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杜说：“给你信的老头子长什么样？”“一个老头子还能长什么样，都四十年了，记住了也忘了。”再说当时张大棵就没记住那个老头子的模样，饿的都吃不上饭了，还以为他是小姑娘那样眨巴着眼睛看他的屁股吗？张大棵说：“那人长的黑，小眼，厚耳朵，高鼻梁，宽嘴巴，嘴巴里黄牙，抽烟抽多了，最劣的烟，抽进去的烟没有冒的烟多。”老杜说：“他有没有儿子女儿亲戚朋友什么的？”“没有的，他没老婆。”“奥，那他是哪里人？”“老家哪里的就不知道了，在江西碰见的他。”“江西是个避难的地方，他不在江西去哪里？”“他说他要去北京，去北京送这封信的。”“你怎么也来北京？”“江西也没熟人，我这人是呆不住的，在哪里也呆不住。”
　　老杜看着这个老人，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父亲也呆不住，到处转，从春天走，腊月里才回来。走的时候一身新衣服，回来就剩一身泥了。他走遍了大部分的山，黄河长江是每年都去，昆仑山也去过，还漂过去一回台湾。最后他死了，应该是死了，谁知道呢。反正是有一年他没回来，过了年也没回来，一连三年都没回来。他母亲找算命先生算了算，算命的说准备准备吧，也没有收钱。母亲拿着他穿过的衣服埋在土里。别人死了都哭，老杜也哭，他是假哭，谁知道他的父亲死没死呢，他是不相信他父亲死了。他哭的时候就喊：“我的爹的衣服唉，你咋进棺材里去了。”老杜问过他母亲父亲干什么去了?他母亲说：“不用管他，早晚死外面。”现在他是真死外面了。老杜说他是让野狼吃了，让野狗咬了，让蜜蜂蛰死了，让蚂蚁分尸了，让大雨淋死了，让闪电劈死了，让大树砸死了，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跳进河里淹死了。老杜还说他饿死了渴死了心脏病突发死了。老杜说他也可能吃了毒果子，睡了一觉就没醒来；也可能遇见个蛇，他咬了蛇一口，蛇肉很好吃，谁知道他吃的是不是毒蛇呢？他但愿他父亲是睡觉睡死的，是吃肉吃死的，是喝酒喝死的。但他父亲是沾花惹草的，外面不知道搞了多少女人，说不定是事发之后让人家绑在了大树上。全村人都拿出了菜刀，他父亲光着身子，有扔烂菜叶的，有吐唾沫的，有冲着他撒尿的，也有两个大男人抬着一个大木桶，一桶粪汤全从他头顶浇下来。拿菜刀的比划着，上了年纪的吃肥肉，从他父亲屁股蛋子上割下一片；年轻的吃瘦肉，从手上胳膊上割下几片；还有怀着孩子的，割下了他爹的两个乳头；还有刚结婚的小伙子，抱着他爹的大腿直接咬下了两个球。
　　他爹也快咽气了，全村的人又找来郎中，灌了些汤，又活了两天，活着的肉比死了的好吃。老杜他爹说不定就是这样死的。老杜给他母亲说，他母亲说不管他。老杜说：“该。”他母亲扇了他一巴掌：“他是你爹。”老杜也急了：“他是好几个人的爹，他生了一群杂种。”他母亲坐在门口哭。老杜又问起那个老头子：“那人给你信还给你说了什么话？”张大棵摇着头：“啥话也没说，就说给张旺，北京城里，大户人家，人家也没想我能办到。”“那他咋把信给你了？”“不给我还给谁，他留着也进土里了，给我就把事情推给我了，他死的自在了。”
　　老杜跟着社长要出信，当着社长的面把信烧了。社长说：“你这是干什么?”老杜摸着胡茬：“把这事忘了吧，过两天给他说张旺死了，交到了他儿子手里，再给他两瓶好酒，这事就完了。”
　　张大棵一听找到了，就离开了北京城，继续往北走。他是什么也没有了，他爷爷传给他的鸡他给了滕哥。他就又改了个名字，叫努衮弘毅，到蒙古包里住下了。
　　滕哥靠武氏闺字鸡展露出了头角，食客络绎不绝。他还在墙上挂出个牌子，让吕秀才写了武氏闺字鸡的来历，上面是这样写的：武氏鸡，是武氏人武武武所传，父传子，一姓相传，到武氏第十八代，闺字鸡日渐消瘦，光岳楼伸出援手，武氏第十八代传人为谢此恩，遂将秘方交与光岳楼。光岳楼吸取白斩鸡叫花鸡文昌鸡口水鸡汽锅鸡荷叶鸡竹筒鸡油炸三黄鸡水煮珍珠鸡的精华之处，不断发扬，最终使武氏闺字鸡重放异彩。食客满面红光，络绎不绝。
