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学文习武
作品名称:九万里风鹏正举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1 11:23:12 字数:10433
茆山脚下,胡家老屋唢呐发出呜咽的乐音,和着锣声、钹声交汇一起,在康王群山沟壑中荡漾低回。
春堂家老爷九林公去世了,道士们正在胡家老屋做道场,超度这位劳碌了一生的逝者。
茂六衣手里拿着一枝香,他没有跟着道场队伍跑圈,而是抄近道蹿到了大哥春堂身边,将大哥拉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大哥,我跑不动了,让我歇一歇吧。”
春堂说:“这怎么可以呢,这是给老爷超度啊,你要是偷懒,老爷是过不了奈何桥的。”
茂六衣说:“我才八岁啊,怎么跟你们跑呀?”
春堂说:“你看,台五衣也是个孩子,他不是没叫苦吗?”
茂六衣伸出两根手指说:“他比我大了两岁啊,他当然要跑哇。”
那个叫春台的台五衣这时候不光是在跑,甚至比二哥三哥他们还麻溜,他不是抄近道,而是一闪身就钻到了三哥前面,一闪身又钻到了二哥前面。
跑得正紧的时候,领班的道士突然停了下来,手里举着纸幡一扬一扬的,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茂六衣对大哥说:“好了,我不求你了,道士不跑了,他在慢慢地走。”
春堂和茂六衣回到了跑桥的队伍,跟着道士跑圈跨桥的六兄弟脸上冒出了汗珠,在汽灯光亮的照耀下,一闪一闪,油渍渍的,这还是三月天啊。
来来回回地又走了几圈,领队道士一扬手里的纸幡,就回到了道士席上,这时候,锣钹声不响了,唢呐也不吹了,一个老道士闭着眼睛,敲打着木鱼,清脆的声音缭绕在茆山堂。
老道士微微地闭着眼睛,口里念道:尔时佛告金刚菩萨言。善男子此文殊师利童子八字大威德力陀罗尼。若有国王王子妃后公主。及诸宰辅并凡庶类等。能书写此咒安于宅中。其家即得大富贵饶财常富。儿女聪明利智辩才。巧计相貌端严具好。人所爱乐。所出言音。众人所奉施行无违。象马畜类悉盛成群。奴婢宝货受用无尽。宅中灾祸自然消灭。善神护宅人福强盛鬼神无娆。设有鬼神皆是有福之鬼。皆护其人不求人短。
众孝子跪在地上,茂六衣悄声地对台五衣说:“五哥呀,这老道士念的啥咒语啊?”
台五衣说:“你只管听,别讲话。”
茂六衣说:“我听不懂啊!”
台五衣说:“我也不懂,你问大哥。”
茂六衣转头就问另一边的春堂,春堂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喜欢查家问细,这是做道场,不能讲话的,讲话就不灵验了。”
茂六衣嘟哝着说:“不讲就不讲,等一下我去问道士。”
终于等到老道士念完了一轮咒语,激越的唢呐又嘟起来了,锣也敲起来了,钹也敲起来了,领队的青年道士又带着孝子们在茆山堂屋里做绕圈跑桥运动,从慢步到疾走,再到小跑步,再到疾跑步,然后就是跪在灵堂前听老道士念咒语。
做斋就是重复这样程序,道士们把自己弄得很累,更是把孝子们折磨得浑身疲乏,茂六衣终于熬不住了,在后半夜就累趴在地上,大嫂子徐氏将他抱在身上,茂六衣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
一群抬柩的后生子抬着九林老爷的灵柩,一声哦吙就从茆山堂走到了正堂屋,然后就抬到了大地坪,将灵柩安放在寿杠上,他们要在这里挽柩扎杠,孝子贤孙要在这里做最后的跪拜。
九林老爷没有姐妹,也没有女儿,六个儿子现在还只有老大春堂一人完婚了,女眷就只有春堂内眷徐氏一人,只见她抱着神主牌和春堂并跪在灵柩的正中央,手长手短地哭了起来。
徐氏一边哭一边说:“老爷你好狠心啦,生生地丢下我们一大家子不管了,弟弟们还小,叫我们如何办呐!”
