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九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在那时候管得很严，大肚子的女人随时可能被抓去结扎。只允许一个家庭至多能生两胎，即使两胎都没有儿子，也不容许再生。违者罚五千块。九十年代，在破落的农村，五千块似乎可以把一个小孩养大，来之不易。但是重男轻女的封建遗迹在农村头巷根深蒂固。没有儿子生的女人，会被婆家人嫌弃。当然这样的几率很小，因为她们知道多生几个，儿子就会出来的。在张村，最多的一户人家生了七个女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有人说，“七”这个数字极好。这些女孩因此被称为七仙女。但因家中贫寒，她们的父母不得不送掉一些给别人家。最后送了三个，据说送出去的那些女孩，家庭条件也不算很好，但没有温饱问题的困惑。在家里的四个女孩，倒是有一个因长期没有得到充足的营养，而夭折。但纵使出现了这样的事例，张村的女人们还是紧巴巴的，没儿子的，争先恐后的生儿子。不管计划生育多严，她们总会想办法把怀下的孩子生下。如果生了四个还没有生出儿子来的，人们觉得那是这个女人的命。好像男人个个都是好当家的，生瓜生藤是女人的事。分庭抗礼在这些男女之间不存在。如果真的没儿子生的，会被男方家庭嫌弃，或是逼儿子跟媳妇离婚，或受家婆的刻薄待遇，诸如此类种种不被看好的节礼，让女人们也自叹：命该如此。
　　伊笋是家中的老二，她上头有个大她两岁的姐姐。为躲避计划生育的人来巡查，伊笋被挺着大肚子的母亲伊娟就带回在娘家住。直到生下儿子才回丈夫家。伊娟因怕女儿跟着回去会被抓，跟丈夫和父母商量之后，决定把伊笋留在娘家，做大弟弟的干女儿。当时伊娟的大弟媳朴素嫁到伊家五年没有孩子生，去看医生，医生说朴素的病可能一辈子也生不出孩子来的了。伊笋的名字是朴素给取的。笋的寓意着健康自然美好。伊笋亦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伊笋的外公伊謇是医生，因其善解人意，经常免费给穷苦人家看病，而备受伊村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伊蹇年轻时候，在父亲的赞助下，在伊村的村口边开了诊所。大儿子伊凌结婚之后，一如当年父亲对待自己一样。伊蹇赞助儿子在村民聚集地开了杂货店，因整个伊村就他一家卖货的店，平日的生意火爆得很。生活在村子算是小康，不用耕田作地，不用为温饱问题操劳。要什么，有钱就可以解决，不愁吃喝，时常左邻右舍会给他们一些自己种的果蔬。为了报答这些好心的邻居，朴素在他们买生活用品的时候，也给予一些优惠。互惠互利大家欢喜，也很乐意这样做。伊笋晚上到外公外婆家住，白天到大舅妈家玩耍。舅妈家附近的邻居多，也有很多像伊笋那样大小的孩子，不比外公家，围着一道厚厚的围墙，平日若没有人进去问诊什么的，走进去很安静。偶尔一阵风吹过，会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伊笋问外公为什么会有那么怪的声音。伊蹇回答外甥女说，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你的曾祖父（伊蹇的父亲）给设计的。不知道是哪里漏空了。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怪声。这事至今未查出。知道它是怪音就好。习惯了就好。我已经把它当成一首歌了。觉得还挺好听的。伊蹇为了不让外甥女担惊受怕，就特地在风呼呼声来临的时候，给她唱李叔同的《送别》。伊笋也特别喜欢这首歌。歌词很美，尤其是开头那两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凄美。每每唱这首歌的时候，伊笋都会看到外公的眼角有泪珠在搅拌。这时候，伊笋就会嘲笑外公，说外公像小孩。也会哭。伊蹇就会跟着外甥女一起说，外公像小孩，外公像小孩。会哭。然后伊蹇抱起外甥女破涕为笑。这是曾经父亲在伊蹇小时候经常唱给他听的歌。现在唱这首歌想起过去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有感触发而流泪。
　　院子是一条小碎石道子通向正门，两边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四株高大威猛的木棉树和四株桃树。细心的伊笋发现为什么这些树木都是四棵，问外公。伊蹇很诚恳的回答她，因为家里有四个男丁。所以就都种四棵。
　　“那为什么女孩子会没有的，像我妈，舅妈呢？”伊笋穷追不舍。
　　无法，伊蹇只好说，这是风俗。不是他说怎样就怎样的。而且，现在你妈也不再我们家住了。自然没她的份了。
　　“我妈也是你的孩子呀。怎么说没有就没有的呢？”
　　“嫁出去的女孩是泼出去的水。这是前人说的。所以我也只能按照办了。”
