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风漫卷枯叶
作品名称:红灯夜市 作者:老土 发布时间:2017-01-03 20:51:17 字数:3040
如果说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和八路军的浴血奋战,就没有抗日战争的胜利,那么同样可以说,没有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支持,也不会有抗日战争的胜利。
“爹!爹!”
士杰突然在睡梦中坐了起来,嘴里大声地叫喊着。
“又发梦魇了,你这孩子。消停会儿吧,你看你爹都成啥样子了,还不快睡?”
士杰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爹苍白的脸,娘已经放下手中的药碗,用衣袖顺手擦了擦他爹嘴角溢出的药汁,沿着磨光发亮的炕楞从上炕出溜到儿子身边,扶着十二岁的小儿子躺下。
“你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娘母们可怎么活啊?”士杰的娘一边给儿子掖了掖被子,一边泪眼婆娑地瞅了瞅昏迷不醒的孩他爹--王献瑞,这是才从日本鬼子监牢里营救出来的丈夫。
看着小儿子已经熟睡,她又往上炕挪去,眼睛噙满了泪水。
正值寒冬,西北风在黑暗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呼啸着,发了疯似的撕扯着一切阻挡它肆虐的东西,连这薄薄的窗户纸也不放过,吹得“哗啦啦”直响,脆弱的麻纸拼命地抗争,洁白的纸面一次次被狂风裹着沙土蹂躏的遍体鳞伤,红窗花也裂开了,无耻的风抓住了机会,从细小的空隙里拼命地钻进来,发出“哧哧”的怪叫声,阴森恐怖。士杰的娘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听得出来,这可恶的风已经在喘息着,严寒即将过去,它们只能苟延残喘着,为了掩饰它们内心的怯懦,它们在黑暗的夜里毁灭着一切敢于反抗的事物,不时的听见房顶的瓦片被狂风掀起,在房顶痛苦的呻吟,然后重重的掉在院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还有那些迎着狂风无所畏惧的树的枝条,被没有人性的东西硬生生斩断了摔落下来。
士杰的娘挑起单薄的蓝花窗帘往外圪瞄,院子里枯枝碎瓦一地。她看着黑洞洞的窗外,这时大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胸间燃起希望的火焰,仇恨的怒火便压了下去,她知道,对付这些灭绝人性的东西光有仇恨是不行的。
她把炕桌上的煤油灯灯罩揭下轻轻放在窗台上,从胸前别着的几根缝衣针里抽出一根来小心地拨弄着煤油灯灯芯,灯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正挑起门帘走进来的王士选被晃了一下眼,后生也就二十出头,身体壮实,一脸黑灰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只见他两道浓眉紧锁,眼神焦急的凝视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父亲。
“娘,我爹好些了没?”士选把包在头顶的白羊肚手巾扯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急切地问。手巾成了黑乎乎的,灯下就探过一张大花脸来。
可怜的女人转过脸来,“儿啊,你今儿到火山煤场拉煤没碰到鬼子吧?你起早搭黑的可是要操心了,你爹都这样了,三天了,愣是没醒过来,你可不能再有三长两短了。”
“没事的,娘!我会小心的。倒是我爹该怎么办才好?附近的大夫都请了,这……这……这可怎么办才好?”看着奄奄一息的爹躺在炕上动也不动,这魁梧的后生脱下吐出棉絮的厚手套,被冻得绽开了裂子的两手忙而无招地抓挠着头发,他一屁股蹲在了灶台边圪斗窝里。
“可恶的鬼子!挨千刀的!”