“老爷你好生地走哇,老娘在那边也有了伴呀,不寂寞了呀!”
“老爷你就放心吧,我和春堂会把弟弟们带好的,你只是要常到我们梦里来呀,要来指点呀!”
女眷们哭灵是要边哭边说的,而且要说得清楚,要吐词,还要声音大,要让观众听得清楚,因为观众们在事后是要评论一番的。
春堂早就考虑到哭灵不热闹,便请了几个专门哭灵的妇女来帮腔,这是一个很专业的班子,他们声情并茂地哭着,如丧考妣一般。
后生们终于挽好了柩,扎好了杠,这当儿就有屋场里的老妇人去给跪在地上的孝子贤孙们挽起头巾,只听得道士念了几句什么,最后说“起柩”,后生们抬起灵柩就跑了起来,他们的路途还很遥远,坟包筑在必湖山。
第三天覆土,到了晚上,春堂就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开了个议事会。他说:“老娘去年走了,老爷今年也走了,他们都不是长寿的人,大家说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今后如何办?”
叫华二衣的春华说:“还能如何办,你是大哥,嫂子是大嫂,长哥长嫂当爷娘,你们说如何办就如何办。”
华二衣以下的几个弟弟都说:“是呀是呀,我们都听大哥大嫂的。”
徐氏说:“话是这么讲,问题还是有呀,我和你们大哥也就是二十几岁的人,你们现在还只有几岁十几岁,正是贪耍的时候,这么多嘴要吃饭,这么多身子要穿衣穿鞋,我和你们大哥也是顾不了啊。”
华二衣说:“我们都不贪耍,都跟着大哥死做。”
林三衣说:“对对对,我今年也十三岁了,我们都死做。”
荣四衣说:“我今年也十二岁了,担半担水是没问题的。”
春堂说:“这样吧,我不是要丢下你们不管,我主要是想你们自立自强。我不能把你们都拢到身边,要分一下工,我和华二衣暂时分作两家,你们下面四个也分作两块,我和华二衣各带一块。华二衣今年十六岁了,新谷登场后,就给他成个家,然后我们就把家分了。”
徐氏说:“这是个好办法,先由下面两个最小的选,愿意跟我们就跟我们,愿意跟老二就跟老二。你们这四个小的,长到了十五六岁都要成家,分开独过。”
春台把手一举就说:“我跟着大哥大嫂。”
春茂把手一举也说:“我也要跟着大哥大嫂。”
老三春林老四春荣都说要跟着大哥大嫂,春堂就说:“怎么可以都跟着我呢,老三老四你们俩都十二三岁了,可以帮老二做点事了,你们就跟着老二吧,我也不是不管你们,大事我还是要管的,平常小事你们就自作主张。”
春华说:“大哥公平,大嫂明白,我们心服口服。”
转眼就到了八月,仲秋季节,新谷登场后,春堂就给二弟春华完婚了,新娘子李氏还只有十四岁,就是个大孩子,别看她年纪小,个头还窜得高,想事做事也周全,外面事做得,屋里事也做得。
春堂就把家给分了,他们夫妻带着五弟春台六弟春茂,自己还有两个小子,大的叫文喜,小的叫文利。春华夫妻就带着三弟春林四弟春荣,这一家少两个人。
田地山水房屋稻谷都是平分的,二一添作五,这一年是民国四年。
九林老爷原来是一个郎中,在康王昆山一带还有点名气,行医的范围往北到了罗坳,往南到了新开,往东到了桃林,由于勤劳和不错的医术,家境便比一般人家过得要好点。生了六个儿子,他就是不知道要把医术传给儿子们,他总以为自己的路还很长,总以为太阳就停在中天不走。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老大春堂爱好武术和杀猪,心事不在医术上,老二春华只爱他的一亩三分地,对土地情有独钟,无心向医。九林老爷便将希望寄托在下面几个儿子身上,期望有一个能爱医学医,谁知还没等到他们长大,自己就在四十八岁的年纪上一命呜呼。
九林老爷走了,日子还要过下去。
春堂的主业不是种田,而是开武馆教武术,兼开屠店干杀猪的营生。他人长得五尺来高,生得胖胖墩墩的,很扎实,铁塔一般,两只拳头一握,青筋暴突,肌肉隆起,两只眼睛灯笼一样大,陌生人见了他准会打个寒噤。
春台自小就爱好武术,还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大哥练武,一路拳打得虎虎生风,那时候,他就两件事,一件事是练武,一件事是读书,在老爷九林公膝下,他已经读了四年私塾。
一天,在饭桌上,春堂一边吃饭一边对春台说:“五衣,你还是要去读书,起码还要读四年。”
春台说:“我怎么还要读呀,我已经读了四年。”
春堂说:“四年算么子呀,你知道方尚书读了多久吗?”
