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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灰姑娘的故事 (3 )(4)

作品名称:生死暖阳——我的精神父亲孙光明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2-15 05:54:22      字数:7618

  3寄居生活  
  领养我的这个人是姑夫。他要领我去的村庄叫团大庄。
  其原因是家中的保姆不能再用,有人反映说,这是剥削阶级的生活方式,和地主用长工是一个意思。
  如此,又给父母造成了困境。母亲说,要不就辞职在家看孩子,大小不等一窝崽怎办?父亲不让,说国家正动员妇女走出锅台为社会做贡献。县里女工本来少,母亲要辞职,逢纫厂就没有技术员了,要母亲起带头作用,因为母亲是共产党员,是缝纫厂的技术员,每道工序都由母亲把关。如此,我们姐妹除大姐上学有着落,余下的必须一个一个寄养出去。
  我是第一个出走的。但姑夫有要求,说得把户口办过去,算家中一个成员,大队可多分一口人粮食,而且我不是阶段性寄养,而是永久性的养女,因他膝下无子,给他一个做伴也算两齐。父母没为我的将来考虑,想来棘手,就允诺了姑夫的提议。当时有民谣:一军二干三工人,死活不当老农民。可父母没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改变了我的身份,我在完全混沌中成了团大庄正宗的农民。
  我随姑夫走的时候,穿了一件小红线衣,母亲让我抱走一个硬硬的枕头,告诉我晚上一定要枕枕头睡觉,要平躺,额头就长开了不会再那么窄。我呢?并不知道其中的要害,我就要跟姑夫走了,怎么睡有什么要紧,只是想起母亲晚上确实经常校正我的睡姿,母亲上班忙虽忙,但校正我的细节很多,诸如看人不能斜眼,站在地下要放平脚板,不要动不动就坐在地下,吃饭时碗要放在桌上坐正了吃,拿筷子不是握筷子。在奶妈家拎着碗随便什么地方,跪着、趴着、站着、跑着,用手抓着吃都没关系,母亲说我坏毛病很多,一直没有时间要我改正过来就又离她而去。
  我不记得离开母亲时哭了没有,只记得我像一个乖顺的小猫咪,被姑夫牵着手走出了大门口,要到哪里我完全不知。回头看,见家人还在目送。我还记得那是个阴雾天气,天上的太阳是个没有光气的浅红盘盘。姑夫拉着我的手到了一个马车店,坐上村里的马车一路颠簸,沿路有一条河,蚰蜒小路坑坑洼洼,那条沟沟很长很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马车夫“吁”一声,那些马扬扬头集体发出“咴儿——”车就停了。我这才知道团大庄到了。团大庄是个一字形村庄,大部分人口集中在一个土塄上,两边窑洞,背靠背,站在窑垴上喊一声,全村人都能听到。姑夫居住的地方叫“上头院”,往上走叫“聚宝垴”,往下走叫“底下院”,弯过去叫“北方院”。
  到了团大庄,姑夫没有让我改姓名,但要叫姑夫为爹,姑姑为娘。这又使我异常的为难,我到底有多少爹娘等叫呢?于是就哭。姑夫,姑姑用烧饼,核桃,大红枣子哄顺我,还叫了若干流鼻涕的小朋友和我玩。我就喜欢了。叫爹叫娘也很快改口了。姑夫告诉我,这是你真正的家,以后走出千里万里都要记住这才是你的家。我就信以为真了。因是姑夫领我离开父母,我的安全保障完全依赖姑夫,开始的时候寸步不离,晚上和他钻在一个被窝,紧紧贴着他的身子,姑夫也用胳膊搂着我,另一只手也必须交给我攥紧。母亲交给我校正窄额头的枕头根本没用场。习惯了,我还吮姑夫的奶咪咪,姑夫也没阻止,好像是一种乐趣似的。
  白天姑夫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姑夫说我成了他的肉尾巴,但寂寞久了的姑夫显然喜欢我的缠磨。姑夫下地劳动没法带我就只好偷着走。没有姑夫我很害怕,姑姑在我眼里是不顶用的,就像一间靠不住的危房,无论她怎样逗我哄我,我都不快乐,我和姑姑的距离隔山隔水。因而,我会整天整天坐在大门口,双手托腮等姑夫回来。除非有特别随和的小朋友和我玩,否则我绝不轻易表示快乐。