　　“外公，你太死板了。怎么可以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呢？你不是说做人要有自己的主见吗？怎么现在你自己却糊涂了。”
　　“哈哈哈哈·······是外公糊涂了，是外公糊涂了。”　　
　　伊笋喜欢硕大的木棉花。外公曾经跟她说过木棉树的故事：木棉树也叫英雄树，曾经在海南岛五指山，有位英雄叫吉贝，他多次率领黎族人民抗御外敌。屡连战功，得到人民的爱戴。后因叛徒出卖，被敌人围困在大山上，身中数剑仍屹立山巅，身躯化为一株木棉树，剑翎变成树殷红的花朵枝，鲜血化成花朵。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把木棉树叫英雄树，把木棉花叫英雄花。
　　伊笋很喜欢这个故事，让外公一遍又一遍的讲。她从不觉得的厌烦。后来她把自己的网名叫在木棉树下的春天，那时候她遇到了初恋。
　　木棉树在春天开放。与别的花有点不一样，先开花，花落下之后，才长叶子。木棉树的花期在两到三周，新鲜掉下来的木棉花晒干有药用价值，解毒清热，驱寒驱湿，干木棉可以煮粥或煲汤。
　　这些是外公每天晚上睡前要讲给伊笋听的故事。她喜欢这样的睡眠时刻，这样的时候是享受的。一个想象力极其活跃，集中力极其强烈的过程。伊笋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伊笋白天跟小伙伴玩，有时候也会帮忙舅妈卖东西。因为每天与钱打交道，在伊笋三岁的时候，就基本认识钱币。每天跟大舅，大舅妈数一毛，两毛的零钱，数到眼睛发慌，有时候觉得遍地是黄金，都想送一些钱给那些到没钱买零食，两眼对五彩缤纷，垂涎三尺的零食发光的孩子们。伊笋还没那胆量做这样的不道德的事情。这些东西不是她的。而且大舅妈经常对那些前来买东西，羡慕朴素可以不用耕种就可以伸懒腰过日子的人说，这些需要成本赚来的钱，一毛两毛不算多。赚的都是辛苦钱。其实跟农民没有两样。就是不用出去晒日头而已。其他的还得看运气。所以纵使一毛两毛，如果只是坐着，谁给你去。做生意也有它的难处。小小年纪的伊笋也并不敢当着舅妈和舅舅的面前吃零食。
　　朴素并没有限制过干女儿吃零食。但又说要有节制就好。
　　话中有话，只有三岁的伊笋对此异常的敏感。虽然她也叫大舅妈为妈妈，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时常浮现。不是亲的，到底是有区别的。一次，伊笋很好奇问外公为什么她要叫他外公，而不是爷爷。外公说，她是他女儿的女儿，所以叫外公。伊笋觉得自己只是别人家的女儿，也不是大舅妈亲骨肉。到底不敢乱拿东西吃。当然馋嘴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天性，时不时伊笋还是不亦乐乎的边帮忙卖东西，边吃一些零食。小孩子的敏感与她的天性不一定成正比。好动好吃，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不是原则性的东西，伊笋会把自己刚刚说完的承诺，下一刻就给改变了。伊笋喜欢吃一种叫鸡腿的由面粉油炸的零食。因样子像鸡腿而得名。伊笋喜欢它咬起来脆响又香甜的感觉。贪欲与馋欲，有时候会让人变得贪念无比。但也会时刻给自己警醒。这样自相矛盾的过程，其实是儿戏的。是天真的表现。
　　朴素一直把这个过继的女儿捧在手心。这个家只有伊笋一个女孩。他们都愿意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她身上，似宝那样照看。
　　伊笋是一个特会搞党派的女孩。但人长得很一般，一个矮小龌蹉的女孩，眼睛活像趵突泉。同龄人都很害怕她生气时候的样子，那突爆出来的眼睛，就有种要把人吃掉的感觉。这只是伊笋的表情而已，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谁，她只是看不惯欺负人的恶霸。一个打抱不平的女孩。
　　差强人意的性格，并没有让伊笋自卑。反而因为她打抱不平的性子，得到很多同龄人的拥护。大伙儿一起出去捉竹笋虫的时候，她叫她的拥护者，屙几坨屎在路中间，用一些泥巴盖在上面，这样一来那些恶霸们就不容易被发现那些屎，即使很小心，他们也会中招。几次之后，这些恶霸也变得乖起来了，不敢随便欺负伊笋的拥护者。未谙世事的儿戏，像过家家那般，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外公在她小时讲给她的那些故事，她会记住的。因为它们都是有趣的。伊笋喜欢有趣的生活和有趣的故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长大的模样，但这些小时在享受生活的时刻。已经隐隐约约在告诉自己，其实简单的活着，就是一种福分。像外公那样，在如此齐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儿。看自己喜欢的书籍。大概这就是他生活的乐趣吧。他是一个安详的老人。她也想变成外公那样的人，待人待己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