾起另一页纸看另外一组八首词《采桑子：莫问奴归处》，其一，残棋下罢凉纤指，倦起无聊，回坐无聊，出户临街也寂寥。回眸斜日空相照，孤上溪桥，孤下溪桥，常盼君归双雁翱。其二，人家三月双双伴，陌上欢耕，田畔欢争，深爱歌声伴树莺。低头羞涩溪桥过，回看凄盈，回走凄盈，何日郎归我喜迎。其三，孤怀对月难长梦，已到三更，已尽三更，月下西窗忆忘情。莺啼窗外天将晓，无绪烦听，无意烦听，人起临阶不觉停。其四，娇容丽镜空相对，坐也频伤，行也频伤，又是孤怀送夕阳。香笺千笔书情意，唯盼帆航，唯寄帆航，何日吾君重返乡。其五，无欢竟日依栏望，袖带双垂，痕泪双垂，望到千山日落时。邻家欢影东台见，夫送香葵，妻敬甜梨，深恨郎君违约期。其六，泉边挑水风中雨，路滑身寒，坡滑身寒，此问郎君那里闲。山村乡下无望守，何日回还，何地回还，桶水艰难向院传。其七，松宽袖带人儿瘦，食也无香，眠也无香，往事萦怀总暗伤。无聊闲绣鸳鸯戏，针起凄凉，针落凄凉，成了铺来独自忙。其八，离时约定花开至，暮里花飞，晨里花飞，盼到春归也不回。心头升起无名火，难挽春归，难盼君归，何不街头与客棋。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读完后放下稿纸，一拍大腿，啊呀！好一组词阙，一怀愁绪，几朝离索，良人不归，春在何处？浅唱低吟，极尽缠绵悱恻之意，深刻刻画了女主人公那种鸾凤分离，伤春悲秋之情，真是给我以强烈的感染力了。放下稿件，顿觉妻子是一位才貌双全，令人刮目相看的双料人才，真是不简单呀。我不由得心里啧啧赞叹，越发的在心里敬爱自己的妻子了。
　　那时节，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妹子三番五次给冷静写信，以未婚嫂子的身份要她好好照料我和玉蓉的生活。冷静很听她这位未来嫂子的话，常派几个来自于陕南乡下农村的劳改犯帮我和陕北劳改犯干活，我其实只是打打下手而已。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到天麻麻黑，我才能回到高墙内距两座监狱大楼三四十米开外的、墙西北角那座由小仓库改造成一厨一卧的彼此相通的简陋木屋里，在只属于我和玉蓉俩个的小天地里，去吃娇妻亲手为我一日三餐所做的家常饭菜。
　　每当一轮圆月升在湛蓝的高空，悬挂在简陋木屋小小窗外的东边高墙上时，冷静副大队长照例前来查询记录我劳动改造表现，她走后我们夫妻二人总要你唱我和几首诗词。那时，冷静听取我一天的劳动改造表现情况，并认真填写完当日的劳动改造记录册后，艳丽的脸蛋总会浮现出歉意之色，温柔道：“雁飞哥、蓉姐，真是不好意思，小妹也是执行公务，身不由己。你们有啥困难尽管开口，小妹一定会照看好两位亲人，这也是万副厅长的叮咛。希望二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谢谢妹妹！我们能理解。”妻子急忙陪着歉意甚至是讨好的微笑，又是赶紧给冷静让座又是递水端果，总要照例忙碌一阵。冷静有时总会留下自己掏钱买来的一些鸡蛋、大肉、奶粉等东西，并说：“我这是在遵循我未来嫂子的命令，也是我个人实实在在的一点心意表达，不会有事，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收下吧。”妻子听后，满脸感动，心里过意不去，几次给钱都让冷静显得不好意思，很难受，很别扭，有次差点都让妻子的固执做法给弄哭了。我知道冷静的心情很复杂，也夹杂着个人想被厅里领导尤其是万副厅长的重视而短期内提拔，尽早飞黄腾达到省城工作的种种意思全在那些东西里面，也就不顾妻子执意反对，自私地高球照单——全收了。
　　送走冷副大队长后，我们夫妻开始唱和诗词，无非大多都是些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爱情婉约类。比如，我写个什么“旧函重阅，更有千千结。常忆花亭那月，柳径莺啼，小桥流水澈。独怀残页，已锁当年蝶。纵把枫笺高叠，笔尽心声，茫茫谁欲说？”她就对个“梦里郎牵走一方，溪桥春柳絮飞狂。莺啼枝上歌明媚，情荡心中说翠黄。醒梦冷，起身凉，几番愁绪似弦长。三更夜漏浓思里，多少春秋染鬓苍。”来，偶尔也写“霜欺雪压更凌然，瘦骨披寒气节坚。花落随时自归去，不求春暖送余怜。”的那种气壮山河的咏梅豪放词，最后她总会为我唱一曲宛转悠扬，美妙动听，令人无限回味的黄梅戏，让人觉得与她常相厮守的时光是多么美妙，多么浪漫，多么惬意，更加彰显出了我俩的爱意浓烈，温馨浓烈，醉意浓烈。
　　不久，因为有几个判得较重的强奸犯、贪污犯，在深夜上院子里的公共厕所期间，秘密约定准备越狱逃亡，恰好被立在厕所外面墙背后小便的我听到赶紧告了密后，劳改总场及时粉碎了一场重大的群体越狱未遂事件，那几个重刑犯当夜被省公安厅押赴到省城重犯监狱里，我因此而获得了减刑一年零七个月的奖励。
　　就在我和妻子于秦岭大山深处过着生活平淡如盐、心情平静如水的劳改生涯时，妻子的娘家却接二连三地突发灾难。那一场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如冬天里一阵阵寒冷的巨风，刮扫在我们小两口的身上，像是要把我们猛地席卷到高空，再一下子摔死。最初是她的小舅子被部属检举，因贪污公款、贿赂上级，勾结奸商，大捞不义之财而锒铛身囚，要坐二十余年的牢狱；岳母闻讯因经受不住打击，精神恍惚，晕倒在办公室里，入院治疗期间又遭遇歹徒入隔壁病室偷盗钱物，岳母摁响报警器报警并与歹徒搏斗，心脏肝肺被刺，紧急抢救无效去世；就在妻子葬母之后还未来得及回到我身边，岳父因思岳母过甚，坟头久坐，深夜入城回家途中，精神恍惚里又出车祸，在医院抢救室里被死神无情夺去生命。