春台说:“谁是方尚书啊?我怎么和他比呀!”
徐氏说:“方尚书你都不知道,还说不想读书了。方尚书是我们岳阳最厉害的角色,他读了十几二十年书,然后做官做到了尚书,我们岳阳有一句话叫做‘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
春台说:“他是想做官才去读书的啊,我又不想做官。”
春堂说:“你将来做不做官不是你说了算的,要看时运,时运来了,你挡都挡不住的,倘若是你将来做了官,书是很有用处的。”
春台说:“这么说,我还是去读书咯,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是要给我换个地方,换个书塾先生,二是我还要天天练武。”
春堂说:“这好办,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原来的书塾先生了,我把你送到落马桥去读书,那里的书塾先生很不错的,路又近,你白天读书,晚上还可以练武。”
春茂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眼泪就流出来了,他哭着说:“我也要读书,我也要读书。”
徐氏给他擦着眼泪说:“没人不让你读书呀,就怕你不愿意读呀!”
春茂说:“我要跟五哥去读书,我也要去落马桥。”
春台说:“好了,五哥肯定是要带你去落马桥,别哭,快吃饭吧。”
三岁的文喜说:“我也要读书,我要跟五叔耍。”
徐氏说:“我们真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事的,大家都不吃饭了。”
春堂说:“好了,不说了,大家吃饭吧!”
第二天,春堂就把五弟六弟送去了落马桥袁先生的书塾里,袁先生戴一副眼镜,穿一袭黑色长袍,他摸着胡春台的脑壳说:“好小子,长得敦敦实实的,怎么不跟你家大哥学武,倒是想起要读书了?”
胡春台说:“我武要练,书要读,两不耽误。”
袁先生说:“哈哈,你小子口气蛮大的嘛,好,好,实在是好,那我就问问你,为么子既要读书又要习武?”
胡春台说:“读书是为了长见识,我怕将来做官做不了好官;练武是为了长本事,将来国家一旦有难,我就挺身而出。”
袁先生伸出大拇指说:“好,好,不愧是九林先生的好儿子,不愧是春堂兄的好弟弟,你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胡春台说:“袁先生您不光是要收我,还要把我的六弟也收下。”
胡春茂趁机说:“对对,我也要在您这儿读书。”
胡春堂又对袁先生作了一个揖,袁先生抱拳微微笑着,表示了同意,他相信,这两个孩子是两根不错的苗子。
读了半个月书,袁先生就对胡春台的底子有了一个了解,这孩子聪明,过去的四年书没白念,底子很厚实,于是,他就想给胡春台开小灶,教他《孙子兵法》。
袁先生说:“春台,我想给你讲《孙子兵法》。”
胡春台说:“先生想教什么是先生的自由,我只是不明白缘由。”
袁先生说:“你不是说练武是为了长本事,将来国家一旦有难,你就挺身而出吗?你若是想做一个武者将来为国家出力,光有一身武功是不够的,你还得有谋略,要靠脑袋,靠智慧,懂吗?”
