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来乍到

　　那个早上，依路从睡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仄的铁床上，身处的空间狭小、闭塞而让人不安。四围传来极有穿透力的脚步声。依路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将思路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她是昨天傍晚时分跟着表哥来到他的工地的，这张床，还是表哥央得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同事让给她的，他们与表哥及其他的工友一起昨晚住在“楼“下的大厂棚里，这已是给依路最大的“礼遇”了。幸得表哥及时赶到妹妹所在的工厂将她接了来，否则，她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传说中的“圆梦之地”，人们看到的都只是“民工”归乡时那一刹那高于同乡的优越感，而对于“血汗钱”背后的种种种种，却唯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那些个中滋味。
　　依路试图将床整理整理，但是当双手触到“被子”时，她条件反射般地立即将手缩了回来，所谓的被子已难以分辩它本来的颜色，而床的另一头更是堆满了各种各样似是从垃圾堆里择来的物什，依路呆了呆，不知该怎么下手——此时木门“吱呀”一声，表哥推门进来了，短得紧贴头皮的平头，中等个儿，浓眉大眼，昨晚去接她时穿的白色T恤已经换下来了，代替它的是一件有着好几个窟窿的灰色背心。一大早他已替她买来了洗漱用品。
　　“那个……小路，我先带你去洗脸，然后吃早餐，我今天会向老板讨一个小房间，在你找到工作前就住着……我兄弟小陈说，对面的阪田电子等几天刚好要从我们湖南招一批学生来，到时他可以想办法让你混进去呢……”
　　依路应了一声，接过小盆儿双手捧着跟表哥一起下楼，走到楼梯口看着表哥正站在梯子中间伸出手等着她，而梯子正在摇摇晃晃地荡着秋千，依路尝试了好几次，始终不敢踩上去，楼下一群年纪各异打着赤膊的男人望着她哈哈大笑。
　　表哥向他们喝斥了几声，叫了个他那兄弟小陈一起，两人一左一右将依路给扛下了楼梯，依路双脚落到实地，心仍旧怦怦直跳，等抬了头左右望望，竟全是男人们的各样目光，依路感觉浑身不自在，赶紧往厂棚前的水笼头走去，低头往脸上浇了好几次水，脸红仍未褪去。
　　啊，天哪，这样一个桥架厂的工地，青一色的“大老粗们”，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怎么混过接下来的日子啊？
　　“不用怕。”表哥向她笑着，双眼眯成一道缝，“这些人都只是开开玩笑，不是坏人，何况都知道你是我表妹，又是大学生，他们只会争着帮我照顾你呢……”
　　依路轻轻点了点头，将小盆递给他，让他送上宿舍去，自己则站在梯子旁等着，方才帮忙扛她下来的小陈已买了早点来，将一个塑料袋递了过来，依路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轻声说了声“谢谢”，也学着他的样子，取了豆浆先喝了起来。
　　“你怎么不继续上学了？打工很苦的。”小陈冲她笑笑，他长得还算清秀，只是身板儿显得过于单薄了些。
　　“家里，实在交不上学费了……下个年级的学费我得自己挣呢，想先打两个月工试试。”依路也向他笑笑，表哥已跑下楼来，依路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子，将剩下的全递给了他，他倒是毫不客气，那两个人狼吞虎咽般“解决”了早餐，你一句我一句地交待了她几句，便往员工集中地跑了去。依路慢慢地绕着整个工业区转了一圈，果然，附近最为适合她的去处，也只有那间阪田电子了，虽是过了早上上班的时间，也仍然有不少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孩子穿梭于厂房与公路之间，自依路望来，她们的脸容间均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冷淡，再顺着公路往稍远处走，便都是些错错落落名目混杂的小工厂和小店，她也学着路人的样子，驻足于各厂房的广告档前，各类招工的信息排得重重叠叠，但细读之下却都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依路只得悻悻地往回走，静悄悄立在厂棚下看着表哥那群人热热闹闹干活的样子，心里多多少少开始后悔起来，似乎自己应该像其他的室友一样，呆在长沙找一家KFC或咖啡馆端端盘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突兀地借居在一群男人之中吧？而现今，她似乎除了等着，已是别无选择，那么，就只等着吧，只希望这种境况能快点过去…….
