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食之王
作品名称:岁月无边 作者:南柯二梦 发布时间:2016-12-30 10:10:25 字数:3167
我中学毕业做建筑小工,也就十六岁,啥也不懂,跟着我师傅其荣叔学砌砖。这时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快要进入八十年代了,正是改革春风劲吹神州大地的时候,就连我们这个种植橡胶、僻处岭南蛮荒山旮旯里的国营农场也不例外。
这是个生机盎然的伟大时代,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勇攀科学高峰,改革需要人才,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但我没有抓住机遇,那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别说捉老鼠了,我连老鼠毛也没扯到一根,所以没法上大学。谁叫我外号叫“憨”呢?脑袋天生不灵光,只能跑到农场下面的建筑队去当小工,成了真正的工人阶级。我分在建筑队里的其荣班,班长就是其荣叔,是我师傅,专司农场里的公共厕所建设,还有牛栏和猪舍的蓄粪池等等的建筑和修补之责,反正都是和人与动物的屎尿有关。
在我们其荣班里,我有个师兄叫阿狗,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已是掌刀的大工。此人天生强壮,干活十分卖力,做过标兵,当过先进,但却生得矮黑且好色,堪比水泊梁山上的矮脚虎王英;喜欢习武,自视甚高,嗜好争强斗胜,是个拉屎也要比别人大一截的厉害角色。如此,每到一个新工地,总会有些本地不服气的小混混跑来找他寻衅滋事,要与他华山论剑一比高低,如果不是德高望重的师傅罩着,保不准他会惹出些什么麻烦事来。
那年,为了解决人民群众的拉屎撒尿问题,我们跟着我师傅其荣叔在农场下面的银沙队里建公厕。平日我们就在银沙队的公共食堂里吃包饭,倒也方便。有天午饭吃肉包子,一两大一个,每人五个,管饱。那时有包子吃就很不错了,况且是肉馅的,总比顿顿罗卜青菜口中淡出个鸟来好得多了。虽说包子肉馅不多,但很大的。阿狗争强斗胜的死性不改,对我们声称能吃下十五个大包子,要打赌。我师傅其荣叔便笑着说:“肉包子打狗,大家先别吃,全让阿狗吃。阿狗赢了再输他十五个大包子,不要钱,还要给他披红挂绿,像古代中状元那样抬着游街,让他光宗耀祖面子有光。”
其实,吃下十五个包子,理论上于阿狗不成问题。阿狗很强壮的,虽然两条腿是短了些,人也长得黑丑,但嘴巴和肚子却特别大,所以特别能吃,非常人可比。只是包子缺水分,吃多了咽不下去,要就着开水润着喉咙吃才行。我师傅其荣叔破天荒亲自给阿狗端来了三大海碗凉开水,还很诡异地笑着吩咐阿狗要多喝水,如果想赢的话。我们全都听师傅的话,将自己份内的包子全部贡献给了阿狗,打算饿半天肚子。阿狗是个绝不认输的行动派,但当他豪情满怀吞下第十二个包子和喝下三大海碗开水后,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便躺在地下呻吟,像条死狗那样一动也不能动了。
岭南悠悠风来,阿狗的肚子终于胀成一了面大鼓,肚皮撑得很薄很薄,像塑胶做的。在正午的艳阳直射底下变得很透明,似乎可以看到装在肚子里的三大碗凉开水,正在“哇啦哇啦”不停地运动着,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海洋。在海洋里被浸泡得很大很大了的那十二个大包子,在肚里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仿佛很亲热地拥抱着跳起了贴面舞,还“咕咕咕”地犹如天籁之音,一味合唱着无比优美动听的歌儿。
师傅指挥大家抬阿狗到工地旁的鱼塘里浸水减压,这是民间治大食病的土方子,很有疗效,据说此法救回了过去年代很多吃饱撑着之人。我那时长得瘦如竹竿,自然有气无力,一般粗重的活干不了,大家也不会让我干,但这回师傅也要我搭把手,才能将阿狗抬得起。那天下午我不用开工,师傅交给我一个十分光荣的任务,命我下鱼塘扶阿狗师兄浸水。那天午饭阿狗超额吃了十二个大包子,所以其他人五个包子的量就吃不到了,但我师傅还是让我吃足了五个包子。他说在水中干活更消耗热量,在岸上干活饿些没关系,我很感动。我扶着像癞蛤蟆鼓着大肚子浮在水面上的阿狗师兄站在水里,还有很多路过的闲汉,这时候全都“嘻嘻哈哈”地围在鱼塘岸边看,气氛很是欢乐。
岭南夏日,午后挂在天上的太阳还很大很圆,很热烈,很刺眼。岸边一排排绿叶婆娑的台湾相思树,给平静的水面洒下了一片凉凉的绿荫;而树冠上开着一团团的小黄花,像漫过了一片绯黄的云,煞是好看。鱼塘的水中有个竹木搭建的吊脚屎楼,偶尔有人上去拉屎撒尿,便会“哇啦哇啦”飞流直下三千尺,大珠小珠落玉盘。往往这时我不敢抬头仰看,须知,如果是个女的蹲在上面,大喝一声“耍流氓”!俺可咋办?
