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他十九，她十七，他比她高一届。在N市这座豫西南小城的S师范学院里，他们俩被称为“金童玉女”。也有人称他俩为“黑白双煞”，因为他黑得透亮，她白得耀眼，但他们之所以被人津津乐道，是因为他俩在写作上较高的才气。本来这一黑一白、一高一矮行走在S师院里已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了，偏偏耿震总要手持一根长笛，脸上总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笑容，身边的龚小南齐耳短发，一身粉色运动衣，手中永远拿着一本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间或耿震会慢下脚步等她跟上，等她刚刚并肩，便又雄纠纠气昂昂地迈着自以为潇洒的宫步前行，每次都惹得龚小南一肚子牢骚。
　　有一回，龚小南跟得累了，索性停下脚步，赌气地站在甬路旁，好气又好笑地目送耿震一个人自顾自地“绝尘”而去。耿震还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口才中，半晌没听到身边一贯的附合，好奇地扭头一看：人呢？他向后一望，龚小南正在不远处笑弯了肚子。耿震快步走回，拿起笛子就向龚小南的屁股上打去。龚小南哈哈笑着跑开了。
　　耿震和龚小南一样都来自豫西南偏远的山村，耿震兄弟五个，他是老五，父母早亡，是大哥把他们兄弟几个拉扯大。等到他考上S师院的时候，已经无力再为他交学费了。耿震就在邻村的工地上搬了一个多月的砖，挣了几百块，到亲戚家借了一些，这样与学费也相差无几了。他到学校报到后，自己找到师院校长，理直气壮地陈述了家庭状况，恳求校长宽限一段时间。这样以来，校长理所当然地免去了他的学费，并安排他在校勤工俭学。所以当耿震走进八级三班的时候，大家都被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黑而亮震惊了。他自己倒无所谓，在其它同学“崇拜”似的瞻仰下，面不改色地找了一个最前排正中间的位置坐下来。这一来更显得与众不同，这些学生刚经历了三年暗无天日的高中生涯，都准备在师院好好放松一下。记得一位大师曾对这些学子谆谆教导：你们到了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恋爱”这门课程，如果你实在还有些精力的话，那就捎带着把功课读读，记住，千万不要超过七十分。为了遵循这些“教导”，大部分学生都会把座位选在后三排。像耿震这样，坐在类似于中央领导人的位置时，所有同学都在心里暗笑。
　　到了竞选班干部的时候，耿震的亢奋就更让人不可思议，只有他拿出洋洋洒洒八页的演讲稿，和那些边上台边打腹稿的人来说，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毫无争议，他高票当选八级三班的班长。
　　龚小南第一次听闻他的大名，是一次午饭后。同学们从学校食堂出来，都聚在教学楼拐角处的墙壁边，一群人正围着墙上的一张纸，笑声不断。龚小南也好奇地凑上去看个究竟，一张稿纸上写满了龙飞凤舞的草行体：“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的饭卡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有人偷了它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它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哪里呢？在饥肠辘辘的日子里，在头晕眼花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忍耐罢了，只有垂涎罢了。在三天多的饥饿里，除忍耐外，又剩些什么呢？胃里仅存的食物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消化了；我留着些什么残渣呢？我何曾留着一丝未消化的残渣呢？我饿着肚子来到这学校，转眼间也将饿着肚子回去吗？但不能平的，为什么要白白饿这一遭啊！”
　　最下面是一行粗大的正楷字：“有拾到饭卡者，请与八级三班的耿震联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龚小南笑得肚子都疼了。同行的肖丽更是眼泪都出来了。龚小南忍住了笑：“耿震，真有意思，你认识他吗？”“他呀！”肖丽睁大眼睛，“谁不认识他，师院的四大才子之一，谁像你，整天就会泡在宿舍看呀写呀，当然不知道了。”“看把你美的！”龚小南白了她一眼：“你不会看上他吧？”“唉！”肖丽故作忧怨地叹了口气，“人家哪看得上咱这胭脂俗粉呢！人家眼光高着呢！”龚小南挪揄道：“谁敢看不上咱肖大美人呀！莫非他没长眼睛吗？”“别再说了，俺的小心脏受不了了！”“哈哈哈……”她们俩互相捶打着往教室走去。
　　
　　