  姑姑领我串门说闲,村民们都叫我小侉,还编成顺口溜:小侉小侉,一(yi)钱买俩。这顺口溜不胫而传,大人小孩一见我就这样喊。我初步知道我很不值钱。我害怕,不敢像别的孩子那么肆无忌惮疯跑疯窜。像我这样六七岁的小人儿,夏天都不穿裤子,只挂个肚兜儿,手脸都定着黑痂,但谁也不耻笑谁,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干净,也说这里的水比油都金贵,大人们八里地挑一担水,于是不洗脸是通症。姑姑也不给我穿衣裤,我害羞,不敢出门。村里还有我的另一个姑姑,有一个女儿叫瑞华,和我同岁,她光屁股跑来跑去把我带出去,从此我就不害羞了,光着屁股畅行无阻,其实就像在海滩游泳,都光着也就无人关注你光不光的事了,在团大庄人们压根对光屁股没什么新奇。
  刚去的时候,我过了一段众星捧月的日子。姑夫虽然膝下无儿无女,但对我异常严格。姑夫的理念是能端动碗的人不能吃闲饭,早晨黎明即起,要姑姑教我劳动,诸如挽猪草,捡拣柴火,搓纳鞋底的麻绳什么的,我觉得新鲜,也没感到压力。我好像很快适应了环境,那是因为这个环境与奶妈家相似。但也有不同,姑夫的规矩很多,吃饭一定要像禅师一样双腿盘坐,端碗离下巴不高不低,说这是规矩。饭吃在嘴里不能有啪啧啪啧的响声,这叫不取贵。闲暇时坐在炕上不能靠被子,说会靠死长辈。扫地时不能从里往外扫,这叫扫败。作息习惯要迟睡早起,才不喝干水(洗碗水)等等。我都一一照办。姑夫把我训练成他认为是个标准的女孩儿了,就决定送我上学堂。姑姑说闺女家的上不上哇,不上学还怕不会做饭生娃儿。姑夫耷拉着眼皮抽烟,一副深思熟虑样,说这孩不能耽误,得好好识字将来好有出息。姑姑说女儿家,无非纺纱织布,裁衣剪裤,绣花缝缀、做饭上地,我一字一板教哇,再出息也飞不上天。
  姑夫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我说甚你听就是了。
  姑姑就言听计从了。  
  
  4打开童门的恐惧  
  多年后,姑夫透露出一个允我读书的秘密,说从城里领回我的那天夜晚,做过一个梦,梦见上头院一伙人抱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孩,说是天上的小灵童犯了错误被打下来了。姑夫犯着膝下无后的病,就说要收养,拨开人群接过“灵童”一看,发现是我。姑夫就醒了。这个秘密姑夫装了好多年,他说天机不可泄漏。因了这个梦,才发生了以后一系列的变故。
  这个“秘密”首先是让我上了学,和我同龄的人,有上一年半载,有上二年三年,能挣工分的就都退学劳动去了,或者帮父母看娃儿。当然,那时候上学也是个捎带,农忙的时候小学生做不了重活,秋收捡谷穗,俩人一伙抬玉米,春耕用小挎篮背粪运往田野。上学读书,通常一本书剩半本书,来年新书一下,旧书就不管了,该升学照升,没有谁管你学到什么程度。事实上,我第一天上学黑板上写着: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第二天书本作废。黑板写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十个字学会就是上等学生,此后上学不进课堂,每人持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毛主席语录到路上拦人,谁过路都得背一条毛主席语录,背不上来就不能通行,谁反抗谁就是反革命或是不革命。到放学时要回学校汇报,一天拦了几个人,背了多少条语录,根据情况打分:优、良、差。我几乎每天都是差。因为我不敢拦人,村庄里很多人我不认识,女的称呼阿姨,她们就捂着嘴嘎嘎地笑着跑了,男的叫叔叔,他们会问谁家这孩?有人证明金来家收养的娃儿,他眨巴眨巴眼皮说:我该叫你姑姑,你叫我叔?乱辈,你爹撕不烂你的嘴。他们纠缠了这些就不背语录逃了。也有的说,这是“老绝户”收养的?借孩做满月虚体面哩。那神色和口气看上去对姑夫很是不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们都不怕我。于是我天天是差等生。我很不开心,为了当优等生,我非让姑夫领我到各家各户找人背,姑夫说,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谁会背,背不背你提十个八个名告诉老师就成了,来,我说你写:老闰月、桂花妮、拐来成、维妮……
  我说不,那是说假话,老师让讲真话。
  姑夫说,老师让你说真话,她真了没有?这世上就是你哄我我哄你的个事,事事叫真你怎活?“大跃进”时节,说豆角能长一丈长,红薯能长瓮来粗,米玉亩产过千斤,这假话说的够大,谁见来?说假话交待上面,喜欢了完事,形势叫你说白话,你孩儿家能扛得住?