　　而恰恰那夜，胡家庙村的梁老太太也是心灵感应般地合衣躺在炕上无疾而终，陪伴自己的儿子、儿媳到另一个极乐世界了。
　　在那艰难而又寒冷的日日夜夜里，我看到一个月后自秦回来的柳玉蓉，身着孝服，头缠孝布，木偶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上，整天以泪洗面，一直沉浸在失去三位亲人的巨大悲痛中。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绝望的悲伤和失去大厦依靠的无比孤独、失落的可怜神情，看到我的出现，犹如一个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满含着乞求和依靠。有天，她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泣道：“我一下失去三个亲人，现在茫茫人海里举目无亲，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姐外，你就是我今后一辈子的人生伴侣了，我不能没有你呀。也请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像抛弃我姐一样地抛弃了我。妹妹我现在已怀了你的骨肉啊。”
　　看着昔日洒脱不羁、桀傲清高、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强势逼人的妻子，如今竟然变成了胆小如鼠、疑神疑鬼的神经质，看我犹如老鼠看猫一般的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我的心就感到格外沉重和伤感。她的父母和她奶奶的去世，在她的内心和身体里犹如三颗夏季的炸雷，同时剧烈地炸裂了，足以把这个才二十四岁的女孩打击的痛不欲生，心神俱灭。她顽强地硬撑着，努力地在人前做出不当回事的样子，可我知道，每到她含笑送走冷静，温柔搂着我劝我不要过度悲哀，不要胡思乱想赶快入睡后，她原以为我睡着了，自己却在漆黑寒冷的冬夜里，在空荡荡的小木房子里，使劲压抑着自己的喉咙，不敢去放声大哭，只发出了悲戚的呜呜声。我稍微一动，就立刻制止住了她的呜咽，而过了一回，她用小嘴咬着被角，泪如雨下，依然呜呜哭泣不止；第二天，我发现她的枕头湿了一大片，知道她又经历了一夜撕心裂肺的煎熬。
　　每每夜深人静，我百般安慰，千般哄着身旁盖着厚厚面被的、满含泪痕的娇妻在精神恍惚中入睡后，一双失神无助的眼睛大瞪着，望着眼前漆黑无比、寒冷无比的房间，也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大厦已倾，自己把自己的未来人生命运全部赌注在自以为权势庞大的妻子家族上，一心想借这个权利大树飞黄腾达的如意算盘，现在很快又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每次想到此，自己就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一颗无以言状的悔恨痛苦的心一遍又一遍独自默默饱尝着对红妹子的无尽愧疚，如同蚂蚁啃骨头一般的难受，再把无尽的愧疚化成一杯由自己酿造出来的、永远也喝不完的心灵苦酒，就这样日日夜夜地在反复品尝着。
　　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妻子慢慢地从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走了出来，逐渐恢复了她轻快活泼和精明能干的一面。三月下旬的某天黄昏，我给犯人们上完课，没精打采地走回到监狱西北墙角的那所小木屋前，再一次隔窗看到厨房里的妻子正坐在燃烧正旺的火炉边的饭桌旁，一边静静想着心思，一边漫不经心地往饭桌上摆放盛满饭菜的盘碗。
　　妻子和红妹子都是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生丽质的美人儿，那万种风情和令人震撼的美艳气质与生俱来，自然浑成。此时此刻，她双眸似水，却又暗含浅淡哀愁，长长微卷的眼睫毛自然半垂着，带着伤感的秀丽眼角挂着一丝倔强的波纹，显得她既有江南女子那种娴静俏丽、优雅淡定的模样，更有北国女儿的坚毅脱俗和丰彩神韵，一张红潮潮的樱桃小唇紧闭着，自然流露出一丝微微的哀伤，顿显可怜无助和孤独无助；她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粉嫩娇美的腮颊上还浅浅印着两道泪痕，她纤细的腰肢微微朝前倾着，袅袅婷婷、似杨柳照水般的高挑俏丽的苗条身子在时不时的微微颤抖，自然她是想起了父母的忌日，在房子内父母灵牌前的案桌上烧了三炷香后，一个人才偷偷哭了一场。