　　滕哥的武氏闺字鸡越传越远，越传越邪。有人说这个鸡大姑娘吃了生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淌着口水；有人说一个老太太瞎了多半辈子，从光岳楼路过闻见了鸡的香味，站着不走，秦二撵她，她就是不走，秦二说：“你要是看的见鸡，就让你吃。”老太太拄着拐棍捣着地，拿手撕开了眼皮，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看见一个伙计站在她面前。秦二一看两个眼珠子里一左一右两个一样的伙计，嚷嚷着：“你装瞎，你装瞎，你要饭的骗鸡吃。”滕哥赶了出来，说：“您里面请。”给了老太太一个鸡腿，老太太啃完了说：“这鸡就是好，把我一个瞎老婆子睁开眼了，你这是华佗啊，是灵丹妙药。”还有人说这鸡一般人是吃不得的。这是给神仙的贡品，这福只有神仙享的了。
　　有人偏不信，到了光岳楼，开口就要了十盘武氏闺字鸡。滕哥说我们没卖过十盘。这人是个长脖子大头的小伙子，胳膊上还有花花绿绿的纹身。小伙子说：“不差你的钱。”滕哥说：“这不是钱的事，我做不了这么多。”“你这老板咋有钱不赚呢？”“不是我有钱不赚，是我赚不起这钱，别说你一个人要十盘，就是十个人来了围一桌我也上一盘。”小伙子一拍桌子站起来：“警察局的局长是我爹，你这买卖还干不干了？”滕哥一听这话，扶正了椅子，沏上茶水：“您稍等。”十盘鸡端上来，香气飘满了整个北京城，家家都舀一勺空气去做菜，炒出来的菜比放了八两香油还香。这小伙子头一阵晕，让秦二装进袋子里，提着回家去了。
　　他走过的路一阵香气，胡同里的香气半个月没散。他爹在家也闻到了香气。闻着闻着越来越香了，以为是菩萨下凡了。忙跪在院子里许愿。他把愿许完，睁开眼睛，看见儿子提着东西站在他面前。“爹，你干啥呢？”他爹这才想起还跪在地上，骂到：“你奶奶的，你刚上哪里捅屁股摸奶子去了？”“我给你买的鸡。”他爹这才知道香气是从鸡身上飘出来的，不是菩萨下凡了。爷俩只吃了两只半，局长的老婆吃了半只。剩下的七个喊来警察局的人，“哇啦哇啦”的吃了。第二天局长就死了，他儿子也躺床上动不了，警察局里的几个人也腰疼腿疼胳膊大腿疼。局长的老婆开始烂嘴角，始终不好，嘴唇都没了，露着两排牙嗖嗖的往里灌风。局长死的时候把头趴在胸膛上，腿盘在背上，胳膊压在肚皮下面，这讶然就是武氏闺字鸡的形状。
　　以后人很少多吃闺字鸡了，只要是一桌，不管多少人，就是一只。有不懂事的小子看着想添一份，秦二就说：“多食无益。”小子就说着光岳楼不会做买卖。秦二这多识无益是跟吕秀才学的。话是原话，听着一个音。意思就不是个意思。秦二是不让要两只鸡，吕秀才是不让学知识，不让长见识，多识无益。怎么无益？吕秀才就是个例子。书读了一车，也是种二亩庄稼。种庄稼不用读书，靠祖上的经验就行了。没经验还有顺口溜。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人闲懒，地闲荒，杂草一生一箩筐。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只要功夫深，土里出黄金。靠天吃饭不思量，家有余粮度饥荒。晨起雨露均沾衣，暮迟黄鸟隐穴居。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些吕秀才都懂。就是书读的太多，读没了力气，读成了死脑筋。吕秀才说的多识无益。就是知识多了累人，见识多了累心。知识一多脑子乱，见识一多心里烦。吕秀才和秦二要好，要说两个人是说不上话，可两个人就是有说不完的话。秦二说着光岳楼里的菜，这菜吕秀才是没见过的，书上没有这个。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吕秀才流了一地的口水，问秦二：“你们店里还收不收伙计？”“收伙计收伙计，越多越好，收的越多我越省事，你干活我就歇着，你累我不累，你当伙计我就当老板，我就收钱，我就是这光岳楼，收伙计收伙计。”滕哥当然不会收吕秀才当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