胡春台说:“先生说得好,我家大哥就是这样的,他说武打就是打智不打力,《孙子兵法》是不是讲这个意思。”
袁先生说:“大致是这样,你的悟性很好。”
胡春台便开始学习《孙子兵法》,袁先生把书拿来,叫胡春台先把第一章《始计第一》抄上读熟背下,然后讲解。
胡春台磨墨摊纸,用小楷工工整整抄着,大概是抄了两个时辰,就把第一章抄完了,只见《始计第一》写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抄完之后,胡春台说:“先生,我抄好了。”
袁先生把字纸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说:“我这就给你简单地讲一讲,你要自己慢慢地领会,个别不懂的字句再问我。”
“孙子说的是: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到百姓生死,国家存亡。
要通过对敌我五个方面情况进行综合比较,来探讨战争胜负的情形:政治,天时,地势,将领,制度。政治,就是要让民众和君主的意愿一致,战时他们才会为君主去死,不存二心。天时,就是指昼夜、晴雨、寒冷、炎热、季节气候的变化。地势,就是指高陵洼地、路途远近、险隘平坦、进退方便等条件。将领,就是指挥者所具备的智慧、诚信、仁爱、勇猛、严明等素质。制度,就是军制、军法、军需的制定和管理。
战争,本来是一种诡诈之术。所以,能战而示之软弱;要打,装作退却;要攻近处,装作攻击远处;要想远袭,又装作近攻;敌人贪利,就用小利引诱;敌人混乱就要攻取;敌人力量充实,就要防备;敌人兵强卒锐,就避其锋头;敌人气势汹汹,就设法扰乱它;敌人谦卑就要使之骄横;敌人安逸就要使之疲劳;敌人内部和睦,就要离间他们。”
袁先生简单地讲解完了,胡春台说:“先生,我可以提问吗?”
袁先生说:“我不是老古董啊,你当然是可以提问的。”
胡春台说:“孙子讲得很好,我只是一点不明白,民众为什么是为君主去战死,而不是为自己利益去战死。”
袁先生说:“这是时代的不同,孙子时代就是君主时代,那时候的君主利益就代表着民众利益。”
胡春台说:“这个解释把我弄得更糊涂了,先生您说说看,君主的宫殿,君主的锦衣玉食,君主的妻妾成群,这都是民众的利益吗?”
袁先生说:“这当然不是,但是,孙子是在为君主立言,他要代君主说话,就必须要欺骗民众。”
胡春台说:“啊,我知道了。”
胡春台一边读书一边练武,人在长高,书在增厚,艺在增进。
民国八年,春节一过完,胡春堂就对五弟说:“五衣,你也今非夕比了,从今年起,我要给你加担子了。”
胡春台说:“加么子担子呀,我又读了三年半书,你莫不是要让我去岳阳城里读书?你送我去黄沙湾好了,那里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我将来就变个美国人,不回来了。”
胡春堂说:“五衣你讲么子笑话咯,你舍得茆山吗,舍得大哥吗?我给你加担子,就是要你读完今上半年就不读书了,回来帮我开武馆,做教练,今后凡有人来踢馆打码头,都由你先去应付。”
胡春台说:“这样甚好,我就是不知道别人服不服,我才十四岁,人也没成形,别人看我不来的。”
胡春堂说:“说么子呢,武馆是用武艺说话的,君树筒还不高大,卵大一筒肉,你打他绰绰有余。”
其实,胡春台暗自高兴呢,他只是嘴上谦虚罢了,大哥这样看重自己,说明自己长进了,已经成为大哥得力帮手了。
胡春堂的武馆是一个季节性武馆,收的都是农家子弟,闲时开馆,忙时种田。这年的正月十六,春堂武馆正式开学了。
茆山附近农家子弟一起来了四十多人,他们齐聚在茆山堂,席地而坐,胡春堂在给他们讲话。
胡春堂说:“你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后生子,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们一声兄弟,但是,行有行规,现在你们是来学艺的,我不能坏了规矩,只能叫你们徒弟,你们也应该叫我师傅,或者叫我春大爷,总之一句话,我们是有界限的,如果你们不学武,那我们就是兄弟,如果你们要来学武,那我们就是师徒。做徒弟是要拜师的,是要交束脩的,不知你们有没有准备?”