建在鱼塘上的吊脚屎楼是让人在上面拉屎给鱼吃的,鱼吃屎长大后,人便吃鱼,人吃鱼再拉屎给鱼吃,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真正的绿色环保无害生物链。我想,鱼吃人屎,人吃鱼,就是人自已吃了自已的屎,难道不是么?这是个哲学问题,人是屎,屎是鱼?又或者屎是人,鱼是屎?这问题不好界定。我天生有哲学头脑,嗜好思考,本可以成为苏格拉底第二,只是,小时候吃饱了撑的调皮捣蛋,老拿木炭乱画人家房子的白墙,被人一栗凿打脑袋打得多了便打傻了,终于被人叫做“憨”。所以对此哲学问题,至今还是弄不甚清楚。
我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扶着翻白肚死鱼般的阿狗师兄,面露坏笑。这世界真是怪异,也许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谁能讲得清楚呢?我师傅常常骂我“懂个屁”,但也只是叫我“憨”,而骂我阿狗师兄便是“大憨”了(粤西乡语,大傻瓜之谓),可见我比阿狗师兄聪明。但如今我正扶着大憨浸水,其作用仅仅是为了让阿狗师兄肚子里那十二个大包子早些变成一泡屎。我忽然感觉无聊,对于我这个十六岁的无知青头小子,这世间本应该有很多比这有趣的事情要去学习和去做,但如今却不得不站在水里和一泡屎打交道。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忽然大彻大悟,感到自己没法五十步笑一百步,也是个和阿狗师兄一样彻头彻尾的“大憨”。
岁月无边,时光静好,世界会长大,而我也会变老。但我这时只是个十六岁的无知小子,正在快乐无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干什么?我还未弄清楚,但却像我师兄阿狗一样争强好胜,自认为对世界认知的正确非我莫属,所以我会常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我中学时的同学阿水,自认为胸怀远大理想,真理在握,做事情便十分固执,认死理。其实,他的远大理想就是永不认输,对是他对,错也是他对,别人全都是错。诸如闲得无聊,大家逃课跑野地里坐一起讨论吃屎这件事情究竟是香的还是臭的,他就与众不同,逆潮流而动,人臭他香,坚决认为不臭。人反对多了他会反问,“你吃过吗?你没吃过你怎么知道,你没吃过又有什么发言权?你要知道屎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人说“你吃过”?他答“就吃过,咋啦?够胆你也去尝尝”!你说,谁敢去尝啊?除非你也智如阿水。
黄昏,太阳开始落山,银沙队的工人陆陆续续从山上的橡胶林里收工回来,鱼塘边益发热闹了。工人们在站岸边指指点点,不时传来阵阵欢乐的哈哈大笑声。山旮旯里闭塞,难得见到新奇事儿,阿狗师兄无疑便成了工人们的笑谈和快乐的源泉。其实我对此不在意,要将十二个大包子变成一泡屎的又不是我。但我却发觉人群中躲着女孩子,是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工,正在撇着嘴,似乎表达着她们对我很负责任地做着的,正在水中努力地制造一泡屎的工作的不屑。我立马热血上涌,脸红了。须知,我也是个开始怀春的少年了,有些儿自尊了,见不得女孩子的不屑。我扶着阿狗师兄,低下头盯着水面发呆,间或继续着天马行空的被打乱了的胡思乱想。
落霞染在水面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很美。百鸟归巢了,岸边的台湾相思树上便传来了啁啾的鸟鸣,很动听。鱼塘开始起雾气,塘水渐渐变得清凉。阿狗师兄不再呻吟,眯着双眼很享受。而我师傅还没来叫我们上岸吃饭,我只能继续着在水中的胡思乱想。奶奶个熊,人是个什么东西?天生来是被别人笑话的,这世界真奇怪!但终于没能想出个头绪来。
清清的塘水里,一尾尾小鱼儿自由自在地围着我们游动,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啃我的心,吃我的肺,喝我的血,还要啮我的脑。我在水中夹紧屁眼,一动也不敢动。于是,小鱼儿便在阿狗的大裤裆里穿行,冷不丁咬一口,阿狗师兄便莫名兴奋地一阵抽搐,“咕”的一声在水里放了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