　　S师院决定成立一些个人兴趣班。龚小南在写作班和舞蹈班之间很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大部分的女同学都选择了舞蹈班。起初龚小南也很想去，她本身对唱歌跳舞也很有兴趣，再说舞蹈能塑造女孩子的形体。这一点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作班。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最爱的还是写作吧！第一次上课，担任主讲的李天志老师把大家写的文章收齐后，正准备离去。一个又黑又高的男生从教室西边窜上讲台，把手中一沓厚厚的稿纸递到李老师面前：“李老师，这是我写的诗，你帮我修改修改。”李老师“哦”了一声，停下脚步，接过来，低头翻了几下，抬起头：“你叫……耿震？嗯，不错！”耿震“嘿嘿”笑了一声，用手搔了搔头。
　　龚小南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就是耿震，不像传说中那样牛啊！倒有点傻乎乎的，尤其是他的那种笑，叫人怎么也与“四大才子”联系不起来。小南不禁为肖丽的“花痴”很是不值。
　　第二节课，李老师要求每个人朗诵一篇自己的文章。当大家都在互相推脱时，耿震第一个跨上讲台：“兄弟姐妹们，俺先来朗读一首诗，与在座的各位共勉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背诵起来：
　　想念母亲
　　头顶是一片青灰色的天空
　　镶满风声雨声
　　在远方小城飘零的游子
　　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那里面有一颗思念的心
　　装满了母亲的叮咛
　　时时地站在梦中的村口
　　捕捉母亲眺望的身影
　　
　　想念得多了
　　就从眼角采摘一串泪水
　　挂上号
　　遥寄给母亲
　　他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同学们都鼓起掌来，看来“才子”二字也绝非浪得虚名。
　　轮到龚小南了，她走上去，为大家读了前天刚写的一篇小小说。读完后，她往耿震的座位瞟了一眼，正碰上一双亮亮的眸子。她没来由地暗喜一下，坐在自己座位上。
　　第二天下午，龚小南正在教室看书，忽然肖丽大惊小怪地跑来，使劲碰了碰她：“快出去，耿大才子来找你！”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哪个耿大才子？”“耿震啊！你啥时候和他有一腿，快从实招来！”肖丽“不怀好意”地审问。“去、去，懒得理你！”龚小南边起身边在心里嘀咕：“他来找我干什么？”
　　耿震正一脸傻笑地站在龚小南班级的后门口。看见她走出来，忙随着她走到靠走廊的边上，又摆出他那招牌似的动作，摸了摸头，把手中卷着的一页纸递给她：“龚小南，这是我昨天晚上写的一首诗，你看看，给哥提提意见！”“谁向你叫哥？”龚小南心里说，但她表面上毫无表情。她“哦”了一声，默默地接过来，默默地转身走回教室。
　　肖丽正密切关注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一见龚小南走进教室，就手捂胸口：“天哪！你怎么这么狠心？耿大才子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你怎么连个笑脸也不给人家？”龚小南白了她一眼，没理他，拿出耿震的那首诗。肖丽凑过来：“哇，这么快就收到情书了！”龚小南和肖丽头碰头，读起那首诗。
　　自从龚小南收下了第一首诗，耿震就对她展开了狂轰滥炸式的诗歌攻势。几乎一天一首，刚开始美其名曰请她指正，到最后就是赤裸裸的爱情表白了。对此，龚小南心知肚明。她不拒绝，毕竟，哪个女孩不希望有男生喜欢自己。但她也一直未流露出内心的想法，就这样若即若离。耿震就把这种沉默当成了默许。
　　S师院主抓学生思想工作的是一位古板的老学究，叫冯玉诚，总是背着双手，在校园里踱来踱去，一双绿豆似的眼睛从垂到鼻梁上的眼镜上方望过去，警犬似地嗅着学校的风吹草动。自从七级四班一位女生因为怀孕而服毒自杀后，学校出台了一系列新规定。严禁一男一女在校园里同行。冯科长在大会上用手指点着这些学生：“有的学生真是不像话，在食堂里吃饭，坐在一起不说，还你给我喂一口，我给你喂一口，你自己没长手吗？”台下“嘻嘻”笑成一片。肖丽朝龚小南伸了伸舌头。冯科长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同学们哪！现在形势非常严峻，你们一毕业就面临着下岗！从今年开始，大学生统统不再分配，没有铁饭碗了！你们现在把时间花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将来有你们后悔的！”可惜他的良苦用心没有感染到台下的青春男女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干脆像龚小南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龚小南正出神间，一个纸团打到她怀里，她捏起来，向四周望了一下，只见耿震在右前方向她微笑。她展开一看：“结束后到我班级，我给你看样东西！”