众人一起双膝跪地,朝着端坐于神龛下的胡春堂叩拜三下,然后一一将四块大洋交到坐一边的徐氏手上。完了,大家又整齐一拜,说:“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胡春堂说:“好了,大家的礼数都周到了,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个教练,他就是我的五弟春台,今后主要是他领着你们练武,我只在关节处指点指点。”
胡春堂刚说到这里,众徒弟中就有一个叫君树筒的跳了起来,他说:“师傅,这万万不可,台五衣还只是个孩子,我们是来跟你学艺的,跟他就只能是耍。”
胡春堂说:“你们是不是不服啊,那好,你们就和我家五弟交交手,试一试他的功夫,然后再说话。”
席地而坐的众人一呼噜就站起来了,他们分散开来靠墙站着,将茆山堂围了个圈,那个叫君树筒后生子站在了堂屋中央,只见胡春台一个纵步,也跳到了堂屋中央。
二人在堂屋中央打起圈来,君树筒长得五尺五高,虎背熊腰,圆滚滚的,两百多斤重。胡春台才只有十四岁,高不过四尺五寸,重不过九十斤,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别。
胡春台腰上系了根腰带,君树筒抓住他的腰带就把他举了起来,然后就朝地上扳了下去。胡春台先是没回手,让君树筒将他举起来,就在君树筒扳他的一刹那,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斜伸着腿朝君树筒脚关节洼里踢去,君树筒应声倒地,嘴巴啃上了堂屋里的地泥,胡春台稳稳地站在堂屋中央,无事人一般。
大家一阵哄笑,君树筒红着脸爬起来,站到了一边去。
胡春堂说:“还试不试,还换人试一次吧,这次是君树筒不小心。”
一个叫向辉的后生子跳到了中央,还一个叫宇翔的后生子也跳到中央,胡春台说:“还来一个,三个一起上。”
就有一个叫跟进的后生子上来了,他们三个人围着胡春台打转转,双方都在观察着,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等待进攻的机会。
向辉吼的一声叉着双手面朝春台冲了上去,跟进就从后跟进了,只见春台飞了起来,双手抓住前面的向辉,两只脚勾住后面冲过来的跟进,将他提起来甩向一边正愣住的宇翔,再提起向辉轻轻地一扳,三个人同时倒地。
这一系列动作就在一瞬间完成,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齐声喝彩:“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胡春堂也很兴奋,他只知道五弟很用功,上了学回家就练习武功,晚上有月亮就到地坪里去练,没月亮就在火塘边练,自己也和他交过手,内行人知道,要问有没有,只要交交手。他和五弟一交手就知道他的膂力还不够,凶狠也还不够,但是,五弟已经得了自己的真传,那就是打智不打力。
今天两场较量,看得胡春堂心花怒放,他认为自己的五弟做一个武术教练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便说:“现在就由春台给你们上课,你们谁要是还不服,今后就看着办。”
胡春堂让出了前面的位子,胡春台站了上去,众人恢复原位,席地坐在茆山堂地面上。
只听得胡春台说:“练武的人先要弄清楚‘武’的意思,这个‘武’由‘止’‘戈’二字组成,它的意思就是以武止戈,而不是以戈止武,也不是以武止武。武不能止武,戈不能止武。简单地说,武,就是为了制止暴力。”
“你们要学武,首先要学习武德,就是说,学武不是为了打别人,而是为了制止别人的暴力。好了,这就是今天教你们的第一课,可以提问了。”
君树筒说:“别人骂了我,我可不可以伸手去打别人?”
春台说:“不能,别人骂就让他骂,你又不折么子,别人只会说那骂人的人无德无理。”
一个叫升格的后生子说:“别人先打我一拳,我可不可以也打别人一拳?”
春台说:“不可以,为了不挨打,你最好学到接住他的拳,放它回去。”
升格说:“那人要是再打又如何呢?”