  我低头不言了。虽然这是个办法,可我不敢用。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了知我是低人一等的。
  事实上,在村庄里生活,真正低人一等不是学习,而是在劳动上见高低,我应证了我学习不行劳动更不行。
  姑姑说我溢了油锅也是那把活路。这意思是说我干活不利索,就是油锅溢了也不会激灵一下。这个证明最先是和瑞文姐和瑞华去野外挽猪草,她们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挽一挎篮,可我半天也找不见一根草,瑞文姐怕姑姑骂我,总是帮我填满挎篮,多数时候没有瑞文姐帮忙,我的实底就露了。我辨认不清哪些草猪可以吃,臭篙、月益、扎零蛋、打碗花、荚荚草、打炮花、央央奶、猪耳朵,白蒿、马奶……遍地都是,我挽回去姑姑就沤了肥,说这些草猪不能吃。为此,她领我到野地,告诉我猪耳朵、月益草、苦苦菜、马奶、小灰菜、扫帚苗、悠悠伞……均是猪可吃的。识别了草的类分之后,和孩孩们结伴挽草,结果我发现了的草,人家们的手快如闪电般抢去,我被这种“闪电”一次次搞得十分丧气,人家们挽满篮子就满山遍野地疯跑疯蹿玩个够,到天黑下来,我的挎篮里仍是不满,姑姑对我很是着急,说别人抢你就不会抢,手断了,脚烂了,眼枯了?姑夫无言,有时候叹一口气。为了训练我的劳动能力,姑夫让我早晚去赶牛道拾粪,可是放牛人自己背着挎篮,一经拉下他都全数包揽,哪有我拾的机会。我背着挎篮没有法子,望着旭日下自己长长的影子很是惘然。
  有一天傍晚,我见一匹马拴在木桩上,就有了办法,我把挎篮放在马屁股后面等拉屎,等了大半天这马半点拉屎的动静都没有,但我坚信它总会拉的,结果我坐在墙根下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姑姑把我拎起来的时候天已黑下来,马不在了,挎篮被踩扁了,粪也没拉下,我吓得哭起来,姑姑好像找我找了很久,见到我有点失而复得的样子,由于我惊吓的样子并没有训我。
  可是我渐大之后,我不满意自己了,很多很多失意叠加起来会让人筑起山峰一般的自卑。在这里所有的生存方法对我都是陌生的。冬天,大伙结伴到地里“打茬”烧炕用。打茬的意思是,秋天割掉玉米杆,剩下的茬子刨起来,打掉土就可以当柴薪。各家有分地,谁家的谁打,有的人家打完自己的就去偷别家的。有一次上山打柴,为了省劲儿,我跟着半大孩子合伙成群去偷别人家的茬,结果主家看见了,一群人像雀儿似的飞跑了,我没跑出地界,被主家拎起来打了一顿。挎篮里的柴薪也被倒走了。回到家中,姑姑并不责备我结伙偷窃,只说我太没用了,都跑了,你长腿是做甚哩!天塌下来也不知道挡一下。
  我自卑死了。
  夏天,瓜桃李枣一熟,队里就要派一个看守巡逻,防止孩子们偷摘。但他只能看住我。我背着挎篮挽猪草,路过低垂的梨树,果子碰了我的头,我也不敢伸手摘。其实我非常想吃,只是不敢,我总觉得有无数的眼睛藏在哪里监视我。姑姑发现了这个细节就当笑话讲:你说这亚珍啊,黄生生那梨,碰着袋脑也不知道伸手摘壹吃。说完就是一声叹气。我知道这不是表扬我,而是觉得我傻。另有一次,同桌的女孩叫小凤,手疾眼快,出了名的泼辣。一天中午,乘人午睡叫我去拾杏,说三亩地黄板杏落了一地,可甜啦,你想不想吃?我说想。她就拉着我拔腿跑去拾。说好是拾杏,可我看到树下并没有她描述的落了一地。我正寻思着,一不留神她就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树,掳了几把装满衣袋,掉下几颗来供我享用,我正自低头捡拾,看守就发现了。厉声喝道:站住!不要跑。
  我一怔之间被抓住了。小凤兔子似地跑远了。但看守目击清楚,一视同仁地把我俩都告了老师。老师把我和小凤叫去,小凤一口否认,说她没偷,指控是我偷的。老师把目光射向我,我早吓得快要尿裤了,老师问什么话,我就点什么头,结果是小凤放走了,我在院外站了一下午。下了课有人小偷小偷地喊。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仔细想来,小凤怂恿我捡杏,结果她上树偷杏,怎么最后我成了贼娃子而她却没事了?我受了委屈也不敢让姑姑知道,怕骂我傻。这件事的深刻程度,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白痴。到了两髦白发的现在,我淡然一笑,类似的事一生不知遇了多少,方知这是我的元福。