　　依路在一堆男人中间混了一个星期后，终于等来了一辆来自与她家乡同一地级市的大巴车，那辆车停在了阪田电子厂的大门外，车停稳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先下了车，跟着依次下车来的，全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女学生，光看穿着就能猜到她们的来处，表哥与小陈先急急跑过去向那中年男子招呼，伸手往依路的方向指了指，那男子只看了依路一眼，便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是表哥掏钱包的动作，依路远远地看着，心里略略有些堵，慢慢地向他们走过去，走到女孩子们中间，所有的目光便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多是疑惑或是艳羡，相对于她们的“土头土脸”，依路的牛仔裤T恤衫白球鞋和齐耳的短碎简直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个“酷”字。相对于异性们的围观，依路对于同性们的目光倒是坦然得多，她静静立在中间，两手交叠着握在身前紧捏着小包，包里装着的是所有能证明她身份与学历的证件。
　　等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紧闭的大门才被拉开了一道缝，从门缝里探出张圆圆的年轻的脸来，她低低交待了候着的中年男子几句，便又将门关上了，那男子有些焦灼，回头交待大家要再等等，接过了表哥递上的烟，三个人并排着蹲在地上说着些什么，一会儿，表哥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呆会儿面试时，先别说自己是在读大学生，只要考试过关了，给身份证就行了。”
　　依路点点头，站了这许久，脚有些麻，她干脆跟着表哥也走到前面去，向那中年男子问了声好，那人颇有些意外，竟然脸红了红，还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极力装出一副镇定而又神气的样子，想问些什么，终又未问出口，接着大门终于开了。他挥着手领着大家往里面走，依路让开一旁，决定自己走最后一个，在大门即将关闭之前，她回头冲表哥和他的兄弟笑了笑，揣着极其轻松的心情跟着一群紧张而又兴奋的女孩子们“混”进了阪田电子的招工现场。
　　各人先填了张《入职信息表》，然后是笔试，主考官是方才那位圆脸蛋的年轻女子，另有两名身着工装的男工监考，依路先粗略地看了下题目，大多是些初中至高中阶段的知识，最后还有一道“畅谈理想”的自由体裁写作题，依路不到半个钟，便完成了试卷，用双手托着脸静悄悄地左顾右盼起来，此时，坐在讲台中间的人便注意到了她，也觉察出她的“出类拔萃”，四目相对时，依路也细细地看了看她，简简单单的灰色制服，微微有些显胖，肤色却是白得很，美中不足是眼睛小了些，依路眼中的平静与自信似乎让她很是意外。她再定睛看了看依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笔直走到依路的座位旁，拿起依路的卷子来看了看，停了一停，便径直收了她的卷子回到了座位，开始评卷。依路注意到她的神色一直都是微带着笑意，料定不会发生于自己不利的事，便安心地等着，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交卷了，待试卷交完，估计评卷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台上的三个人将大家的试卷分类叠了几叠，便走出了考场。
　　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就在大家焦躁得开始交头接耳时，一个约摸四十出头，西装笔挺的男人领着方才的考官从前门进来了。
　　“各位美女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阪田电子，我是总务课的课长朱俊，接下来由我来负责各位的面试，我身旁的这位美女是我的助理米婷，将由她负责给过关的各位新同事进行培训和其他的事务进行安排。现在开始面试，一个一个来，被叫到名字的请坐到讲台前面来……”
　　都是没见过大场面刚从职业学校出来的女学生，大多都紧张得连回答些自己的基本信息都口齿不清，幸得等着大家的职务，不过是一线的生产员，只要还能回答出问题，长得不是那么太对不起观众，也都能顺利过关。过了关的，聚在门外面带喜色，少数过不了关的则直接被保安请了出去，女孩子泪点低，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依路等了许久，都没被叫到名字，已猜到自己成了垫底的了，所以轮到她时，诺大的考场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依路走上前去，在讲台前方的座位旁站定，弯腰向朱课长问了声好，再交上自己的证件，轻轻落座。
　　“林依路？你笔试考了100分，文章写得也让人意外。”朱俊抬眼看了看她，“你与她们大不相同，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加入她们的吗？又为什么想要得到这样一份工作？”