春台说:“再打就再接住放回去。”
升格说:“那人第三次打来呢?”
春台说:“事不过三嘛,他如果再打,你就接住,然后还他一拳。”
下面一阵掌声拍得噼里拍啦作响,众人都说,我还以为讲武德就是不能动手呢,原来也是可以动手的。
春台说:“当然是可以动手的,你不动手就不能制止暴力,他还会无休止地打下去,只有让对方知道了你的厉害,他才会住手。”
转眼间就四个月过去了,胡春台的书也念完了,他拜别了袁先生,回到家里,大哥春堂就说:“五衣,你读八年书了,大哥我当年可是只读了五年书哟,我来问问你吧。”
春台说:“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春堂说:“从前四年,你读了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训蒙骈语。现在四年,除开孙子兵法,你还读了什么?”
春台说:“还读了四书,老子,庄子,墨子,左传。”
春堂说:“挺多的啊,那我问问你,墨子主要讲什么?”
春台说:“墨子的观点有十来个,主要的有‘兼爱’和‘非攻’。他认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大家都是平等的,他要求君臣父子兄弟在平等的基础上要互相友爱,他热爱和平,反对战争。”
春堂说:“好了,我不问了,你的书读得不错啊!墨子的思想和我们提倡的武德有相通之处,你在教武的时候,要把他的思想融汇其中,兼爱,非攻,字面简单,思想深刻!”
忽然外面就有人喊“台五爷快来,台五爷快来!”
徒弟们和春台混了半年,大家就很熟悉了,也知道了春台的厉害,不再把他当小孩看了,而是尊称他为“台五爷”。
春台几步就跨了出去,只见两条牯牛在戽坵的水田里斗得泥水四溅,难分难解。牛主人拉扯不开,几个徒弟去帮忙也无济于事,便有人去求助于春台。
春台几步就跳到了牛的中间,两条牛红着眼,乜着头,翘起尾,趴开脚,它们在恶斗了几个回合后,再一次退步蓄势。春台稳稳地站在水田里,一只手抓住一条牛的一只角,牛力主要体现在牛头上,你要是捉住了牛鼻子,他就会乖乖地听你的,现在,春台不是捉住的牛鼻子,而是牛角,他一发力,就把两条牛的头乜得更低了,牛身的力气消减下来,翘起的尾巴坨下来,然后就乖乖地离开了斗架的现场。
这一幕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春台在池塘里洗干了手脚,上岸就来教几个徒弟的武功。
春台一面教一面说:“我早就和你们说过,练武最重要的就是练基本功,正压腿,侧压腿,正搬腿,侧搬腿,仆步压腿,竖叉,劈横叉等等,都有自己的规则和要点,你们既要掌握规则,更要领会要点。”
君树筒说:“台五爷你看看,我这个竖叉做得怎么样。”
君树筒说完就一个‘一’字放在地上,众人一看就笑了,春台说:“你都练了这么久,还是没掌握要领规则。”
说完就去纠正他的动作,一面纠正一面说:“两腿伸直后叉开要成直线,你这是什么线,你这是蛇线啊。另外,它的要点是,立腰挺胸,沉髋挺膝。你是挺背挺脚板,这怎么行!”
正说话间,就有一个蛮子跳进了大门槛。只见他两只袖子捋得高高的,两个拳头握起来就像两个醋钵子一样,一脸的横肉,一个凶恶相。他跳进门槛就喊:“我是来踢馆的,来打码头的,你们这是春堂武馆吗?”
一堂屋的人被他吸引住了,说话的不说话了,练功的不练功了,君树筒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围着那人打转。
那人比君树筒还要高一到两寸,体重只怕还要重几斤,他见君树筒围着自己打转,抓起他就丢过了天井。
春台走了过去,他说:“我们这里是茆山武馆,不是春堂武馆,你走吧!”