  我的人生开始跪下,还有另几件事是最大的帮凶。
  姑夫要我早晚往粪池里积肥,捡不到牛马粪,到牛羊驴马走过的路上扫土,说年底大队按照肥料多少给各户结算钱,我就知道积肥的重要了。别的孩子放学后,弹格格、打瓦、踢键,跳绳……好像并不关心年底结算的事,快活得像一群无拘无束的雀儿。但我得积肥,我不能玩,姑夫说那是好吃懒做,没家教的孩娃,不让学他们。别的事姑夫都许可,不劳动是不行的。这样就有人叫我“私迷”。当时讲究“大公无私”,“私迷”的称谓就好比一口黑锅扣在我头上,压得抬不起头,喘不上气来。和姑夫说起别人的叫法,姑夫说不用管他们说甚,到年底结算,短款户比没吃食的狗还可怜。房前屋后连根瓜菜也不让种,积肥也是长养集体庄稼,有什么过错?他们那是眼红咱长了几个钱。
  我得了真传,也就不怕别人怎么说了。可是到了学校,老师就“私”与“公”拿我当个案做了否定,说私就是为自己,公就是为集体,那意思是说,每天积肥很好,但要积在集体的粪池里,叫“大公无私”。因为大河有水小河流,大河没水小河干。我觉得老师说得有理。我受了正规教育,就把肥积到集体的粪池里。可姑夫又不依了,说集体能给你饭吃,那你就等集体给你吃吧。这我这就不知道该怎办了。后来我想了个办法,人多的时候我为集体积肥,没人的时候我积回自家的粪坑里,我以为这样会两全齐美。可我的“伎俩”还是被人识破了。从此“私迷”这个特定的符号,在我身上死活脱不掉,就像《红字》里面的主人公额头上刻下的标志一样可耻,我不是正常人,没有正常的目光看我。
  我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样的丑恶。我就像罪人似的。同学们都看不起“私迷”。世界人民都看不起“私迷”,可上苍在为我打开童年的第一扇门时,世界给我戴上的第一顶帽子就是“私迷”,这顶帽子压弯了我的腰,压曲了我的腿。我从此看到的是无数的脚和腿,因为自己矮小,看不到别人正常的脸,那些笑脸都是失笑笑的脸,都是轻蔑的脸……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真实,但我觉得自己小如一滴蚂蚁的眼泪。老师说,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要像雄鹰一样翱翔在广阔的蓝天上。我觉得那是别人的事的,我肯定不是太阳,因为我没有光亮。我肯定不能飞翔,因为我没有翅膀。我常常低头看蚂蚁脑着重负惊慌失措奔走的样子,我觉得那才像我,我总是藏在角落里,看村庄里的人在奔忙。我看到蓝净净的天想哭,看到绿茵茵的草也想哭。我觉得世界是美的,我是丑的,世界的美对我是一种威胁。
  大家好像都在监视我。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小姑姑,因为吃饭时的一个细节,被人发现,便成了“牛鬼蛇神”。白天晚上站在小登子上让人批判,有时候要在村里游街,每到这个时候,瑞文姐和瑞华就躲起来不露面了。小姑姑性格刚烈,陈家男丁兴旺,女子凋零,曾有一个大姑姑少年夭折,两个姑姑就是陈氏家族的掌上明珠,双双嫁在团大庄。小姑姑排行最小,因有爷爷的宠惯,在家中谁都不敢惹,因而取名威妮,意在威威势势。小姑姑走路仰着头,快如一阵风。人们说“仰头老婆,低头汉”,意思是有这样特征的男女均是豪杰。小姑姑确实豪杰,我们都为她着急害怕,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在会场上民兵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在凳子上,她胳膊一甩,高昂着头,一副刘胡兰上刑场的英雄姿势。她说上就上,站得高,且是看得远。
  人们就捂嘴笑了。说她当了批斗对象也是英雄。可小姑姑的事却波及到我的处境。
  有人喊:打倒陈威妮!