　　这会，一双纤长的素手依然在不知疲倦地挑拣饭桌上一小盆带着泥土的翠绿香菜。她那脱俗高雅、清纯俊美的坐着的妙姿，给人以无限的美感，她柳眉淡扫，一张挂满泪花的脸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震撼人心的绝世美貌，长长的雪颈间戴着一个水晶项链，愈发显得锁骨清冽，手腕上的一对我给买的白玉镯也衬出她那奶白的肌肤，那哭泣过后的神情更加淡漠，恍若一位冷艳无比、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令我又一次看得目瞪口呆，又一次灵魂脱壳，久久不敢打破眼前这美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和由此带来的片刻分外的心灵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妻子含着微笑，悄然无语地站在我的眼前，在看我发现自己后，才爱恋而又心疼地娇嗔道：“死鬼，傻站着也不怕风吹感冒了，光知道免费欣赏你的老婆，也不帮人家做饭，就等着吃现成。”当我真的要去忙活时，妻子却赶紧把我的衣帽接过，挂在衣架上，就顺势坚决扶我躺在里间卧房那宽大的木床上让我休息，绝不允许我起身做一点儿家务活。
　　我知道，前些日子，她背着我终日以泪洗面，悲痛欲绝的神态，我早已觉察到了，只是不忍心阻止她去思念亲人，但是，过了这么久，她虽说不那么悲痛了，却也是重重愁绪绕心头，这一次，我再也不能眼看着她深陷在思亲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吃罢晚饭，我拉着妻子躺在床上，对她笑着宽慰道：“小蓉，你不是还有你姐吗？咱们不是还有咱的爸妈在小县城盼着咱们回家吗？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为亲人活，为我们百年美好的爱情活，为我们未来的孩子活。况且，我们也要对得起冷静妹妹这些日子对我们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的开导和鼓励，不是吗？”
　　“文雁哥！我知道了，我听哥的话，不会去寻短见，我要做你的好老婆，做咱爸咱妈的好儿媳，做我姐的好妹妹，你就放心吧。”妻子温柔地抱住我，低声道：“我这几天老是精神恍惚，时刻也忘不了养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觉得我亏欠他们太多了，来不及行孝就……”妻子说到这，又是泪如雨下。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的模样就和她姐哭泣时一模一样，让人看的心疼不已。
　　“你的心情我理解，谁无父母养育之恩，谁无追思逝去亲人的切肤之痛。咱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向前看，活得好好的，那就是对世去亲人最好的哀思和报答。老婆，你要听我的话。”我看着眼前温柔娴静的妻子，款款地把她楼在我宽大温暖的怀里。
　　“哥，我听你的话！”妻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波斯猫，抖抖索索地缩圈在我怀里，抬起一张泪脸，用一双满含泪痕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在我的脸颊上给了我一个满含泪痕的吻，娇羞的笑了一下，又顽皮对我吹了一口气，淘气道：“哥，我要你晚上给我讲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童话，不然我就不依你。”
　　“你怎么也和你姐一样啊，都喜欢听我讲什么童话神话呀什么的。”我拿起手帕擦净妻子的眼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脑子缺根筋，把她姐一不小心扯了进来。
　　“笨死你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要你提我姐的名了？”极力维护着我俩的爱情领域不让它出一点意外波澜的妻子，呶起了红潮潮的柔唇，一副娇嗔的好看模样，惹得我赶紧又是做清朝太监见皇帝时的叩头作揖动作，又是急忙立正敬礼滑稽地道歉，逗得妻子立刻呵呵笑了起来。她调皮地从床上蹦起来，“开饭喽，亲爱的！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柜子里还有一小瓶红葡萄酒，我们干一杯如何？”
　　“本主已端端正正坐好了，请柳贵妃上膳。”我闪电般蹦到床下，跑到外间的饭桌旁，赶紧规规矩矩坐好，又开始嬉皮笑脸，不正经起来了。
　　“嘚瑟什么呀？又摆你的君主架子了。”妻子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在我的额头上轻巧俏皮地轻轻一指，把我一下子就指倒在木椅子上，自己“咯咯”笑着转身走到锅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