那人说:“走什么走,我来了就不走了,我也不管什么武馆,只要是武馆,我就要踢,就要打码头,你们没人打赢我,就得关门大吉。”
春台说:“那你也要报个姓甚名谁来吧,也要报个地名来吧,我们可是不打无名之辈的。”
那人说:“你这个细伢子找打不是,竟敢骂我是无名鼠辈。”说完就一拳打过去,迅疾如风,凶猛似虎,站在墙边的春台急忙往旁边一闪身就躲过去了。那人没收住拳头,一拳就把那火砖墙给砸穿了一个洞,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没收手,接着就第二拳砸了过来,春台眼疾手快,一纵步就跳到了堂屋中央,正这时,春堂挺了过来,挡在了春台前面,他抱拳对着来人作了一个揖。
胡春堂说:“在下就是春堂武馆的馆主,请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么子和我们过不去?”
那人说:“我还以为你们死绝了大人呢,让一个小孩子出来说话。我是上湖南人,无名无姓,别人都叫我蛮子,我就干一件事,专门踢馆,从上湖南一路踢过来,这只脚还没失过事,今天踢翻你们这里的武馆,我就踢遍全湖南省了。”
胡春堂呵呵笑着说:“我还以为好大的事呢,不就是踢馆吗,以前也是常有人来踢馆,他们都是三田一洞的人,有时一天还要来几拨,都是我家五弟对付的,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我来和你过过招,如何?”
蛮子说:“这样甚好,要是和你家五弟打,别人还以我欺侮小孩子呢,坏了我的名声!”
春堂说:“我们换个地方打吧,到落马桥去,再多邀些人去看,我们还要画生死押,打死了各自了结。”
蛮子说:“行,爽快!”
说完就走,大家一窝蜂就涌到了落马桥边,那些徒弟们一边走一边敲着锣喊话,附近屋场里的人便黑压压地涌向了落马桥。
春台也把笔墨纸桌带上,一到那里就找来袁先生,简单一说,袁先生就写好了生死状,春台和蛮子二人在上面按了手印。
锣还在蹡蹡地敲着,激越的声音飞进了群山沟壑,飞进了附近屋场的每个角落,人们还在不断涌来,落马桥两岸的田埂路上,老老少少的康王人不知道发生了么子事,都向落马桥奔去。
落马桥是一座石板桥,宽一丈五,长二丈。这时候,春堂和蛮子已经站到了桥面上。蛮子把褂子脱了丢在地上,穿一条操腰裤,一条白布带系着裤腰口。春堂脸上笑眯眯的,还在茆山堂,他看过蛮子的动作后就有了胜算的把握,现在一看蛮子的装束,更是稳操胜劵了。
袁先生扬着脖子说:“生死有命,各自负责,预备、开打!”
袁先生口令一落,蛮子就挥着醋钵似的大拳头砸了过来,春堂让开半步,张开双手做成一个弧形,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手挡过了蛮子的拳头,在下的手顺势往下一挎,就把蛮子的操腰裤挎了下来。蛮子光着一个身子了,两岸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蛮子哪里还顾得上打架,忙去搂裤子遮羞,只见春堂手出一拳,就将蛮子轻轻地打下了落马桥,滚到了河水里。
春堂武馆的徒弟们一齐涌到了桥上,他们抬起馆主就往天上抛去,抛了一次又一次,口里齐声喊着“呵、呵、呵呵”。
蛮子坐在河水里用河水洗着自己的身子,然后操上裤子就上岸走了,他打遍湖南无敌手,终于在康王落马桥栽了。
回到了茆山堂,大家还是跳呀叫呀,喧嚣不止,因为他们还没看见过这么大力气的人,更没想到这么大力气的人只被师傅轻轻一拳就打落在地。
春台说:“大家静一静,我们要总结一下,孙子说,上兵伐谋,大哥说,打智不打力,这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如果是比力气,我和大哥未必是那蛮子的对手,为什么蛮子败了呢,这就是他只有一身蛮力,做事不过脑子,我大哥其实还在茆山堂就看出了他的破绽,那就是他的操腰裤,然后就选择了一个绝妙的地方-落马桥,于是乎,蛮子败了,大哥胜了!”
大家又抱着跳了一会儿,然后就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