  她是我的亲姑姑,我提名号姓打倒她觉得慌恐,可是她成了坏人不喊口号是不对的,就在犹豫之中,手没举起来,有同学就揭发了我。我蹲下身子抱住头“叽”地哭了。大人们看我哭了也没有为难我。可是同学们总用看“牛鬼蛇神”的眼光看我。“牛鬼蛇神”和“私迷”一样是耻辱的。
  得出这个结论,是一个姓李的同学敲定的。她的爹爹是支部书记。我上学须要经过她家门口,她断我的路,她警告我,要想走过我们家门口,你得说你是牛鬼蛇神。我说我不是牛鬼蛇神。她说如果不是,你就张开口。我毅然决然地给她张开。没想到她咳了一口浓痰直吐我口中,我来不及防范,我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我“哇啦”一声吐在地下,一整天“呸呸”地吐唾沫,吐得口干舌躁,直至回到家中仍不住地吐。姑姑起了疑心,说嘴怎了?我说不怎。姑姑说不怎总管吐甚哩吐——毛病!我就不敢再吐了。
  数年后有人告诉我,这个李同学生活的不顺心,每天和丈夫打闹,常常打得鼻青脸肿,她的婆婆和她吵架对着众人面,白彩彩唾她一脸。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幕,不是她喜欢唾人嘛,怎反遭人唾呢?
  但在小时候,这个秘密我从未揭晓过。在村里,支书就是大官,我们都很尊重他。因为是支书女儿给我下的结论,我就觉得是铁板定钉的事了。我走路不敢抬头,吃饭不敢聚堆,总是在角落里倾听世界对我的嘲笑,总觉得自己是这世上的恶。
  此后,我再不敢走她家的门前,我一直绕道去学堂,我也不敢看她,我怕目光一碰,“牛鬼蛇神”的称号又出来。那时候人人自危,一个人睡了一夜没做好梦,第二天就有可能遭到不测。姑夫就是这样。他的本家侄子家口多,粮食不够吃,想用一斤小麦换姑夫斤半玉米维持生活。谁都知道姑夫是个吃好嘴的人,也算是对姑夫另一种形式的孝敬。此事本是家族之间的寻常事,没料到被人说成是“投机倒把”活动,就也像小姑姑一样挨批挨斗。别人对我就又多了一种叫法:“投机倒把”。我的心灵掉进了泥泞的沼泽地,拔也拔不出来,谁也不知道我内心的黑暗有多深。我是那么小,可这些记忆又是那么深。
  现在回想起来,我正因为走上写作这条路,是我必须告诉世界,我有很多问题想不通。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世间的问题谁也讨论不清。每一个人都有话说,越说越糊涂。
  我觉得我这个小姑姑是我最该书写的一个人。是那个时候破坏了她的信仰。
  我记得,小姑姑总是坐在炕上发呆,好像有永远也想不完的问题。有时候会突兀喊起来,俺错在哪,黒鬼们抓不起人来了,拿俺开刀,伤人、害人觉咋哩……?她总是冷丁儿地喊,会把没有思想准备的我们吓一跳。
  多年后,我再见小姑姑,她坐在床上,盘着腿,双目瓷瓷着,仍然对“牛鬼蛇神”不甘心。她说我只不过是敬天敬地,没有天老爷下雨,地能长起庄稼?没有天恩地德,你们吃甚喝甚?
  哦,我这才知道,小姑姑那时候做好饭,第一碗饭要放在一边,然后才让家人吃。她自己端起碗时,要跪地面壁,饭碗举过头顶,停顿片刻后,才许吃进自己嘴里。这个动作雷打不动,批斗时也没有终止。有人说小姑姑的骨头石是硬,天不怕地不怕。瑞文姐和瑞华很反对这个动作,但她们无法阻止。后来,小姑姑做好饭一端锅,她们就跑出去站岗放哨,只怕被人目击。我一直以为那面墙上有什么秘密,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任何端倪。却原来这面墙是假相,真相是敬奉天地,却被认为是“牛鬼蛇神”。
  小姑姑说,都平反了,我的反谁来平?
  她问天、问地、问世界,无人理睬,就说要去路上拦小汽车,见了小汽车她就躺在路上,让大官下来她要告状。
  这大概只是她的一个设想,这件事始终没有实施。原因也是因了父亲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哥在县里打成“黑帮”你受了株连,我解放了你也就好了,这样的事多如牛毛,你到哪儿找理去。小姑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说要是替哥受罪吧也算哩。吃饭是吃米哩,说话是说理哩,吃亏受罪总得有个理由。
  这个“理由”小姑姑似乎觉得很自豪,好像她为父亲扛了罪责一样。
  大人们都找到各自的理由。可是我呢?却一直是个灰姑娘。因为我的伤害没有理由,只像是自然雾霉涌进了心里无法他救,只能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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