　　“我是一名在读的大二学生。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实在交不起下个学年的学费，我的父母不得不到建筑工地上去打零工，我不想再让他们那么辛苦，所以一放暑假就跑了出来，因为没有工作经验，在广州想找其他的工作比较困难，所以我想得到这份工作……我能有进入这家工厂的机会，是我表哥通过一些努力争取得来的。”
　　“哦……那么请问你读的什么专业？”
　　“中文。”
　　“如果让你进入公司，你只打算工作两个月吗？”米助理忍不住插嘴道，“你方才所讲，你还在读大二，如果你想继续完成学业，你也就不适合在我们公司工作。”
　　“我是这样想的：即使我顺顺利利大学毕业，取得文凭，将来也同样要面临找工作，那么何不现在就找一家合适的公司，在里面扎扎实实地做，再利用空余时间自考完剩下的科目呢？也可以同样取得一纸文凭啊。”
　　“好。如果我安排你同她们一样进车间做生产员，你愿不愿意？”朱俊笑道，“如果你能吃得了苦，能坚持在生产车间工作两个月，我将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怎么样？”
　　“好的，我愿意。谢谢朱课长。”依路有些喜出望外，“只是您所说的选择的机会，是指什么？”
　　“是指如果你能坚持做两个月的生产员，并且合格的话，那么两个月后，你可以选择结算工资离开，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公司，公司将根据你的表现，另行给你安排工作。”朱俊站起身来，示意她到外边去集合，“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连一个星期你都呆不了呢……”
　　依路赶紧道谢，跳起来一阵风般跑了出去。立时迎上来几位已经能算得上是“战友”的女孩来，待半天的职前培训过后，依路与她们也已熟络了，其中一位头发短短的似男孩般干练的女孩与她颇有些投缘，互通了姓名后自然而然便就结成了伴，这个名叫“宋远竹”的假小子，比较“爱管闲事”，凡是同来的姐妹有了小麻烦，她总会第一个冒出来替人解围，才半天下来就成了这群女孩子的“头儿”，依路在她眼里似乎更是个柔弱得值得重点保护的对象，她们即将置身的，可是一家有着近千名年轻女工的工厂，能有一个合得来而又有安全感的伴，至关重要，不是吗？所以依路便也乐于接受她（她们）绕在身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上午的入职手续办完后，就到了中餐时段，新员工中午就可以在公司饭堂用餐了，而且伙食还真的不错，依路排队打好饭后，端着饭盒出了厂门，表哥他们果真还在门口等着，见到依路端着饭盒出来才松了口气，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对面工地走，依路注意到那辆大巴车还没走，被淘汰的几个女孩子神情沮丧地或蹲在或站在一旁，依路便疑惑地回头望了好几次。
　　“下午还要体检，可能还有被刷下来的。所以得等到傍晚后，她们才能回去。”小陈偏头道，“那个领头的男人是我的同村，以前在这家工厂当了个领班，辞职后每年都负责从职校往厂里送新人，每个人收几百块的介绍费。如果没成功，钱也是没得退的……”
　　哦。难怪那些被经淘汰的那么难过呢。
　　“放心，体检，我是绝对没有问题。两位哥哥不用担心！”依路跟上表哥，嚷道，“表哥，表哥，你交给那个人多少钱啊？”
　　表哥嘴角往上一挑：“多少钱都不用你管！等你发了工资升了职就请我吃饭得了！”
　　依路只得应着，心里却开始盘算着何时能将钱还给表哥。
　　到了工地，三个人凑着一张小桌子一起吃饭，相比之下，依路饭盒里的油荤要多些，她饭量少，便将大多分给了他们俩，陆陆续续有人凑给来打听依路找工作的事，也不忘伸筷子往她的饭盒里挑上一挑，说来奇怪，依路方来时对于他们的举动是极其不悦的，今天却生出了另一番情感来，一个星期的混吃混睡将永远成为一种经历与记忆，她才体悟出这群人粗劣的行为与举止之下对于她的喜爱与照顾。这样一想，这群人在她的眼里也立时变得可爱起来了。
　　“我看，小路你只要不出厂，过不了半年，你就会坐办公室了。”小陈抬眼看了看依路，“你可别只管自己玩，别忘了时不时来这里看看我和你哥，更重要的是，你那那么多女孩子，时不时领几个来，我们俩可都等着找女朋友呢！”
　　表哥则憨憨地点头笑笑，站起来掏出钱包胡乱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来塞到依路手里，依路眼圈红了红，一声不吭地收下了。
　　吃过饭，回到工厂，又是好一番职前培训，待到近晚饭时分，大家肚子饿得快空时，才被一辆厂车拉到了市区的医院，折腾完后，又多了两个被淘汰掉的女孩，剩下来的“过五关，斩六将”总算是留了下来，领了厂牌、工装、生活用具、订单被套，被分配到各自的宿舍后，大家伙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夜了，依路躺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单人床上，辗转难眠，不知明天，等待着她的，又将是怎样一种境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