士选咬牙切齿的骂着,双拳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脑门。
“儿啊,先洗把脸!这仇我们得记着!”士选站起身接过娘端过来的脸盆。母亲瞅见他两手僵硬,粗糙如树枝,尤其那张嘴的裂痕,就像小蛇咬噬着母亲的心,她转过身用袖角迅速擦掉泪痕,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递到儿子手里,不由得鼻子又是一酸。是啊,为了帮助父亲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士选过早地成熟起来了。整个冬天骡马店的取暖需要不少煤炭,虽然交城的煤炭资源很丰富,但是鬼子严禁运输,层层设卡盘查,要是被鬼子撞到了,没收平车是小事,丢掉性命的人也不少了。为了节省开支,他不得不每天早早上路,他要绕很远的路,到一个私人偷开的煤窑里拉炭。因为是偷偷开采,矿主不雇用工人,交了钱自己进矿洞挖煤搬运,运气好的话,到天黑就可以拉回一车来。
士选洗了一把脸,双手也红润了,母亲用胶布给他裹好了裂痕。士选却毫不在乎,“娘,没事,都是些老茧子,你看又不流血。”母亲急忙又背过身去。士选拿起火柱往撩屁眼(灶火的进风口)里抖了抖,火炭欢快的撞击着,迸发出蓝色的火焰,冷冷的往上升腾,发出了“嚯嚯”的笑声,通红通红的,火苗拥抱在一起燃烧着,在严冬寒风狂虐的夜里“噼噼啪啪”的欢叫着,它闪耀的光映红了白色的窗户纸,屋里更暖和了。还有一些火苗带着烟从灶火一边排气孔钻进了炕洞里。这里的老百姓冬天就是靠火炕来取暖的,大部分人家是在冬天来临以前,捡拾树枝木棍劈成柴垛,用秸秆引燃了烧火的,像士选家开着“丰亨骡马大店”的比较富足的人家,才会从县城北边的火山煤场拉点炭烧的。这样的土炕越睡越暖和,热气从身底下一直往上蔓延,遍布了全身。
也许是火烘起来了,烧得炕石板有点烫的缘故吧,士选听见爹呻吟了一声,他急忙上了炕,见爹眼皮动了动,他急切地喊了声:“爹!”他娘缓缓扶起爹的血肉模糊的头,她似乎看见丈夫的嘴角动了动,她把耳朵凑过去,却什么也没听到,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士选,帮娘一把!”
士选轻轻的撩开了被子,想扶父亲坐起来,却不知道手往哪儿搁。他不忍心看父亲的身体,刚从太原日本人的监狱里赎买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衣服都打烂了,嵌进绽开的伤口里,被血痂裹住了。用毛巾蘸着热水擦拭也取不出来,只好用剪刀先把露在伤口外面血迹斑斑的破布剪掉,整个身体上,连巴掌大的一块完整皮肤都找不到,伤口纵横交错,新伤压着旧伤,有的地方早已化了脓,发出难闻的气味,无论怎样擦拭、怎样搬弄都不吭一声。尽管这样,士选还是小心翼翼的,他怕碰痛了爹的伤口。
“天杀的鬼子!挨千刀的!”
这个刚毅的汉子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嘴唇上留下一排深深的齿痕,齿痕深处已然渗出了鲜血。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瘦弱的肩膀,他记得这肩膀曾经是那么的宽广、那么的有力,是他让红灯夜市高速运转,是他想方设法为根据地筹措各项物资,是他与敌伪周旋,斗智斗勇。这个秘密交通站——“丰亨店”怎么能少得了他的身影呢?可现在……他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用药水擦拭着爹化脓的伤口,然后贴上部队送来的膏药。
娘已经把父亲身下的血淋胡擦的褥垫子抽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铺在褥子上扯展了,生怕有一点点圪皱硌得伤口疼。士选一手扶着父亲的头部,一只胳膊环抱着父亲的腰部,缓缓的把他放下,娘把被子四周都掖紧了,生怕有一丝冷风偷偷的钻了进去。
“天不早了,你也去睡吧!”娘对双眼皮打架的士选说。
“没事,娘,我不困。”灯光柔柔地照在疲惫不堪的士选脸上,他的眼睛有几丝血红,但坚毅的眼神却始终充满了战斗的火焰。
“给我枪!给我枪!”
下炕里睡觉的小儿子士杰又大喊大叫起来,被子也蹬到了一边。
士选娘捋了捋头发,踮着小脚从墙角的瓦罐里掏出一把木刻的手枪,放在小儿子手里,一边哄着他睡觉,一边跟士选说:“自从你爹被抓的那天起,你弟弟就一直睡不安稳。唉,可怜的孩子,受惊吓了!”
夜,还是黑沉沉的,寂静的夜空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瘆人……
士选看着小弟手中精致的木枪,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五年以前。
秋风漫卷着枯叶在街巷里肆意游荡,卷起的沙石疯狂的拍打着窗棂,疯狂地把糊窗户的麻纸撕扯成一条一条,红红的窗花经受不了沙石的狂虐,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天越来越暗,小树在狂风中摇摇摆摆,呜呜咽咽响声一片……
村子里家家早早关门闭户,就连那几条饿疯了的野狗也缩着身子趴在墙角下低低的哀鸣。这是1937年的11月4日的黄昏。风沙才小了些,只听得街面上马蹄得得、军鞋嘎嘎,胆大的扒着门缝往外偷瞧,只见刺刀闪闪,一排排队伍从官道上开过。一开始,村子里还安静,只有风在村子的上空残喘着。到了后半夜,官道上吵吵嚷嚷,南腔北调,各种口音,砸门声、小孩的啼哭声、骡马的嘶叫声、妇女的哀哭声,直闹腾到天明才稀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